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趁火打劫和珅擅權 乘亂取利殺人滅口

  龔義天王炎造反,救了和珅一命。劉墉奉了聖旨又奉顒琰王命「協助福康安」剿滅「逆賊」,一離濟南,和珅立刻掂量出這是殺人滅口的千載良機。若平邑不出這樣的大事,劉墉是正欽差,下頭還有錢灃輔助,像審國泰這樣人物,顒琰也要坐堂觀察。果真朝廷能原宥國泰于易簡,一床錦被遮蓋,好歹他也進了軍機大臣,國泰也許就真的不攀咬他了。但明擺的事,國泰貪賄婪索天怒人怨,比起王亶望一案情罪重得多,貪污的銀子數目也大得多,朝廷部議沸騰龍心震怒,斷無不殺之理。別說是國泰當堂叫出來「你收我七十萬」,就是押赴刑場,道上一嗓子喊出來,頃刻之間就會送了他進養蜂夾道吃冷飯睡死人床等死!因此他盡自明面上竭力鎮定,每天夜裡都是一夢三驚,聽見門動床響都會嚇得一彈而起心跳如兔子撞頭,驚怔不已,饒是他機警伶俐頑皮無賴,後來乾隆屢屢下旨,查辦孫士毅,從輕發落東省屬官,一道聖旨如一記重錘砸在他已變得脆弱的心上,他已經覺得自己撐不住了,要崩潰了。

  所以聖旨一下「著劉墉前往福康安行在」,他一顆繃得太緊的心一下子鬆下來,幾乎軟在椅子裡。和珅按捺著一腔狂喜,一頭忙著幫福康安調撥軍需,張致著勞軍送行,又急急發文各府「軍事為最要之務,一切供需如奉鈞旨,先行遵辦再補稟帖,貽誤軍機,本大臣依軍法正律」;──一頭還要因自己「不能隨軍殺敵立功」苦惱得蹙額皺眉,因此,劉墉在平邑城門上的私話,什麼賀老六,以及「三十萬」,儘管是實話,卻不是實情。和珅做作出來是題中應有之義,口頭上有所推委,心頭其實正在心花怒放,劉墉錢灃都是君子心性,哪裡知道他這些把戲?

  但若不請旨,劉墉不在位,擅殺國泰,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國泰「自殺」要費很大周張,錢灃日日在眼前礙手礙腳,也未必就能下手成功。沒有奉旨,就公堂審斷也不能用刑,派劉全下手,自己也難脫干係──和珅一夜沒有合眼,總算想定了主意,天不明就翻身起來掌燈。

  劉全在外間聽見動靜,三下五去二蹬褲子披衣過來,揉著惺忪的眼睛道:「中堂爺前半夜沒睡好,回籠覺再眯一會子吧,天還早呢──」

  「後半夜也沒睡好,已經錯了睏頭。」和珅站在床邊一邊撒尿,一邊說道,「弄毛巾擦把臉,磨好墨,我要寫奏摺。」

  劉全答應著,叫人把尿罐子提出去,沖了熱水涮毛巾擰乾了遞上來,笑道:「爺的心思奴才有什麼不明白的?劉大人這一走,您就是濟南王,叫誰死誰能活?您這是要請旨,萬歲爺不叫殺,反而麻纏!」

  和珅不動聲色擦乾了臉,這個劉全說話直隆通兒,還和過去貧賤時那樣,怎麼成?他皺了皺眉頭,看著劉全橐橐磨墨,緩緩說道:「劉全,我已經幾次跟你說了,你現在是朝廷官員,有功名有身分的人,沒有讀過書也沒有見過事嗎,怎麼說出話來仍舊放肆,一付流氓相,一口痞子腔?作事若不能光明正大,我有法子開銷了你,實心實意為朝廷打算,我就能升你的官!」

  「啊──是!」劉全怔了一下,立刻收斂了一臉精明相,變得溫馴靦腆了。為他這張嘴臉,和珅明斥暗勸,已經說過多少次,已經老實了許多,今兒也是高興得一不防頭露出了本相。他跟和珅多年,官場大小人物見得多了,已經摸透這些人秉性:再齷齪的事,只能心裡想,臉上不但要莊重肅穆,所謂「胸中正,眸子瞭」;說出話來更得要「光明正大」,天理人情上頭站得住腳,拿得到桌面上──官大過知府一級,就是背後私地說話,也得留心帶上子曰孟云聖恩如天這類話頭──他嚥了一口唾液,涮了筆鋪紙,訥訥說道:「國泰斷然難逃王法。我是有個混帳想頭:您一刀剁了他轅門外,百姓誇您是青天,皇上也要讚您有風骨有氣力。這大好事,劉大人回了濟南就輪不到您了──我想錯了,中堂爺只管訓斥責罰──」

