第 195 章
福公爵血戰觀星台 起義軍全軍殉義節

  這一夜福康安沒有合眼,幾乎整夜都在思索卯時總攻後的軍事措置,玉皇殿中給他臨時擺放了沙盤地圖,熟悉得一閉目就全圖閃在心裡,還是不時起來,自己秉了蠟燭照著看了又看,累乏了就在臨時搭起來的鋪上略躺一躺,想起什麼事就騰身起來再看地圖。愈是臨近卯時,他的心便愈是煩躁。興奮裡又夾著緊張,期待著又有一絲不安──畢竟三路大軍包抄的不是個小山頭,而是二百里方圓的龜蒙頂。互相聯絡都用起火信號,快固然是快了,也有一宗不好,若有意外變故無法詳細報知,而且起火信號白天不易看得清楚。因此,從下午開始,他便派出幾隊本地兵士出去「探哨」,每隔一刻向他報一次軍情,不但要劉墉和葛孝化的信號,龜蒙頂、涼風口、惡虎村、聖水峪諸路也都有偵探隨時聯絡報告。王吉保見他累得連連打呵欠,也覺心疼不過意的,一邊端茶擰毛巾不住侍候,勸道:「離卯時還有一個時辰呢!爺您只管打個盹兒,小事就算了,有要緊事我喊醒您。」

  「你能處置軍務?什麼是大事?什麼又是小事?」福康安沒好氣地說道。自己也知是累得光火,故緩了口氣,歎道:「阿瑪在金川是用信鴿傳遞軍情,還是他老人家有辦法啊!我這裡忙個不了,橫不楞子還又來了個十五爺──你想想,這裡打亂了,十五爺出個一針半線的差錯,誰當得起這個責任?」

  王吉保道:「也是的,十五爺來湊個什麼熱鬧?請他到營裡來,又不來,問他在哪裡住,又不說,這爺真難侍候。」

  福康安卻不願在奴才跟前發顒琰的私意兒,好氣又好笑地雙手捂著口呵欠著,嘟噥不清地說道:「他也是好意,怕到軍裡來掣肘營務,怕我為保護他分兵。唉──」顒琰這層「好意」之外,明擺著還有要在剿匪功勞裡分一杯羹的「歹意」,說著就礙難啟齒了,他傅家和魏佳氏、顒琰家世淵源,原本並不在乎他來分點功勞,但這一來,軍務上頭又加這一重責任,反倒使福康安更是不堪重負。思量著,又加了一聲歎息:「這又何必如此張致呢?」

  正說著話,聽見外邊石甬道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登登」地撼得地皮直顫漸漸近來。王吉保正要問話,一個兵莽莽撞撞衝門而入,身上帶的風忽地將一片蠟燭吹得一暗,那兵似乎有點迷惘,看一眼福康安,手指著外頭道:「下來了!──他們都穿白的,下來了!」

  福康安一愣,情知軍情有變,「啪」地一拍神案喝道:「你慌什麼?慢慢說!」

  「是!是──龔三瞎子的人下山了!」

  「有多少人?從哪條路來,往哪裡去?」

  「都下來了!山道上擠的都是!像白螞蟻下樹似的……天太黑,看不清楚……前頭的已經到了山腳,後頭的還在路上……」

  王炎居然提前棄寨,主動前來攻擊!福康安千思萬慮挖空心思,也沒想到他有這個膽略!這下子變起倉猝:本來是三面夾擊包抄合圍的大局,一下子變成了自己一方獨自和逆軍對壘!──他們正在集結,後邊的隊伍在山道上,只要突然迎頭痛擊,立刻就會亂了陣腳!──這個念頭一閃,福康安立刻自己就否定了它。那樣一來,王炎立刻就會縮回龜蒙頂,在山寨死守,變成曠日持久的攻堅戰。但若靜靜看著他們整隊,又不知他們運動攻擊方向,倘若王炎部不強攻硬打,趁黎明向合水方向挺進,那就變成追擊戰──在山道上比腳力,官軍無論如何不是這些山寨逆民的對手──一霎時,福康安動了無數念頭,終於決意「不鼓不成列」,重新布置作戰方案。他鎮靜地掃視一眼院外,算計一下兵力,說道:「現在傳令賴奉安,派五百名軍士向城東運動,堵塞祊河河道。王炎如果攻城,虛應一陣向城南退,只許敗不許勝──他能擋住東南兩路敵人逃路就是大功一件──敵人如果搶攻奪路,可以後退,不許讓路,把王炎粘在河道上就成!」

  傳令兵答應了往外跑,賀老六已經進來,他已知道有敵情,目中灼灼生光,大聲請示道:「龜兒子們正在集結,這時候好打,一打就亂了!」福康安道:「一槍也不許打!弟兄們都起來了沒有?」

  「起來了,聽大帥的令!」

  「你帶一千五百人,」福康安咬著牙,一臉獰笑說道,「運動到賴奉安大營以西。敵人下來有三處攻擊方向,一是原來阿葛哈大營,一是平邑城,一是我這裡玉皇廟。無論攻哪個方向,你暫時不要行動,只是切斷敵人歸山道路和向合水的驛道──打爛了不要緊,肉爛在鍋裡!」

