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章
潞河驛奸宄逞淫戲 瞞真情巧舌釋新憾

  和珅一骨碌翻身起來,也不及洗漱便搶步出了簽押房外間。果見案頭上擺著一份通封書簡,火漆密緘壓線,端正寫著「和大人諱珅親啟」,信角旁注「柯安頓首」。他這才知道不是兗州府,乃是新任兗州提鎮衙門管帶寫來的,柯安是他親自選出來指派升遷出去的,人極漂亮會幹事,倒沒想到字也寫得這麼好。剪開封口抖開信看,這才知道福康安平邑會戰大捷,「殲敵兩千餘,城北玉皇廟一帶積屍如山,硝煙焦土盡黑,溝渠凝血盈尺皆成碧色,匪首龔三瞎子王炎皆不屈戰死──」再往下看,柯安本人並沒有親身前敵,「奉命進軍策應,至惡虎村已聞勝報,隻身飛騎趕往平邑,已無參戰機緣,不能報國立功為中堂爭臉,憾甚!」

  這就是說,「大捷」的消息不是聽聞,而是的的真真的實情!和珅臉上掠過一絲失落相:他們畢竟是瞧不起我和珅哪!我就在濟南策應軍務,前頭打勝了,報信兒的卻是私人私函!一頭又慶幸殺國泰的聖諭來的及時,同時隱隱帶著一絲妒忌──他倒不盼官軍失利,打得成膠著樣兒自己也去參戰,豈不更好?福康安這一勝,眼角更要朝天不看凡人了。他捧著信發了一會子呆,接著看,卻是顒琰進城勞軍,目睹戰場慘烈,黯然下淚。還有,附近各山寨匪徒棄寨投誠,「王命黃天霸分別斟情,量才錄用。今福四爺等即將轉蒙陰回濟南,班師奏凱還朝。我公坐鎮省垣調度軍資,與功膺獎輝煌列班可期而待,標下門生思及亦不勝歡忭」的話頭,和珅已沒精神細看了。他放下信,心裡思量下一步打算,漫不經心地洗漱梳理了,又胡亂吃兩塊點心,迎門便見劉全帶著錢灃進來,笑道:「你來的正好,正要請你呢──充州府有人來信,我軍大獲全勝,斬首兩千餘!我們得趕緊預備迎接福四爺,還有犒勞軍餉,善後事宜也得快辦!」笑說著,指了指柯安的信,「你也看看歡喜!」

  「怎麼,是私函?」錢灃說著拿起了信。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光景也是一夜沒有睡好,眼瞼下有些泛青,看著信漸漸眉頭舒展開來,嘴角也掛起笑意,一手撫著案角,不勝欣慰地說道:「福四爺不愧名將之號,打得乾淨利落,傅恒公在天之靈看他這麼為家國爭氣,也要笑的!我昨晚一直在想,就怕打成不勝不敗之局,曠日持久又生枝節,那不知又要虛耗多少錢糧!內地膠著不下,就要調動兆惠,大局就令人堪憂呢!」

  「是啊,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和珅面無慚色沉吟歎道,「就不能全殲,逆賊浮海逃去,也是了不得的!皇上聖慮高遠,及時誅殺國泰,我看也有安撫反側慰藉民心的意思──」

  錢灃放下了信,盯視著和珅,彷彿在揣測他說話的真意。和珅泰然自若,預備著他來質問,卻聽錢灃道:「沒有想到旨意來得這樣快。我夜來也想這件事,和公處置並不錯。似乎等劉公回來,合章覆奏一下更好。若論顯戮,不但震動朝野,百姓目睹他們置於法,豈非更能慰藉民心?」

  和珅呆笑著沒有立刻答話,綿裡藏針的人他見得多了,這個錢灃與眾不同,扎進肉裡帶著倒鉤刺兒,把人擠兌到沒有退路,還說你「並不錯」!想了半晌才道:「皇上想的大約也有個『朝廷體面』四個字,你說的也不錯,押赴刑場斬了他們,確實更能慰藉人心。」他忽然靈機一動,又道,「皇上也不能預卜福四爺戰事這麼順利,殺國泰可以昭示『天下至公』嘛!」

  「人既已死了,就不必再想這件事了。」錢灃轉了話題,笑道,「福四爺回來,要花一大筆銀子呢!我看十五爺的意思,盜匪家屬不再發遣,就地按『盜戶』發落,一來是穩定人心,二來也有『省錢』這個想頭。賴奉安綠營改為游擊統轄,擴了編制,就圖的既省錢,也能保平邑劫後治安平和,十五爺慮事周詳啊!」這些話和珅聽著統是不懂,愣著呆了半晌才想到是自己看信不細心,他卻不肯露這個底兒,笑道:「庫銀我看不必啟封,國泰于易簡的家底子足夠的了,劉全聽著,我們來算算這筆賬──你用筆記,我說個思路,請錢大人參酌──」