  ──話這般說出來就差強人意了,和珅聽他改錯糾謬還算迅速,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盼我在皇上百姓面前露臉,這個想頭不算混帳。但這麼大事得請旨,懂麼?我不能趁劉石庵不在自己專擅,沽名釣譽的,叫人看著噁心。」說著提起筆來。

  這個腹稿打了半夜,和珅寫起來幾乎文不加點,請了聖安,又說明劉墉已經離濟,「龔三瞎子王炎逆賊之亂可望數日之內敉平」,接著便臚列國泰罪狀,卻是另出蹊徑,除了「欺君」「害民」兩大罪不消說得,第三「大罪」是「養癰」,精心結撰煞費苦思:

  山東,明衡王封藩地也,且居聖府淵茨,盜跖潛於綠林,遺民伏於山野,亡明遺根猶在,勝國孑遺不死,此巨奸猾寇臨海而居,何事不可為?遠者溯及聖祖世宗廟,有于七、齊二寡婦、劉黑七之變,近者王倫、龔三瞎子已非「罔顧國法」之一詞可置,乃教匪盤結,公然樹旗倡導復明滅清。刁悍民風復以謬解聖人經義,視君父若仇寇,謂治化曰粉飾,亦非「治安不綏」一詞可言。實我朝廷心腹之癰、社稷肘腋之患也,而國泰于易簡養之、呵護之,遂成愈變而愈烈,愈演而愈難善後。奴才目視福康安調兵度支,軸轤供應,心竊畏之、歎之,轉而切齒痛恨國泰之誤國也。今大軍初動,民間驚懼,謂有「官軍所過寸草不留」之謠言,且謂朝廷「護短,不治貪官,單剿難民」之語,國泰于易簡養癰遺禍之害更見昭彰。且案情已明,主犯久羈不加處置,愈啟民間之疑,恐有傷我皇上以寬為政、仁澤愛民之心,是國泰罪大惡極,聖聰聖明覺之察之,愚民無知,乃以于易簡國泰身為重臣,反累我皇上仁名。用是請旨,即作雷霆之怒,遍霈甘霖之雨,消弭反側以安民望而息謠諑。

  寫完,又看一遍,小心鎖進密折奏事匣子裡,對劉全道:「這個立刻用六百里加緊遞出去。看錢大人這會子起來沒有,請他過來一道吃早飯。」

  劉全笑道:「錢大人是從來都早睡早起的,每日到公解後頭那片竹林子邊上練一趟太極劍才到前頭辦事,這會子怕就要下來了。」

  和珅卻是個起居無節的,有時起得極早,有時一覺睡到中午,吃喝玩樂辦差使都沒有一定的時辰規矩,聽了這話倒怔了一下,說道:「從明天起,不管夜裡如何,早晨寅末時候一定叫起我來。」說罷命人端上早點,幾個油角子菜合一杯豆漿胡亂填塞肚子,覷著錢灃從月洞門口過,忙忙的漱口揩手出了臥房,笑道:「南園〔南園是錢灃的號。〕先生早安,是東注〔東注是錢灃的字。〕先生去了西院練劍了?」

  「哦,和大人!」錢灃一手握著劍鞘正走著,聽見說話才看見和珅,忙轉過身一揖,微笑道,「致齋大人風趣!用過早點了麼?怎麼瞧著眼圈發暗,沒有睡好?」

  和珅一笑,彈彈袖子過來,一邊和錢灃並肩漫步,歎道:「還不是為和琳!你怎麼照應他仍舊不足意!筆帖式當得不適意,給他升了郎中,又進侍衛。昨兒來信,又想外放湖廣布政使,說叫我和勒敏說說保荐他!也不想想,你一個京官,叫人家外任總督怎麼下筆保你!」

  「這就是大官的難處了。」錢灃微笑著,彷彿不經意地看一眼和珅,揣猜著他的心思,說道,「好大一棵樹,當然招來乘涼人。令弟我瞧著也不是庸常之人,就放外任歷練一下也是好事。」

  和珅呵呵一笑,說道:「我們兄弟捆一處學問不及你東注先生一個小指頭。我自己心裡明白,是沾了旗人的光,又有阿桂、傅中堂援手提拔,這才上了高枝兒。其實萬歲爺心裡真正器重的是你先生啊!」他慢慢踱著步子,皺眉沉思著,問道,「依你之見,國泰案子怎麼料理好?」

  錢灃隨意散步,眼望著前面的卵石甬道說道:「我看皇上的意思,允許山東各官改過自新,實在也因為如今貪官誅而不勝誅。一個『明刑』,一個『弼教』,不能明刑,單是勸化,冥頑不靈之徒就不知畏懼。所以,國泰于易簡斷無寬赦的事。不過,這事情要等劉大人回來才能合奏請旨的。」