  「是,標下遵命!」

  「葛逢陽!」福康安又叫道。

  「奴才在!」

  葛逢陽就守在門口,向前挺了一步,聽福康安下令。福康安沒有馬上說話,審視他良久,輕輕歎息一聲,說道:「你帶三百人到城西北角,看著逆匪動靜,他要攻城,或者來打玉皇廟,你都不管,等我的號令。如果去打原來阿葛哈大營,你要開槍誘敵。最好誘在西門外合圍殲滅。你要明白一個道理,這個平邑城地勢低,是個易攻難守的地方兒,他不到兩千人,只要進城,或者沒有營盤據守在野外,好打。明白麼?」

  「奴才明白!」葛逢陽大聲應道,他又猶豫了一下,說道,「那──爺這裡就剩不足二百兵了──他們要是攻玉皇廟,那可──那可……」福康安點頭一笑,見那些道士和嚮導都過來了,站在殿門口惶惑地看自己,因道:「不要驚慌,你們隨這位管帶出廟,有火槍隊護著,決計無礙的。若因軍事損毀廟產,損失多少賠償多少!」葛逢陽道:「我是誘敵,帶那麼多火銃做什麼?我帶兩枝槍,其餘火槍隊跟爺!」

  福康安凝視著葛逢陽,說道:「你是誘敵的誘餌,魚是要吃餌的。我要叫他捨不得,吞不下。你可明白?這樣,我留下十枝火銃,有吉保和我們的家丁,還有賀老六的一百多親兵護衛我,足夠了。他要全伙來攻玉皇廟,你就傳令各路人馬到外邊夾擊。我強敵弱,又是白天作戰。劉墉攻山,如果見是空寨,也會來增援的!」

  一陣陣輕微的騷動之後,大廟裡寂落冷靜下來,偌大的院落裡黯黑不聞人聲,幽深得像沒有底的古洞,只受了驚擾的樹鳥偶爾一聲怪叫,剎那間又陷入更陰森恐怖的岑寂黑暗之中。玉皇廟地勢偏高,北面倚著龜蒙頂山根,向東下去是祊河,西邊有一道被山洪沖刷下來的乾河溝,站在廟山門口就能鳥瞰平邑半個城,但此時外邊雙方軍隊都在運動,無論如何不能暴露指揮位置,只可派零星探哨出去偵探。事急關心,又不能親自出去觀望,饒是福康安鎮定,大冷天兒,腦門子上竟滲出一層細汗來。王吉保守在殿門口,一般也是心提得老高,廟裡只剩下不足二百人,萬一敵人覺察,一窩蜂圍攻上來,官兵雖多,遠水不解近渴,五步之內血濺當場,別說有三長兩短,就是傷了福康安一根汗毛,自己這個「功奴」怎麼向大夫人交代?他轉著眼珠子不停打著主意,趁福康安要水喝,賠笑道:「四爺,白天我仔細看過,這起子賊既然從西邊下山,想攻玉皇廟只有從正門進來──」

  「唔,唔?」福康安一門心思都在外邊,聽他說話,半晌才回過神來,一偏臉盯著他問道,「你是什麼想頭?」王吉保道:「奴才想,姓龔的姓王的要是先打縣城,必定要占這座玉皇廟,他們兩千人,又都是中了邪的,我們只有不到二百人,打起來要吃眼前虧。」他用手指著廟後,說道,「神庫後頭有個觀星台,是道士們守庚申坐著用功的地方,地勢最高,廟裡的樹都比它低,依著奴才見識,爺帶五十名新兵到神庫,隨上火槍,敵人不來,那裡能用千里眼觀陣,指揮也便利;他們攻廟,我在前頭帶人擋一陣,爺從東邊順河就到了城北,調兵從後頭夾擊。他就是土行孫投生的也跑不了,爺說呢?」他知福康安性氣極高,不說「逃」,只說「順河下去」,猶恐福康安不肯俯就,盯著福康安看他顏色。不料福康安連想都沒想就說:「好小子,會用心思!這種仗就是比誰聰明的事兒,他們提前下山,沒有照我原來的設計行事,但我畢竟比他們更提前到了平邑。現在倒是他在明處我在暗處,就是要用點心眼,打他個暈頭轉向!」說罷拔腳便走,命道,「你來調撥人,我上觀星台──把燈熄掉!」

  觀星台就在神庫北邊,也是依著山勢壘起的石基土台,共分三層。福康安沒有登到台頂便知王吉保的建議極好,此刻薄曦微靄映照,周圍雖然仍舊蒼暗,山川景物已綽約可見,土台上下長滿了蒿草榛棘,又能隱蔽向外瞭望,居高臨下,不但便於發令指揮,且是事有倉猝,也能臨時抵擋一陣。福康安疾步上了台頂,見居然還有幾個供打坐的石礅,不禁高興地一笑,也不就坐,舉起了望遠鏡急不可待地向西探望。

  但天色還是太暗,無論福康安怎樣旋動焦距,一切景物仍舊模糊不清,山根背陰處的殘雪和條紋狀的山壑石溝,構成黑白相間的一幅奇怪的畫圖在鏡中延伸,時而變幻跳躍著,根本分不清道路房舍。福康安正在向西努力瞪眼看著,忽然從西南方向「通」地響了一槍,急掉轉望遠鏡看時,仍舊一團糊塗,側耳聽時,連槍聲也不再響了。正沒做理會處,王吉保帶著一個傳令兵連躥帶躍氣喘吁吁上了觀星台,張嘴喘白氣稟道:「帥爺──接上火了──接上火了──」