  和珅目中閃閃生光,掰著指頭算計,共是分了八項,慶功、勞軍、善後、賑災、恤荒、黃運漕運、溝塘河渠興修、備春耕,某處需銀若干,某處派工幾何折銀多少,荒地某處可以植桑,某處可以造田──計籌劃算如數家珍巨細靡遺。錢灃聽著這裡頭經濟之道,有些和自己想的合若符契,有些想的比自己還要周到,有些是自己壓根沒想到的,也都頭頭是道,不禁暗想:此人精於理財,確有過人之處,不單是工巧善言取媚而已,這份精明也難怪皇上器重──正胡思亂想,和珅笑道:「這不過是舉其大要,比如涸田、治鹼,是十五爺特意關心的,指望山東一省之力,只能小治,還有剩下的十七萬,先用到這上頭。國泰無能無恥,山東這樣的膏腴之地弄得這般精窮!他們壞了事,新任巡撫又沒有來,少不得我們多操點心,所以軍務政務財務要合著打算,量體裁衣,有多大頭做多大帽子。別讓日後出了紕漏,皇上問,你們在山東做什麼吃的?我就這些,我說這些統統是個『心裡想』,一切要聽劉崇如大人安排──」

  錢灃聽了歎道:「得益不淺,我真的莫名佩服!我方才聽著就在想,若真放了我雲南或廣東巡撫,許多政務可以參酌辦理呢!我沒有什麼添減的,我想劉大人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說著議論著,邢建業捧著一封火漆壓印文書進來。二人便知是福康安正式的報捷文書到了,一齊站起身來,和珅拆封看信,笑著環顧屋裡眾人,說道:「劉大人後天就回來,福四爺七天之後帶中軍到濟南,停留三天返回北京。我們預備吧!」

  錢灃問道:「十五爺呢?」

  「十五爺直截回北京,大約春闈前啟程罷。」和珅似笑不笑地說道,「十五爺已經請旨,葛孝化補布政使實缺,暫署巡撫衙門。該辦的事讓我們參酌辦理。」

  一場轟轟烈烈的要案夾著一場石破天驚的平息叛逆征剿,就這樣同時結束了。和珅最後一個離開濟南,除了那八項政務,按著德州辦法,他在趵突泉、黑虎泉一帶、小青河夾岸闢出地方,按官價八折出售給棗莊一帶煤礦窯主,江南富商也是來者不拒,仿著南京秦淮河規模式樣大興土木。他自己說話叫「戴花引蜂收蜜」──秦樓楚館戲園子不拘什麼五行八作,一古腦建起。此刻他是「濟南王」,沒人掣肘,新任藩台葛孝化惟命是從,要怎樣便怎樣,有人說他「見家具就買,是個暴發戶心思」,還有人說他「煞盡風景俗不可耐」,他都不在乎,一味行去,待到省下賑工銀子,罰了俸的官員們「養廉」銀上得了實惠,這些個閒話便營息屏聲,漸漸有人說起他的好處來。和珅這才請旨銷差回京。

  其時正值三月孟春,鴨鳧碧水桃紅柳綠季節,和珅途中接到弟弟和琳來信,說「風言朝廷人事有所更張,詳情不知」,又說「嫂嫂福體欠安,恍惚如見鬼神」。一派觀景回京春風送我的心思打消乾淨──於公於私兩頭說都沒了情致,一路上杏花如雨繽紛流水,桃紅似雲把火燒天,運河堤上新柳如絲撫鳳搖曳,驛道旁紅女綠男踏春行香──種種物景人俗也都在馬上轎中匆匆過眼而已。堪堪到了潞河驛,正是三月十三,已有禮部司官奉旨照例迎候,和琳帶一干家政也來接風。這是歷來欽差回京常例禮數,他不能先回家,杯酒盡意便請禮部的人回去「請代奏請見聖駕」,端茶一揖送客,便請和琳進來見面。此時才剛剛過了申正時牌,融融斜陽西照下來,斑駁樹影從門洞裡直映到東廂門簾上,滿屋洋洋暖氣,十分宜人。和珅見和琳穿著孔雀補子,一身官服翎頂輝煌,行了家禮還要行庭參禮,不禁一笑,說道:「算了吧,你看我還揉搓得不夠?還和從前一樣,除了公廊,別弄這虛套套兒。把你那身狗皮剝了,我們坐著說話。」一邊也脫自家袍子,笑道,「我也剝了狗皮,鬆泛鬆泛──左右明日見過駕我就回去的,你還帶翠屏兒她們丫頭來,人瞧著這是做什麼嘛!──哥兒呢?哥兒怎麼樣?」