  和珅一笑一歎,說道:「道理還是你想得透,我就想破了腦袋瓜子也不能這麼明白。不過呢你想,東省龔三瞎子橫裡一炮這麼一折騰,福四爺的犒賞銀子就是三十萬,打下來,慰勞從征家屬,賠補民間戰爭損失,重新組建平邑政府,遣送流配逆匪家屬,加上原來賑災銀子,還有十五爺要的魯西治理鹽鹼地的銀子──共是若干?」他舐了舐嘴唇,耷著眼皮嚥唾沫,連剩下的話也嚥了。

  錢灃聽了疑竇立生,問道:「那──依和中堂之見呢?」

  「我想的是議罪銀子一層。」和珅正容說道,「朝廷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一是兆惠海蘭察,是個花錢的主,再一個就是我和珅,管著修圓明園──那園子得用金子舖出來。實話跟你東注先生說,聖祖爺定的永不加賦,皇上又年年蠲免錢糧,要不是關稅和議罪銀子,戶部的庫底子早就掃他娘的精光了!」

  他的話意已經明白,錢灃放慢了步子,兩手在背後擺弄劍柄,一付專注神情聽和珅講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和珅也不看錢灃,說道,「我知道。」

  「沒有,我在聽致齋大人說話。」錢灃說道。

  「你在想:和珅這個官場痞子打的什麼主意?想開脫國泰?」

  「沒有。」錢灃見他湊近自己,彷彿不經意地向旁邊趔了半步,口氣仍是那樣平靜從容,說道,「朝廷有難處,其實連納銀捐貢也不是經濟正道,沒辦法立時革除──我在聽您說話。」

  和珅笑起來,手帕子捂口咳嗽幾聲,說道:「我見過的人論千論萬,有品行有才能的盡有,竇光鼐、史貽直我都見過,也都是名臣風範,卻都有點恃才傲物鋒芒太露的樣兒,你是與眾不同。你補進都御史是個台階。我看聖意,接著放你雲貴總督,仍舊是個台階。拜大學士進軍機處──皇上給你虛位以待吶──」錢灃道:「皇上愈是器重,我越要慎獨,不敢妄思更不敢妄為。大人這話我也不敢妄議。《洪範》八政,食貨居二,《周禮》一夫之上,十畝之宅,三日之徭,九均之賦──天下所貴者人也,鹽鐵之論不輕於治安之策。我也不能附議清談,一頭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叫百姓們啼饑號寒。但我不是經濟臣子,許多事情不懂,所以您說這些,我真的是在敬聽領教。」

  和珅笑道:「你引說的那些個我大半聽不懂,總之是朝廷人民不能喝西北風兒過活是吧?」他斂了笑容,沉吟著說道,「國泰只抄出百十萬銀子,庫裡虧空是三百多萬。我想,除了各府縣也有分潤,國泰一定還隱匿有財產。這裡人頭落地,痛快固然痛快了,銀子呢?銀子也就沒了──沒聽百姓有諺語,『貪官殺不怕,就為得利大,就算死了爺,兒孫有錢花』。所以和你聊聊,國泰的案子暫時壓壓,能著力擠著再追回些贓款,然後再作計較。」

  趕著出來和自己一同散步,原來是這般計較!錢灃不禁一笑。說道:「議罪銀制度是大人的條陳,雖說已經試行,一直沒有明詔。您是想借這件事請皇上頒發聖諭吧?我不在其位難謀其政,是不是等劉大人回濟南再商議?」

  和珅誠摯地一點頭,說道:「我不著你是下司,是看你個朋友。這是朋友和朋友談心嘛,說不到在位謀政上頭去,國泰荒淫無恥,和于易簡一狼一狽,不是他們敲剝得人過不得,哪來王倫和龔三瞎子這樣的巨寇糜爛半省局面?想到這一層我就牙癢癢,恨不得一刀剁了他們,可又想多追一點銀子──唉──你看我難不難?」