  「你們別急,喘口氣再說。」福康安放下胸前的望遠鏡,待他們稍定,不緊不慢問道,「是葛逢陽還是賴奉安在西門?方才聽到一聲槍響,是誰放的?」那傳令兵猶自微喘,說道:「是葛逢陽──他派人來稟,匪徒們共有人數不足兩千,背著鍋灶,還有驢馱的糧食,在山坳裡整了隊,趁黑去摸阿葛哈那座空營。還說他要放一槍,裝作向營裡報信。敵人攻城他就屁股後繞著打。叫四爺放心,有信兒就又報過來了!──他還說,這些人也都是白衣白包頭。和我們的人差不多,黑地裡打分辨不清,叫四爺留意──」福康安沒想到葛逢陽辦事這麼細,連敵人人數裝備也摸清了,不禁大喜,舉拳一捶腿道:「小葛子好樣的!你派人傳令給他,粘牢了反賊,拖到天亮就是成功!」說話間,王吉保用手指著龜蒙頂東南山腰上叫道:「四爺,您瞧!劉大人他們打響了!」

  福康安回頭看,果見南柏村一帶山腰間起了一叢焰花,約有十幾枚的模樣,都是玫瑰紫色,已經在冉冉下落,未及暗滅,又一叢升起來慢慢騰空,是一色殷紅,紛紛散落著,又起一層菊黃煙花,卻是異樣明亮,天女散花般紛紛墜地──福康安已是隱隱聽得悶炮之聲遙遙傳來,興奮得眼中放光,說道:「快派人,到平邑北門燒三堆大火,燒起來後,把所有煙花起火都點燃了,火越旺聲勢越大越好!──劉墉進了山寨,見這裡異常,一定要布置增援的!」他一腳踏了石礅看著天空,伸手道,「吉保,太冷了,弄口酒我喝!」

  龜蒙頂寨後響炮,寨東南起煙花,立時驚動了王炎、龔義天一干義軍。他們在山下集結了近半個時辰,大隊人馬收攏來,原打算一鼓作氣直撲阿葛哈老營,把這一營弱兵打散,燒它個火焰燭天,然後從容進城安民。但前哨摸到大營半里遠近,莫名其妙從城西樹林裡傳來一聲火銃槍響,驚得野鶴老鴰可林子亂飛亂叫,兔驚狐走樹搖草動的。大營裡就都是死人也驚醒了,派人去查看,偏那葛逢陽隱藏得極好,連個鬼影子也不見。再看大營,本應是提鈴喝子派人出來偵探的,怪煞也是一點動靜全無。黑魆魆陰森森的帳棚營房寨門橫臥著,像一尊暗地裡磨牙吮血的怪獸隨時都要暴起傷人的模樣──已經覺得不吉祥,山上又是這般動靜,到處都透著凶險莫測。本來一腦門心思要踹營的,二人都有點狐疑不定了。

  「是福康安在北邊動手了。我們先走一步,好險!」龔義天抹著滿把的汗慶幸地說道,「王聖使,有你的!他占了我們空營,一路追下來,我們就從祊河再殺回寨子,管教小崽子人仰馬翻!」

  王炎卻一直審量周圍形勢,盯牢了不住看那片營房,一盞燈也沒有,一點人聲也聽不見,這太蹊蹺了──莫非是座空營?但若這樣晾在城外,天一亮就全軍暴露,不能立刻端掉阿葛哈老營,只消一個時辰山上的援兵就到,那後果真是難以設想!想了想,說道:「我們不能在郊外野地久留,先派一小股人衝營再作計較!」龔義天便發令:「西寨的弟兄們,衝!」

  三百多名兵士聽令,發一聲喊便向兵營東門衝去。其餘的一千多人隨著王炎吶喊助威,叫得一片喧囂:「踏平山東省,殺盡貪官污吏──」「驅逐韃虜,光復漢家衣裳」「均貧富殺劣紳」──地動山搖的呼喊聲在黎明前的曠野中迴蕩著時起時落,顯得格外響亮聲勢浩大。但三百人沒有衝到大營門口便聽一陣槍響,「砰砰砰砰──」一般兒又脆又響在夜空中迴蕩──

  進攻的人停住了腳步──槍聲仍舊是南邊樹林裡響起的,近在咫尺的大營依舊毫無動靜,陰沉黑暗得鬼影幢幢。但大隊人馬已受到驚擾,毫無野戰經驗的義軍戰士們一片慌亂,有人就大叫:「龔大哥,王聖使!官軍從南邊壓過來了!」攻營的兵士站在寨門口向東南看,果然見樹林子南邊一隊隊人,像毛毛蟲一樣向大隊蠕動逼近,不時的放冷槍,「砰」的一聲,「訇」的又是一聲,不知耍什麼把戲。有幾個膽大的兵士衝到寨門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頓亂腳猛踹。偌大寨門顫抖著呻吟著支撐了一會兒,一聲轟響拉雜倒了下去,黑霧一樣的灰塵撲面揚起老高,先闖進去的兵咳嗽著跳腳大叫:「龔大哥,是他娘的空營!一個鬼影兒不見!」

  「空營!」儘管王龔二人都已有了預感,還是同時吃了一驚──就算全營撤出,營房看護倉庫留守伙伕馬伕病號更夫甚或貓狗之屬都掃地出門?但無論如何,這裡總算是個落腳地,聽著南邊零星爆竹似的鳥銃聲,東一槍西一槍不緊不慢黏糊著打過來,兩個人越發覺得原地站著不是事,龔義天說聲「走」,大隊人馬便隨著一擁入寨。就在阿葛哈空落的議事廳裡緊急磋商。