  「哥兒好!能吃肉沫兒粥了,見人就是個笑,彈蹬著腿直想自己站起來。我還和嫂子說這小子不願爬,直截就要走路了!」和琳笑道,「是嫂子支派翠屏兒來的。你在外頭身邊只有個劉全,粗手大腳的會侍候人?衣裳也未必洗得乾淨!她們帶的新被臥,還有換洗衣裳。你今晚換洗換洗,明兒見駕也精神些──」

  和珅半躺在安樂椅裡,一邊微笑著聽,一邊打量弟弟。這兄弟二人個頭、身材都差不多,臉龐眉眼也相似,只是和琳留了鬍鬚,看去比和珅還長了點年紀,說話間目光流移很見神采。隔的時間不長,他覺得弟弟比從前又幹練了許多,聽和琳說了半頓飯時辰,和珅才笑道:「聽你說這樣,你嫂子一時是不相干的,海寧給我寫信,說弄了兩付熊膽,治無名熱最好的──這幾天也就送來了,吃吃再看吧──你急著我回來,恐怕不單為這些吧?」

  「朝廷人事要有變更。」和琳斂了笑容說道,「這是內廷老趙說的,廣東那頭告李侍堯的密折三五天就是一匣子,他的九門提督怕保不住要掉。還有,《四庫全書》又委了王爾烈當副總裁,昨天的信兒,盧見曾盧從周兄弟鎖拿進京問罪。軍機處章京房老王說,怕是紀大人也要出事。長二姐去二十四王爺府,聽那裡人說,有人走漏了盧見曾抄家信息,金銀財寶都藏起來了,還說查報信的人比查本案還要用力,一里緊似一里的,弄得傅恒家也不安寧。吳姐過去請安,公爺夫人才從慈寧宮回來,臉上也帶著不歡喜。有人告說福四爺在平邑殺降,還說王炎沒死,逃了台灣去了,說紀昀先頭小妻是傅恒府裡的什麼人,大臣交通,也沒有稟奏朝廷──總之是面上風平,水底流急。」

  「面上風平,水底流急──」和珅咀嚼著這句話,「這就是說六部裡還算平靜?」

  「是。六部裡我常串,司堂官們什麼也不知道,侍郎們說話也沒有帶出『意思』來。尚書們什麼想頭,我就不清楚了。」

  和珅坐直了身子。紀昀要出事,他心裡有數,李侍堯那裡他也下過爛藥,但這二人不比別人,實在是乾隆知之甚深,恩眷優渥年深月久,又連帶著傅恒一層舊緣,到底出多大的事,全要看乾隆的心思──無論如何,這潭子水是太渾,水底也太深了,他一時還想不明白。想著,說道:「你聽著,宦海沉浮最是難定的,三個不,不傳謠,不落井下石,不幸災樂禍。沉著氣往下看。嗯──于敏中呢?」

  和琳道:「這人誰也和他搭不上話,他也沒有親近朋友。阿桂在軍機處說起于易簡,他只說了句『和珅辦得是,他自作自受』就不再說話。他這人太深沉了。你不用思量,他心裡恨你是拿得準的事!」

  和珅卻不接這個茬兒,沉默一會兒,說道:「你先回去吧。告訴你嫂子,還有吳姨姨,別鴟張著為我接風。自己一家子小宴,一個外人不叫,有人來湊熱鬧,一律推到後天。」

  「不少人已經來家幾次了,明日肯定還要來的。」和琳站起身說道。

  「就說我身體有病。」

  「那更不得了,他們帶醫生,你見不見?」

  「就說公務太忙,日後再說。」

  「有些人都是極好的朋友,不好意思的──」

  「好意思!就這樣說!」

  和琳帶著家人去了。和珅聽裡間臥室有撩水聲,信步踱進去。翠屏正在靠窗處用手在熱水裡掰捏攪和皂角,見他進來,忙扎煞著手站起身來,說道:「老爺說完事了?那些衣裳我都翻出來了,也不知爺怎麼穿,他們又怎麼洗的,洗過了翻著還一股子汗味兒!」