  他這麼欲擒故縱,娓娓絮絮說得懇切,饒是錢灃機警聰察天分過人,也著了他的道兒。這一道與和珅來魯辦差,和珅一路說起國泰都語言含糊,查庫也是潦草從事,要不是錢灃請示劉墉殺回馬槍突然再查,頂多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小小處分給國泰了事,現在又要「壓壓」,誰知道這個滿肚子機械的人打的什麼主意?思量著,錢灃淡淡一笑,說道:「錢灃不敢苟同大人意見。既然是朋友交心,我也以誠相告,國泰、于易簡都不是易與之輩。兩個人雖說過去有些過節,我原指望他們大難來時各自飛,能互相檢舉,結果呢?一個字也沒有,一句話也不說!有的款項下落不明,藏匿自然是有的,但也不敢說沒有用來賄賂朝廷大員的,但至今沒有朝廷大員出來保他們,也不見他們舉發納賄的人事,這就可疑得很了,這裡邊有許多蹊蹺,我們奉旨查辦山東案子,是奉的密諭,國泰怎麼知道的消息?他又似乎有恃無恐,把庫銀那麼一遮掩,碎銀子用桑皮紙包包就想瞞天過海,居然有心情下海唱大戲!他們也太猖狂了!」說完,便不吱聲,和珅給他說得脊梁骨一陣陣發涼,心裡恨得直想奪過那柄寶劍透心穿了錢灃。低著頭不住地「唔」著,見錢灃不鹹不淡住了口,越發覺得此人心思深不可測,許久才問道:「東注,依你之見呢?」

  「要等劉石庵公回來。劉公說過要顯戮,」

  「顯戮?」

  「對,顯戮。劉公辦了一輩子案,犯人嘴硬,一旦到了西市,就是親爹也能攀咬出來。」

  「這個──」和珅已經被他說得心亂如麻,他已經無心和這個錢灃散步談心了,想不到劉墉不哼不哈,心裡想著如此狠招。他站住了腳,目光在眼瞼後幽幽閃爍,如果真的顯戮,國泰、于易簡在刑場上什麼話喊不出來?但乾隆朝以來,誅殺朝廷重臣督撫方面大員,除了盧焯之外,都是賜自盡,並沒有「斬立決」的例,盧焯那件事也只是做做戲,屋裡撤土迷迷外人眼,為的讓皇帝孝心昭彰天下,所以太后皇后一出面,倒是「刀下留人」了。想到這裡,和珅安心了一點,更加慶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他蠕動了一下嘴唇,想說「顯戮太傷朝廷體面,也沒有先例」又無聲吞了回去,他怕提醒了這位城府深沉的老書生,只道:「茲事體大,我們商議好再奏,看聖意決斷吧──」

  看著錢灃去遠,和珅立刻趕回簽押房。就著方才的殘墨給阿桂寫信。這封信卻寫得十分費神,謙詞卑躬,先說自己德才資望均不服眾心,皇上錯愛簡任不次,「自問唯一良師永是阿桂公,永當以桂公為楷模量己身之是非」,接著便羅列國泰罪狀,除了「三大罪狀」,又講平日結交閹寺,通連大臣,蠅營狗苟種種卑鄙齷齪情狀,送某王爺男寵若干,贈某貝勒小妾幾人,給某大臣戲子一班,末了卻說「卑污淫賤,中闈醜聞,見之聞之令人掩鼻作嘔,乃以此獠尸居大臣之列,實中朝之羞,遺皇上於不明之地。素與劉墉錢灃公議及,惟切齒痛恨而已。惟以顯戮方能消人神之憤」,撕了幾張紙,才寫得滿意了。嘴角吊起一絲微笑:我說什麼,你們一定反過來,那就試試看!心裡得意著,見劉全進來,說道:「把這封信也發走,你再去看看國泰。」

  「是,爺!」劉全答應著,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問道,「爺有話要對國泰講?」

  和珅擺著手道:「先把信和奏摺發走,你再來。」

  便坐了整理案上摞得老高的文犢。一時劉全回來,和珅才慢條斯理說道:「你帶兩個書辦和國泰于易簡分別都談談。一條是財產去向,抄出來的數目和虧空數目懸殊太大了。少了那麼多銀子朝廷不能不問,也沒法替他回護;第二條告他,這次福大人劉大人征龜蒙頂,已經從他家產裡動用了三十萬兩銀子,叫他心裡有數;三是朝廷議罪銀制度沒有明旨,已經代他懇請,允他不允他『議罪』還要看皇上旨意。就這麼三條跟他們說,嗯──他們要有辯折,有舉發,趕緊寫,我可以代為轉呈御覽。或三五天,或五七天,我或者召見他們一次──就這樣,你說去。」

  劉全聽一條答應一聲,賠笑道:「上次見于易簡,他想請旨解押北京審理,還想給于敏中大人寫信,這次再說起來,我該怎麼回話?」

  和珅用手抓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晃了晃身子說道:「于中堂是有旨與本案迴避隔斷的。你告訴于易簡,除非于中堂本人與案件有涉,可以寫出來呈我們斟酌。私地的話留著以後再說,這時候不要給于中堂添亂。該替他說話處,于中堂比我們要經心得多。可以明白說話,無益的事不用想也不要作,該幫他忙的人不用說也幫忙的。嗯?」