  龔三瞎子道:「阿葛哈這人我知道,花花公子草包一個,沒有心計也沒膽量──全營進城定是福康安下的令,他不能不遵。我看我們就守這寨子,派一半人就打下了縣城,成個犄角之勢,然後看情形再辦!」「那方才是誰打槍?」王炎反問一句,又歎道,「我們倉猝聚義,到底是建制不全啊!消息探馬反倒沒有官軍靈動──現在敵情不明,但有一條似乎清楚,福康安是要逼我們向西向南,然後在大川平原合圍我們──」

  二人商議來商議去,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福康安本人帶了兩千精兵,已經在平邑周圍布下了銅網鐵陣,二人僅僅是針對阿葛哈那一股不堪一擊的弱兵懦將部署行動;要想向東挺進,無論如何要吃掉阿葛哈的駐軍,占領平邑溯祊河相機行動。城外有小股官軍騷擾,也許是福康安的疑兵之計,不能膠著糾纏。到天放亮時,二人想到龜蒙頂已經失守,官軍隨時可能鋪天蓋地壓下來,更覺只能當機立斷馬上攻城,消滅了「阿葛哈」才談得上狙擊龜蒙頂的援兵,也才能再想由祊河向界碑突圍──因此,幾乎沒有爭執,兩個人一拍即合:棄寨,打縣城!

  二人計議罷,在營中整隊出來。此時天色已經大亮,但太陽還沒有出山,一片清光之中看得明白,平邑縣城北高南低橫亙在東邊,環城西逶迤向南,半道護城河和南邊的祊河相通連,冰凍得像半條圍腰的玉帶。愈是向北,城牆也愈低,向南都是兩三丈高的磚城,城門鎖鑰封銅,沒有炸藥和雲梯根本攻不進去。龔義天站在寨門口揚刀指向玉皇廟,說道:「占這座廟作我們中軍指揮,從此門打進去!」王炎道:「放火,燒掉他這大營!」

  在熊熊烈焰中,一千六百多名義軍向玉皇廟行進,先頭三百多名前鋒待轉過城西北角,突然發了狂似的齊聲呼嘯,揮刀直攻玉皇廟,關得緊緊的山門禁不住石砸腳踹,三下五去二已變得稀碎。義軍已一窩蜂擁了進去。龔義天正要揮軍進廟,突然廟中響起了槍聲,「砰,砰」的,一槍接一槍,卻不甚稠密,彷彿還不夠熱鬧,南邊樹林子一帶也響起了槍聲,比廟裡聲勢大得多,似乎是排槍,邊放邊走越響越近逼過來。幾乎同時,攻進廟裡的兵士們有十幾個跑出來,大呼小叫喊道:「廟裡有官軍!廟裡有官軍!」王炎怔了一下,平明人靜,他已隱隱聽得軍營西邊也有吶喊聲傳來,諸多異樣不利湊到一處,情知事有大變,急問道:「有多少人?」

  「看不清,都躲在廟樓上大殿裡射箭打火銃,進去的弟兄們壓得抬不起頭──」

  「打!再進去五百人!」龔義天大喝一聲。

  五百壯士從廟門中一擁而入,福康安的衛隊立刻險象環生,王吉保見義軍舉著火把要放火燒廟,急令守在大殿裡廊房的兵士退守廟北後門,望著潮水般漫廟湧進的人流只管放箭,鳥銃手分成五人一排,一排開火拒敵一排裝填火藥,滿廟裡打得箭如雨蝗硝煙彌漫。但義軍似乎也覺察到廟中駐軍不多,後續的兵丁進來在山門內整隊,先頭進來的上房壓頂,用火箭逼射過來,廟中大殿已經著火騰煙,王吉保見形勢凶險萬分,一頭命:「都退神庫去護四爺!」一頭撒腿直奔觀星台,見福康安站在石墩上猶自用望遠鏡盼望,也顧不得行禮打千兒,急急說道:「四爺,咱們走!」

  「怎麼?攻進來了麼?」福康安放下望遠鏡問道,臉上平靜如水,指著平邑道,「這個賴奉安還成,知道機變應付,已經有大隊人馬從東門出去了!」「我的爺,土匪也在包抄東邊的路,堵我們下祊河的道兒呢!」王吉保滿頭大汗臉色煞白,「再遲,就包圍了我們啦!」福康安道:「是我們包圍了他們!葛逢陽像一貼臭膏藥粘在他們屁股上,賀老六的大合圍也過來了,這仗好打!」他指指北廟門:「這裡還能守一下,要把他全軍引進廟來我再退!」

  話未說完,北廟門裡邊極近之處又響了幾槍,便聽刀槍相迸撞擊的響聲劈哩啪啦急速亂響,先是十個火槍手奪門退了出來向福康安靠攏,已幾乎人人帶傷,到觀星台下都拔出刀來,便忙著裝藥──原來在前面敵我混雜,已經是白刃格鬥,既不能開火,連裝填火藥也來不及了,福康安「刷」地拔劍在手,扯足了嗓門喝令:「我的衛隊全部撤到廟後!」便聽一陣兵刃響動更加急促,百餘名親兵渾身是血從廟門中退出來,在神庫旁邊列隊。福康安見還拖著十幾具屍體,站著的人也有不少傷了胳膊腿的,喝令:「兄弟們退過來,火槍手對準門口,進來一個打死一個!」