  「是──」

  劉全去了。和珅驀地想起于敏中,心中不安地動了一下:于易簡出了這麼大事,他居然能穩坐軍機安之若素,照樣辦事照樣見人照樣受寵信,這份涵養功夫真讓人佩服──但就眼前糾察于易簡的案情,除了一些家信裡有教訓于易簡「精純辦差勿致家憂,修性養德遠離流俗」的話頭,「光明正大」得可以刊刻行世,確實也沒有什麼銀錢上的瓜葛。他提起筆,還想給紀昀寫信,轉思紀昀太過敏捷,說不定正惱著尋由頭整自己,撩撥得和于敏中合力了反而砸鍋,便又慢慢放下了筆。他知道自己,雖說這幾年看書作文章頗有長進,比起這些人來,還是藏拙為好,自失地一個苦笑,搖了搖頭,從架上抽一本《資治通鑒》來細細披閱起來──

  自從劉全「談話」過後,國泰和于易簡二人天天盼和珅的「召見」命令。兩個人都住在巡撫衙門軟禁著,國泰住的賞菊亭,于易簡住的梅花書屋,都在西花廳後頭。吃喝拉撒睡都可自便,只是行動起坐都有人隨身「照料」,一句閒話也不能交談。但守護的人裡頭有欽差行轅的人,也有巡撫衙門原來的護衛。老長官舊情面,國泰的消息靈動得多,「十五爺去兗州」「福四爺來濟南」甚至福康安「蒙陰閱兵」他都知道。境內出了造反大案,兩個人一則以懼一則以喜,懼的是責任,不說自己本身案由,單是龔三瞎子在自己任內扯旗放炮,至少也要「摘去頂戴,留任立功以觀後效」,何況本身罪在不測,不啻雪上加霜。喜的是又出了比自己更大的案子,前任歷任今任責任不明,審讞斷刑遷延時日,瓜葛牽連紛繁勾扯,說不定大案掩了小案,成個渾水摸魚的局面,三年五載拖過去,後頭的事誰說得定呢?──這麼一憂一喜時驚時乍,夜夜日日襲擾二人,弄得他們坐臥不寧,很想散步見面痛快交談幾句,偏偏又是劉墉派來刑部的邢建業統管警衛,一見他們想往一處湊,立刻便有幾個人先搭訕著湊上來,只得罷了。心裡這份急,和拉屎尋不到東廁也不差什麼。

  焦急中三天過去,五天也過去了,寧耐著硬頭皮,堪堪的第九天,吃過午飯還沒動靜,二人隔著花園一帶女牆散步,統著手在陽地裡一步一踱,正尋思怎麼相互搭問一句,邢建業帶兩個戈什哈進來,就天井裡向二人虛作一揖,笑道:「二位大人的心思卑職知道,是等和大人來的吧?現在和大人已經來了,在西花廳專候呢!」

  兩個人聽了頓時都精神一振,對視一眼便跟著邢建業匆匆趕過來。果見和珅笑嘻嘻站在花廳門口已經等著。劉全雙手垂膝站在階下,向前跨一步打了個千兒,賠笑道:「二位大人,我們中堂爺今兒備了酒,請二位小酌說話呢!」

  「備酒?」兩個人同時一愣,遲疑地看了看和珅──這中午剛用過飯,吃的什麼酒?和珅見二人猶豫,笑吟吟將手一讓,說道:「啊──是這樣的,你們犯案,我們辦案,連年也沒有過。今兒正月十八,元宵也就過去了,趕劉中堂打平邑回來,就又忙起來了──這陣子省城各司道衙門忙得烏龜翻潭,都在支應福四爺軍務,我是一點空也擠不出來,今日我放半天假,特意來看看你們。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別這麼著死了老子娘似的──老國、老于,來來,入座!濟南這地方說是泉城,我看釀的酒也稀鬆,我們聊聊,聊聊──」

  二人滿腹狐疑跟著進來,見是一桌八寶席面,四葷四素,也不見怎樣豐盛,擺在桌上猶自白氣蒸騰,和珅情意殷殷,又拉座兒又親自斟茶,請二人坐,「坐了說話,不必和我鬧客氣。」

  國泰緊盯著和珅的臉斜簽著屁股坐了,小心翼翼問道:「東注大人呢?他不過來坐坐麼?」

  「錢灃啊?他去了濟陽,明日才得回來呢!」和珅用筷子給二人各夾了一個大蝦團子,笑著自己也坐了,說道,「是為盧見曾的事,他在那兒有莊園,查問出來,又說是葛孝祖的產業,阿桂來信叫查一查。」他皺起了眉頭,歎息一聲道:「這事情抖落大了,紀曉嵐怕也要沾包呢!」

  國泰二人懷著鬼胎,滿腹關心是自己的案子,聽和珅說了紀昀又講李侍堯廣東任上的事,心裡都急得焦的,但旗人養成脾性,天塌下來只講究個「從容」,萬事都不能帶出猴急相,耐著性子聽和珅東拉西扯,還要故作關心搭訕話頭,聽和珅說起正陽門觀燈的事,國泰一拍大腿歎道:「這起子反賊膽大,居然鬧到京師!可見小人之心險不可測──嗯──李皋陶布置得當,阿桂又回了北京,一下子就破案了,一下子就破案了……唉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個……這個……」說的這件事,心裡想的另一件,到後來語無倫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說的都是什麼了。

  于易簡皺眉說道:「自從三藩之亂,北京沒出過這種事,真是江河日下了──驚了聖駕了麼?還有老佛爺──她老人家最是慈悲憫人的……」他也有點不知所云了。

  「皇上太后都沒有受驚。」和珅用箸點著菜請二人夾,笑道,「但只拿到幾個小小毛賊,大盜渠魁一個也沒捉到。皇上震怒,阿桂紀昀和李侍堯每人記大過一次呢!不但北京,南京燈會上也出了事,有人在夫子廟埋地雷,還搜出了幾枝土銃,抄了玄武湖邊一座什麼廟,裡頭有印的傳單,寫的什麼『八月十五殺韃子,殺盡韃子慶升平』大逆不道言語,我也不能盡都記得……」見于易簡看自己,和珅又道,「令兄沒事。他進軍機不久,不負這個責任。其實呢,就是受點小小處分也沒大不了的。我統算了一下,大臣連卿二、外省督撫,沒有一個沒受過處分。老劉統勛恩禮隆眷的,晚年受皇上敬重,早年他何嘗沒有撤過差挨過訓?皇上嘛,天生下來就是處分人的──」一頭說一頭勸酒,「來來來,滿上──」

  二人聽他閒話不到頭,又扭頭說起平邑軍事,講及兆惠、海蘭察軍中沒有菜吃,竟是沒完沒了,好容易抓到話頭,于易簡忙插進來道:「朝廷正用錢,我還可以報效些,上次內弟來看我,他那裡還欠我一萬多銀子,就煩和大人代我操辦。」

  國泰故作豪爽,一口咂乾了杯中酒,也道:「我的家產抄了,還沒有奉旨沒收。老實話說裡頭有外官送的。虧空我有責任,但那是歷任積下來的,各省也都有虧空。我那點銀子儘著報效,只求皇上知道我的心!求和大人奏明這個心思,見皇上一面當面請罪,死了也是心甘!」

  「什麼報效了,請旨求見了,這些都用不著了。」和珅舉酒笑著說話,說著說著臉上已經沒了笑容,「王亶望案子出來,下了幾次詔書?那時候你們做什麼去了?現在下頭污吏橫行貪官肆虐,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騰,江南一個制錢能買三個窩頭,山東能買一個,窮人就是買不起!」他板起了臉訓斥,語氣變得冷若冰霜,連劉全在旁也心裡格登一下:這主的臉真是簾子做的,說捲捲起,說放放下!

  ──國泰于易簡愕然之間已坐直了身子,手裡舉著箸不知拿起放下,直著眼聽和珅一句重似一句說話:「朝廷整頓吏治,已在刻不容緩,不但你們,盛京將軍索諾木策零、孫士毅也已經有旨拿問,盧見曾也有旨鎖拿進京,不瞞你們說,像紀曉嵐、李待堯這樣紅極大員都怕難脫干係!你們這時候還心存僥倖,希圖皇上赦罪免死?」

  國泰和于易簡都是頭「嗡」地一響脹起老大,臉色變得雪白,眼睛看東西也模糊不清,聽到後來,只看見和珅太監似的光下巴一吸一動,已渾不知他都說些什麼。半晌,國泰才喃喃咕噥了一句什麼。

  「什麼筵無好筵?兄弟有奉旨的事。請二位離席跪聽。」和珅一手按著椅背站起身來,喝命:「劉全──給二位大人擺香案,聽我宣旨!」

  國泰和于易簡渾身已經木了,五官都恐怖得扭曲變了形,麻木不知痛癢間由人撮弄著在香案南跪了,聽著和珅窸窸窣窣正冠撣衣,口宣乾隆詔諭:「前據錢灃劾奏,國泰于易簡卑污勾結婪索屬員等情事,朕以為僅官箴不飭淫縱辜恩而已。乃經劉墉、和珅清理抄查,該二員交通內閹、攀附權貴,種種醜態使人掩鼻作嘔,且境內連出王倫、龔三瞎子巨寇逆匪,窮蹙百姓悍然景從,致使山東半省糜壞,良善百姓或轉溝渠或墮不測。朕深為矜憫之,於轉思二人之惡乃至切齒痛恨,爾二人之罪非惟欺君矣!欺君辜恩尚自可恕,荼毒生民之罪乃獲之天,獲罪於天豈可禱之,寧可有乎?用是特旨賜國泰于易簡自盡以謝境內之民,非汝二人之罪不及昭彰天下明正典刑,恐宣布之下百姓將食爾之肉寢爾之皮,復貽朝廷之羞再致君父之憂。以是用寬,汝二人自盡稍存怨恚,則天所不覆地所不載,所謂地獄何容爾二人之幽魂耶?」和珅平心靜氣,讀得琅琅有聲。國泰二人聽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待到「自盡」二字出口,已是半昏半迷,兩手一軟癱在了地下。