  這裡親兵衛隊剛退至上台下面,廟門口一窩蜂擁出十五六個敵軍兵士,因門口狹小,個個擠得踉踉蹌蹌,尚自立足未穩,五柄火銃一齊發射,當時便打倒了五六個,剩下的人見勢不妙,有的搶路往回逃,有的往土坎裡趴,有的大喊:「火槍厲害!王聖使的法術不靈!」裡頭有人呼應助威喊著道:「不是法術不靈,是他們昨晚想女人了!兄弟們,推倒這堵牆,敞開了打!」聽得「一──二!」一聲吆喝,廟北牆已是轟然坍塌,只見如蜂如蟻的好漢們齊排成隊,挺著長矛大刀,紅著眼吶喊:

  「刀槍不入!刀,槍,不入!」

  ──一頭喊一頭白汪汪大隊壓上來,義軍寨裡也有五六枝土銃,漸次出來站在玉皇殿後成一排瞄著土台子沒頭沒腦只管開火。霎時間,觀星台周圍一片濃煙滾滾,硝霧裡鐵砂打得蒿草石基錚錚作響。槍聲中官軍義軍都有人不時倒下。但山寨的人似乎都已不介意是否真的能「刀槍不入」,前頭的倒下,後頭的又照舊喊著湧上來,剛剛歇息了片刻的官軍衛隊見情勢凶險萬端,橫中又殺了上去,兩下裡都是最精銳的兵力,在這方寸之地短兵相接,土台前後、神廟左右數百人連呼喊帶殺,攪成了堆、滾成了團──

  這真是空前慘烈的白刃激鬥,此刻,福康安即使要從神庫東撤出廟外也要經過這片廝殺地了。初升起來的太陽慘淡的光芒剛好斜照在這山坡上,王吉保帶著兩個火槍手,十幾名衛兵拱護著福康安繞台躲藏抵抗,走一處一處刀叢劍林,衝到跟前的就拼死用刀劈矛扎,福康安自己也有一柄短柄馬銃,看準了就打一槍,見來勢凶猛就繞台再避,時而一兩聲短促的槍響淹在殺聲之中,台前活著的三十多個親兵也真個凶悍,自身人人都殺得血流被面,見福康安處危急還要冒死去救,抵死不肯後退半步,台周圍的官軍和義軍已完全混成一團,刀槍迸擊火花四濺不時有人慘呼著倒下。王吉保眼見自己人越戰越少,真的急了,大喝一聲:「架起四爺!從西溝跳下去──日你媽的們,這會子聽我王吉保的!」福康安還在遲疑,三四個親兵擁起他就向西走。正是萬分危急之時,忽然廟東北角「嗚嘟嘟」一聲號角,王吉保抹開糊在眼上的血一看,立刻高興得跳腳大叫:「四爺四爺!我們的人上來了!──葛逢陽!少主子在西邊,你他媽的囈怔什麼?」他站在觀星台基上,看著從東北角黃蜂一樣湧上來的官兵生力軍,雙腿微屈雙拳舉在肩上,激動得渾身顫抖,只情揚著雙拳歇斯底里大叫:「好,好!打得好,好哇!開火,開火,開火!打──啊打!」

  「砰!」「砰!!」「砰!!」

  這是一支三百多人的清兵隊伍,葛逢陽帶著從廟東繞過來的,四十枝火槍輪排發火,打向密集的人群,一響就倒下一片,割麥子般打得神庫前屍積如山。本來已經打得性起的人們被這突然襲來的恐怖一下子驚醒了,嚇呆了,要奪路回廟,也被火槍封了門,眼見官兵越上越多,在神庫東邊整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快逃」,眾人忽地向西湧去,接著又一排槍聲,一大堆人連擠帶壓滾進兩丈多深的洪水溝壑之中。葛逢陽一眼看見福康安提著馬銃站在跳躍呼叫的王吉保身前發愣,幾個趨蹌上去,一個千兒打下去,話也不說,吭哧吭哧直哭。王吉保神智已經興奮得失常,他一隻腳赤著跳下石基,瘋子似的指著山洪溝,嘶啞得破了嗓子直叫:「打──啊打!給我裝足藥,填滿子兒──打呀!」那四十名火槍手站在溝沿上聽他號令,火槍放得像燃起了爆竹,只管向下有人的地方開火。可憐擠下了溝的這些人毫無招架之力,欲攀無路欲降不能,除了幾個心思靈動的順溝南遁,餘下的一百多人挨了不計其數槍擊,被打得屍無完體血流殷溝。王吉保扎煞著雙手仰天哈哈大笑,「咕咚」一聲暈栽地上。

  「扶起吉保,打掃戰場救治傷號!」福康安說道,他彷彿此時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看著戰場上的硝煙漸漸稀薄,打麥場似的東一堆西一堆的屍體,顫悸了一下,迅即收攝心神,又對垂淚不已的葛逢陽道:「你別難過,我是要把龔義天全伙誘進廟裡,打起來就省事了。惹火燒身是我慮事不密,沒有你和吉保的責任──」葛逢陽也不答應也不謙辭,只是淚眼汪汪發呆。福康安知他怪自己事前不聽勸諫,又不能失禮責備自己,心裡一陣滾燙,感動得太息一聲,卻笑道:「別抹眼淚了,往後再有這事,多聽你的建議就是了──寫信給你爹,就說我說的,你很給我露臉──」見擔架抬過了王吉保,幾步上前替他掩了掩被角,看他昏迷不醒,對抬擔架的兵士又道,「下令給賴奉安,我要徵用平邑所有的郎中,購買所有的紅白傷藥。現在活著的軍士,要全部救治平安!」說著大踏步從廟角下路,邊走邊大聲下令,「所有我軍向這裡靠攏,圍攻這座廟!劉大人下山,請他到平邑城北門相見!」

  福康安從廟東繞到廟南,直到平邑城北門外才鬆了一口氣。掏出懷錶要看時辰,卻又吃一驚,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左肋下被人扎了一刀,正扎在懷錶上。錶蒙子玻璃走字針兒都沒有了,裝簧機械和玻璃渣兒碎得混到了一處,錶殼邊沿蜷起扭曲得不成樣子,亮晃晃的像隻金蝸牛。怔了一下才覺得左肋間隱隱發痛,伸手摸摸卻沒有異樣,情知是這塊錶救了自己一命,不禁暗道。「慚愧!皇上洪福齊天,福康安命不該絕──」想扔掉那錶,又止住了,用白帕子小心包起又揣了懷裡,收了怯色看那廟時,賀老六的兵在西,葛逢陽在東北已經守定,賴奉安守在城中的兵也都威風凜凜,螞蟻出洞似的從北門開出來,漫延向東布陣。被打得一片瓦礫的山門前也有幾十具屍體,兵士們也在像螞蟻拖蒼蠅一般向後搬運屍體。西邊布置好沒有派上用場的官軍也都由城北官道運動過來,一隊隊湧過來。整個玉皇廟幾乎已是淹在白漫漫的「兵海」之中。廟門洞開著,用望遠鏡能看到鐵鼎跟前有人走動,卻是闃無人聲,一片死寂恐怖。他想叫王吉保,忽然想起他在療傷,心裡一陣又悲又恨,牙咬得格格作響,回身命傳令兵道:「去,傳令給他們,敵軍傷號一概不救,就地斬首!叫城裡所有的廚子,有什麼好吃的,只管做給我的傷兵吃!」說話間城裡已有人飛報出來:「劉大人從西關過來,請見福大人!」

  「好,請他城樓上見!」福康安咬著牙笑道,「今日一同觀戰,幸何如之!」說罷徑自進城登樓。少頃便聽城下一片馬刺佩劍碰撞響聲,劉墉幾乎一溜小跑著上來。一眼看見福康安站在樓門口偏眼覷天色,劉墉腿一軟,幾乎坐倒在地,一手扶著雉堞垛口站穩了,說道:「福四爺,你幾乎唬走了我的真魂!」福康安見他黑臉透著焦黃,喘吁吁站著盯自己,滿眼關切憂鬱,也覺感動。想說什麼,卻冒出一句:「媽的!錶打壞了,現在什麼時辰?」

  這一文一武是一對老搭檔了,自乾隆第一次南巡,二人一同奉旨觀風,在棗莊偷襲一枝花餘黨蔡七就結下了不解之緣,現在一個是公爵,一個是軍機大臣,同操軍國中樞虎符,都自歷練出一份將相城府,喜怒親疏不形於色的,此時此情之下不禁見了真情。劉墉愣了一下,也看天色,太陽卻被薄雲遮著,也是一笑,忙掏出自己錶看,說道:「現在是辰末不到午初。」

  福康安略為驚訝地又看看天,沒有立刻說話,他沒有想到方才那一場惡戰總共不到一個時辰,這麼短一會兒自己已經在生死關裡走了一遭,他轉過臉面向劉墉,說道:「石庵兄不要這樣看著我,我一根汗毛也沒傷。打仗的事刀頭上過活,連點風險都沒有,那連投機做生意的都不如了。這一戰雖險,敵人全部被我誘進了這瓮裡,省了多少事!要少死多少人?──今大白天,一定全殲這股子悍匪!」說著,吩咐人,「弄張桌子,擺點茶食,這裡生一堆火,我和劉大人就在這裡觀陣!」

  一時擺佈停當,劉墉福康安入座,便見賀老六賴奉安和葛逢陽三人上城稟見。福康安笑道:「賴奉安差使辦得不錯,你的兵要不向東運動,他們當時也許就會突圍。這頓板子沒有白開導你。老六別那麼沮喪,覺得沒有派上你的用場,有備無患嘛!敵人如果據守大營向西南走,那邊空著就麻煩大了!」他看一眼葛逢陽,但葛逢陽是他的奴才,無須這樣表彰安撫,因用手指點著桌子,問道,「這會子沒有動靜,你們琢磨著龔義天在做什麼?」

  賀老六滿面羞慚,紅著臉尚未說話,賴奉安道:「方才大帥親自率中軍和逆匪白刃格鬥,殺了三百多匪徒,這是龜蒙頂山寨的老本。打得凶險勝得漂亮,我猜龔三瞎子已經聞風喪膽,正在和王炎商量著投誠──這圍得水洩不通,又沒有援兵,遠處還有葛臬台在界碑把守,兗州的兵還不住往這裡開,他們插上翅膀也下不來!標下也是老行伍了,沒有打過大仗,擒過幾個小賊,自以為也滿得意的,這麼親自瞧見了才知道什麼叫真章兒。四爺在觀星台左衝右殺,我親眼見砍翻了十好幾個賊,威風得跟關公一樣!」福康安聽得肚裡不住暗笑,這人猜著敵人要「投誠」未必妥當,但高帽子手裡現成戴得自然。賀老六見福康安沉吟,說道:「這不是一般打家劫舍的土匪,是一群有心胸有智算的反賊。離開平邑時他們下過告示,不傷平民不害商賈,是要『應天順劫』大幹一場的傢伙們!不能指望他們投誠,我看他們在等天黑,我們的兵不能夜戰,天黑了突圍打出去,鑽進亂山中,不拘哪條小路就逃了!」