  「怎麼,國泰于易簡不謝恩?」和珅問道。

  「謝──謝恩──」

  「來人,扶起二位大人!」

  和珅歎息一聲,語氣已變得柔和,像清晨剛剛睡醒時說話,清晰裡帶著朦朧,說道:「皇上的話都說盡了,辦這樣的差使我真不得已。酒席已經撤了。你們把侍候二位大人升天的東西呈上來,由他們選用!」

  「東西」呈上來了,是端菜用的黑木漆條盤,放著兩壺酒、兩隻高腳杯,還有兩根白絲絛帶子。此時屋裡屋外二十餘人,個個嚇得面無人色,連劉全都兩腿顫得發軟,退到牆根靠牆借勁站著。端「東西」的戈什哈顫步小心過來,他的臉白得一絲血色也沒,連杯子帶壺抖得格格有聲,嚶嚀低語:「小的侍候大人升天……」垂頭逼手而退。國泰二人目光向那條盤一觸,像是被針刺了一下,身上驚悸一顫,又彷彿鑽透了一片渾濁之極的濃霧,一下子清亮驚醒過來,兩個人都向後退了一步,把目光盯向和珅。

  「你們不肯奉詔?」和珅看二人一眼,目光又迴避開來,看向了盤中酒器,口氣變得陰冷狠毒,哼了一聲說道,「做到這麼大官,不曉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叫臣死臣不死為不忠?」

  國泰二人橫下了心,也就變得膽大氣粗,國泰猙獰地冷笑一聲,說道:「我要覆奏皇上,情願凌遲處死,這死得不明不白!」

  于易簡也道:「我要見劉大人!死則死耳,又加了許多莫須有罪名!」

  「莫須有?」和珅冷笑道,「那是說岳武穆的話,你配?皇上盛怒,誰敢給你們代奏?劉墉不在濟南!」

  「見錢灃,他在濟陽!快馬兩個時辰就能回來!」于易簡喊道。

  「他有要務在身!他回來又怎樣?這是聖旨,劉墉也得遵辦!」

  「我有要緊匪情奏皇上!」國泰叫道,「有人欺君矯詔殺人滅口!」

  「誰?」

  「你,和珅!」

  國泰攘臂大吼:「天不覆地不載的是你!你收受山東庫銀賄賂七十萬兩,又來殺人滅口!對了,連經手賄賂的人你也殺了!」

  「放屁!你簡直是瘋狗!」和珅陡地橫眉立目,「啪」地一拍桌子,「和珅是頂天立地的男子,廉潔奉公的好官!你們既不肯自盡,我只好幫你們『自盡』──來!」

  眾戈什哈書辦衙役經他們一番吵鬧,慄慄恐懼之心不覺之間已去了大半,聽見主官招呼,齊應一聲:「卑職在!」

  和珅指定二人大喝道:「把酒給他們灌下!」

  五六個衙役立刻惡狠狠撲了上來,這都是和珅物色的被國泰逐黜出去的人,個個心狠手黑,不消三下兩下,已將二人擰了個寒鴨鳧水,兩個人抿嘴扭項的還不肯就範,無奈身體動不得,鼻子又被捏閉了氣,張嘴換氣兒就是一口毒酒,襟袍底袖上淋得盡是酒汁,眼見得到了只有掙命的份上才鬆開了手。

  「每人加賞二十兩銀子。」和珅見他二人舉手伸腿的,漸漸沒了動靜,驗屍的上去翻了眼看瞳仁,說「完事」,一口氣鬆下來才勉強一笑說道。他也覺得頭有點暈眩,身上發軟,卻也另覺得一份從未有過的輕鬆,看了一下兩個冤家屍體,搓手和順著血脈緩緩吩咐:「賜自盡最怕的是他不肯自盡,聖祖爺時有『自盡』兩年沒死的,監刑行刑的都受處分。我們幫他們快點了當也是功德──我再出五十兩賞銀,弄點好席面,你們解解穢氣,明兒劉全到他兩家知會了,叫收屍,再各人送二百四十兩賻儀──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畢竟是一殿之臣吶──」