  「鑽亂山,走小路──」福康安點了點頭。眯起眼向南看,但見凍河縱橫間萬山峙立。半淹在裊裊回流的雲海之中,一直綿延到極目不盡。看著群山,倏地想起一件事,問劉墉道:「你在龜蒙頂山寨上留守了多少人?」劉墉道:「我只帶了不到一千人連夜下山,山上一千,剩餘的還在原處看守大炮。」福康安道:「火藥運走,大炮就是一堆鐵,不用看守,請你即刻派人回龜蒙頂傳令,龜蒙頂到南柏林一帶要嚴加巡邏,防著逆匪抄小路返回山寨偷襲──這一帶山川道路簡直就是迷魂陣,官軍在地形上頭無論如何沒他們熟。」他站起身,又用望遠鏡看了看廟宇,一手指定了說道:「我看他們也是在等天黑!賀老六!」

  「標下聽令!」

  「現在就集合人衝鋒,每次五百人輪番打,四個輪番後,兩千人全部攻進去,給我拿掉它!」

  「喳!」

  「聽著,」福康安一臉狠毒的笑容,「給你兩個時辰,你端不了這窩子就自殺吧!」

  「回大帥,我只要一個時辰!」

  「我給你兩個時辰,你用得越少越好。我和劉大人笑看你施為!」

  賀老六虎吼一聲答應著,登登登下了城樓,福康安命葛逢陽「就在這裡侍候」,命賴奉安「派人把所有大小路口堵起來,敵人如果散逃出來,要全部擒拿」,他適意地坐回椅子,隔桌送了一個銅手爐子,自己也提了一個在懷裡,一揮手命賴奉安退下,笑著向劉墉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聽著城下集結隊伍單調急促的腳步聲,枯燥的口令聲,劉墉心裡突然襲上一陣恐怖,臉色變得有點蒼白,見賀老六一手抹腰一手舉著令旗站在山門前指揮部隊,用手指了指問道:「他是不是叫賀老六,濟南城門領?」

  「現在是我的參將。」福康安細白的手指撫摸著光滑的手爐子,點頭說道,「跟過我阿瑪,是員好將,川漢,粗點。」見福康安看自己,劉墉笑道:「哦,沒什麼。我聽和珅說,于易簡有筆銀子是姓賀的過手,姓賀的是有罪之身,四爺要調用這人,該和和珅打個招呼才好。」福康安眼中瞳孔亮了一下,鼻孔裡哼了一聲,說道:「這是跟我擺軍機架子了!我有皇上提兵調將的敕命,連你也調來使用了,他怎麼樣?我叫他準備三十萬兩銀子勞軍,他辦了沒有?」

  劉墉說幾句話,心思已經安定下來,臉色也不那麼難看,這麼撩撥得福康安動了意氣,他已經心滿意足,因一笑,說道:「他倒沒說什麼,只是瞧著不歡喜。問我銀子從哪出,我說就從國泰的家產裡出,他說福康安回來要寫個具文,才好向戶部報賬。」

  「我偏不給他寫具文,這麼說,收條我也不給他,直接給戶部。呸!他咬了我的──」福康安越發不豫,想罵粗話,又見是面對劉墉,嘿地一笑道:「咬了我的小人去!石庵,這人我原看他還好,越看越不地道,是他媽的那個御虱!」還要說時,城下環廟四處響起了號角,便停了口,見下頭三駕大車馱著大鼓出來,笑道:「這賀老六,還要擂鼓進軍!看戲本兒看得長進了!」

  陰森淒涼的畫角聲中,鼓聲細碎得如萬馬踏蹄般響起。似乎撼得城土地皮都在簌簌抖動。正當午時,薄雲覆蓋的天穹蒼茫晃亮,看得清爽,城下刀槍劍戟森樹排列,已變得殺氣騰騰。賀老六「嗤啦」一聲撕開自己裹著白布的袍子,赤膊嘶聲大叫:「弟兄們,給我殺!」五百名軍校跟著大喊「殺──」!便正面衝了上去。一直空寂無聲的廟宇裡突然也是一聲齊喊「殺──!」幾乎同時,廟前沿牆牆頭上密密麻麻站起了人牆,也有三四百人,還樹起了十二面素色三角旗,有的繪著火焰,有的畫著赤烏朱雀,在風地裡獵獵招展,接著牆上義軍軍士的箭雨已經射落下來。葛逢陽猶恐箭射到城樓上傷了福劉二人,慌忙叫人「取盾來」,後來看了看沒有一枝箭能射到城根,才放下心來。

  賀老六站在石階前提刀指揮衝鋒,一手舞著袍子擋箭,因衝在前頭的兵士已被射倒了四五個,有的撲地氣絕,有的打著滾退下來,不禁勃然大怒,喝令:「鳥銃手,開火給老子打!打先人板板的烏龜不出頭!」

  福康安帶來的五十枝鳥銃,一字排開站在城下,這是訓練有素的火槍手,裝藥極快,準頭也極好,一排打,一排裝藥輪換開火,聽賀老六號令齊發一槍,正面廟門牆上敵軍已倒下一排,幾排槍打過,牆頭上已經不見人影。五百名官軍嗷嗷大叫連躥帶蹦衝了上去,牆頭上雖然仍有人射箭,已經無力遏制官軍這股攻勢,十幾個官軍已經奪門而入,接著又湧進去四五十個,賀老六一把甩掉手中袍子,帶著餘下的兵蜂擁而入。裡邊頓時殺聲震天,兵器碰撞聲響成一片──

  劉墉已看得目瞪神迷,兩隻手緊緊捏著椅把手,一顆心提得老高放不下來,聽見廟裡「轟」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倒了,雜著殺聲喊聲叫罵聲,卻不知情形到底怎樣。福康安歎道:「我聽是賀老六得手了,這是拆掉了龔義天上牆射箭的木頭架子,有人說我愛用大炮,像這樣的廟牆,一炮就轟坍了,野戰還是要炮!」說著話,賀老六已經帶人退了出來,一頭一臉都是灰,指揮著又抬出十幾具屍體,自站在城門洞前大聲稟道:「他們已經退到玉皇殿,喊話要派人說投誠的事!」

  「投誠?」福康安冷笑一聲,「我到濟南他們就該辦這件事了。」他頓了一頓,毫不猶豫地迸出一個字:「打!」

  第二隊五百人衝進廟去。似乎沒有遇到抵擋就到了玉皇殿一帶,仍舊是一片殺聲不見人影。賀老六不再請令,呼叱吆喝著命令第三撥人:「從廟東繞過去,從北門殺進去,逢人只管當餃子餡兒給我剁!」又喝命第四梯隊,「在廟門口擺開,聽我的令往裡頭殺!」

  看著一隊隊官軍士兵呼嘯跳踉如黃蜂入巢般湧進大廟,劉墉情知大事已定,剛剛鬆了一口氣,前廟留守的一群官軍一陣亂喊狂叫,夾著乒乒乓乓的刀槍並擊聲且戰且退出了廟。福康安以為裡邊戰事有變,「忽」地站起身來,朝城下喊道:「賊人從前門出來,預備著廝殺!」喊聲甫落,他自己也愣住了:原來龔義天一行人只剩下二十幾個人,從廟後被壓退到了廟前。

  一剎那間陣地岑寂下來,連擂鼓助威的軍士也呆著住了手。這二十多個人像是經了「血雨」,衣袍頭臉都染成了殷紅色,袍襬上的血黏糊糊的已漸凝結,臂上臉上血色鮮亮,淋淋漓漓還在往下淌,有幾個前胸小腹受了重傷,還有的拖著一條斷腿,大家挽著手相扶將,艱難地挪動著身軀向城邊走來,在城門口站定了。看著這樣的場景,站著的福康安、坐著的劉墉、環立護衛的葛逢陽一時都僵住了,滿城上下軍士將佐都如廟中木雕泥塑般愕然瞠目不語。福康安身子前傾,一手扶著城垛口,一手背在身後,大睜著眼看著這群人走近,直到他們站定,身上一個悸顫才回過神來,面白氣弱地問道:「你們──你們要怎樣?」

  「我要見福大將軍。」居中而立的龔義天抹了一把臉,平靜地說道,「我就是龔義天,有話要說!」

  福康安悄悄深吸一口氣,穩住了心神,說道:「我就是福康安──還有一個叫王炎的呢?都站出來說話!」

  龔義天木著臉向前跨了一步。他身邊一個身形弱小的人也跟上來,說道:「我是王炎。」

  福康安道:「時至今日,有什麼話說?」

  龔義天冷冷笑了一聲,說道:「自古成則王侯敗則賊,可以由你說嘴。如果勢均力敵,你不是我的對手。」

  「這也由你說嘴,」福康安咧嘴一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然不能勢均力敵。」

  「三秋蚱蜢葉上走,到底蹦跳能幾時?大清君昏臣庸,貪官污吏遍天下,苛捐雜稅敲剝窮民,怨氣直沖九天,大亂就在眼前。我雖敗了,紅陽教、天理教沒敗,二十年看天翻地覆!」

  「你來見我就為說這些?──恐怕我太忙,沒功夫聽你的三字經!」

  「我的兄弟有被俘的,有受傷的,他們降你,盼你不要殺降。自古殺降將軍不祥,這是第一。」

  福康安想了想,說道:「還有第二?說!」

  「家屬早已被你們捕拿了,一人作事一人當,不要難為他們。」龔義天直盯盯看著福康安說道,「我也久聞你的大名,是說話算話的漢子,我要你給我一句話!」

  福康安看了看從廟中擁出來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軍士,說道:「你也是條漢子,只是錯了念頭錯了路頭,深可令人惋惜。國法俱在,我也不得自專,家屬我可以不殺,但依律要流配為奴,跟著你的人是『從逆』,法無免死之說。」

  龔義天聽了,平靜地一笑,說道:「你說的也是實話,既然不能許諾,我也不給你全功!」他「噌」地拔出刀來,空中弧光如電閃一耀,已將身邊王炎砍翻在地,人猶未及驚呼一聲,已經橫刀在項,猛地一拉,項中頓時血流如注──拄刀在地,身子猶在晃蕩,二十幾個人一齊拔刀在手,有的互刺,有的自刎,像被一陣風突然吹折了的一片小樹林,人們紛紛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下──

  「好漢子!」福康安驚呼一聲。他突然覺得有點眩暈,盯視著那些還在顫抖蠕動的屍體,良久才移開了目光。他自己也像中了一刀似的踉蹌了一步,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心中迷惘得一片空白,憂鬱地對周圍軍士們說道:「你們不要學其心行,但要學其志勇──就這樣吧,打掃戰場,清點敵我人數,驗明龔義天和王炎的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