  他不勝傷感地搖搖頭,背著手,嗟訝歎息著出了花廳。劉全一路跟出來,冷汗落了才覺得中衣又濕又涼,前心後背粘貼得難受,幾次偷看和珅臉色,都是毫無表情,想著和珅如此陰險狠毒,顧念自己,不禁又是一個寒噤。

  和珅便有些覺得,喟然說道:「他們罪太大了,我沒法回護──其實我又何嘗願意如此?」

  一樁天大心事放下落地,和珅回下處猶不敢自信,覺得定不下神來,躺在床上目光炯炯想心事,直到掌燈才懶懶起身,想叫過劉全說話,又覺得無話可說,便叫人弄了幾碟子小菜,燙了一壺酒自酌自飲,消解心中那餘悸,他酒量極窄,飲食上頭也不甚挑剔,幾杯下肚,燈下看著那些小菜,一個雞丁拌茄子,一個攤蛋黃,涼拌青芹,還有一盤椒鹽水煮花生米,像著了什麼魔法來回旋轉。驚定思驚,不禁點頭苦笑:我這是何苦呢?酒不能多喝,飯量不大也不饞,犯得著為弄錢嚇得自己終日提心吊膽?就是俸祿,讓家人錦衣華屋吃這樣的飯菜,也是受用不盡的──想著,歎道:「錢,真好啊──」

  「錢有什麼好的?」恍惚之中,聽背後有人說話,和珅醉眼迷濛偏轉身看,卻是錢灃進來了。因一笑指著對面的座兒道:「坐,坐麼!也來一杯搪搪寒──我是說錢這物件怪,不能吃不能穿,生不帶來死也帶不走,偏偏就人人愛它!果真能用來享受,也還是一說,有的人苦巴巴的,明知用不了多少,還是想它越多越好。明明錢在油鍋裡,性命不顧也要去撈!撈了還想撈,多了還想多,撲燈蛾兒似的不死不休。東注先生,你說這是咋的回事?元好問『問世間情為何物』?我看該問:『錢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錢灃端起杯子,只放在鼻邊嗅了嗅,笑道:「這也算千古一問。不過你該去問問國泰,還有于易簡。照我的想頭,一旦錢到了夠用,多出幾百幾千萬和多出一文乾隆制錢,那結果是一樣的!」

  「就是!」和珅道,「就是揮霍,睡黃金床只能七尺,吃人參喝瓊漿,就他媽那麼大肚子,吃的多了要命拉稀。可人仍舊前赴後繼愛它!我就是這層兒想不明白。」

  錢灃問道:「不知道你讀過《錢神論》沒有?」

  和珅搖頭道,「聽劉墉說過,沒有讀過。」錢灃笑道:「沒讀過就沒法說了。前年皇上在養心殿召見,我在奏對裡和皇上議論過這個話題,咱們去見皇上聽聽聖訓。」

  迷離朦朧中,和珅和錢灃聯袂進了西華門,乾隆卻在乾清門召見二人,聽了和珅說話迷惑,乾隆笑道:「君子愛財,愛之有道罷了。錢的用處不單是能解饑寒之苦;那還是身分、名閥、辦事才幹,入地獄可使鬼推磨,上天堂也要用門包,用處大了,自然人愛──這上頭的事該問王亶望勒爾謹,還有國泰于易簡。」他用手向外一指,說道,「那不是他們來了!」

  和珅一回頭間,宮闕殿宇已經不見,自己立在荒郊野外。王亶望和于易簡站在凍河旁小樹林子旁邊閒話,一眼看見和珅,戟手指定了大喊:「國泰快來!那不是和珅?他不是欠你七十萬?快呀!他來了──」

  話音剛落,樹林裡一片嗷嗷大叫,竄出一群厲鬼來,國泰于易簡領頭跑在前頭,指著和珅喊:「捉住他!捉住他!劉墉在哪裡?拿了他下大獄點天燈──」和珅驚得要跑,腳下像被膠粘定了般一步動不得,眼看著那群鬼魅或青面獠牙,或披髮流血一擁而過,成堆兒壓在自己身上,湮得氣也透不出一口,掙扎著嘶聲叫道:「別──別──聽我說──聽我說──」

  「大人要說什麼?您魘著了──」驚急間和珅覺得身子猛地搖晃一下,耳邊有人問話。呻吟著睜開眼,但見華堂幔帷窗明几淨,日影初上滿室光華,劉全正站在床邊扶自己──原來竟是一夜妖夢入懷──晃晃腦袋,猶覺宿酲未盡,心頭幾自卜卜亂跳,收攝著心神說道:「我昨日說泉城無好酒,這是罰我。連幾時上床都記不得了──有什麼事兒?」

  「兗州府有封文書急遞過來。方才錢大人來過,他半夜趕回來的。」劉全說道,「爺甭急,我問了,是好消息,您定定神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