  和珅一笑坐了炕沿上,說道:「你想想看吧!劉全會洗衣裳?」一邊說,一邊打量翠屏兒。

  翠屏是夫人馮氏房裡的針線丫頭。和珅驟升暴進,「相府」規矩還沒有立起來,他是個佻脫散漫人,進了家裡無論上下都極隨和自喜的,一向也沒有在她身上留心。此刻見她穿著諸色撒花夾褲,大約怕水撩濕了褲腳,挽起來直到膝蓋下,白生生的腿和一雙半大不大的腳都裸著,嬌小玲瓏十分入眼,上身是墨綠比甲套著蔥黃夾衫,胸前雞頭小乳微微聳起,一頭烏油油的青絲總成一條辮子斜搭胸前,白生生的臉上眉黛如柳眼含秋水,微笑著,頰上兩個酒渦若隱若現,和珅久曠在外,行動左右十目所視,身邊全都是男人,於公於私焦灼如煎數月,乍見這丫頭亭亭玉立,水蔥兒般站在自己面前,心目都為之一開,胸中一烘一熱。又是一動,眯著眼看了她臉龐又看腿又看胸脯忙個不了,呼吸已變得有點急促,翠屏卻不知他已經想到了邪路上,見他眼神兒,忙瞧自己身上,又看著和珅道:「老爺,您一個勁瞧什麼?」

  「啊……噢……沒什麼。」和珅心思不定地看一眼窗外,日頭已經到了房下,大井院裡除了廊下幾個親兵呆站著,並沒有閒人,微微一笑說道,「你侍候我換換衣服,小包在炕裡頭,還有兩件中衣是在德州漿洗房裡洗的──把亮窗合下來,進來的風都還涼的──」翠屏笑道:「這也值當的這麼瞧人,像是我身上有賊贓似的!」關了亮窗旋了窗鈕子,幾步上炕跪了,抖落開靠牆放著的小包袱。和珅近在咫尺,看著她忙乎,一陣處女幽香隱隱彌散過來,越發不能自持,待她遞來中衣,卻不去接,一把摸住了她的手,笑著小聲道:「翠屏兒──你不是問瞧什麼?瞧這裡──」他捏捏翠屏臉蛋兒又捏捏她腳,「還有這裡,這胸上頭裡邊鼓囊囊什麼物事?」他的手又伸向翠屏胸前──

  翠屏騰地飛紅了臉,扭著身子跪在炕上偏著臉,掙身奪手時哪裡能夠?不能退不能進不能啐不能喊,半晌才道:「老爺……這怎麼說?這不正經……看外頭人,日頭還沒落呢……」和珅見她半偎在自己身邊,越發情急不耐,緊一緊手更把她攬近了,笑著耳語道:「怕什麼?他們誰不是我管著?升官發財我一句話,還管這樣閒事?太太屋裡我原瞧著彩屏兒好,今兒瞧著翠屏兒好出十倍去!來──你也摸摸個新鮮兒──」說著一隻手從她小衣下頭伸了進去,只在她溫軟滑膩的兩乳間來回撫弄,口中道:「從了我吧……開了臉就是姨太太,東直門外那三進院子給你……見過二十四福晉吧?我要把你打扮得比她還要標致……」又用手扳她手向自己襠下……

  和珅原本生得俊秀挺拔風流自喜,平素在府裡也極少擺老爺架子,見人藹然可親,手頭又大方,且是英年得志飛黃騰達,府中丫頭們暗地原也不少艷羨傾慕這位少年才良。閨房女兒燕比鸚妒也就有個「爭寵」的意思在裡頭。今日乍然間遇了他這般樣兒,翠屏兒先是一驚,心頭一片模糊,待回過神又羞澀得無以自適,又怕人來瞧見,少女情懷忸怩不克自勝,嗔著和珅魯莽又夾著一絲竊喜,聽他在耳邊吹風,娓娓細語著連奉迎帶許願,不覺已是芳心萌動漸生情欲,一臂彎著掩面遮羞,一手被他拉著,卻不知他什麼時候已經退了褲子,光溜溜的腿間毛茸茸的矗著那話兒又直又硬又熱──只一觸間驚得急忙縮手,失聲驚叫:「老天爺,蛇!」和珅也愣了一下,隨即失聲笑起來,說道:「你再摸摸看,是蛇還是肉棒槌──」猛地將她小衣一掀,一頭拱進去曝咂她雙乳,手裡按摩著滑不溜手溫潤柔軟的小腹往下伸去……尚未入港,正情濃如飴間突聽外間腳步聲響,聽劉全在外頭說道:「老爺,紀大人來拜!」

  這一聲驚得二人同時僵怔在炕上,和珅一手提褲子翻身起來,忙高聲道:「我正更衣呢!請紀中堂稍待!」……見翠屏兒一身白肉仰在炕上,兩臂屈著不動,臉上驚得沒點血色,繫著褲子上去又在她頰上輕吻一下,悄語道:「乖乖別怕,沒事。起來洗衣裳……晚上再……」翠屏兒這才真魂歸竅,看自己這般模樣,急忙掩懷繫褲掠鬢理釵打理裝束。和珅輕咳一聲出了外間,已見紀昀跨進門檻進屋,忙搶前一步,一揖到地笑道:「曉嵐公久違了!我就說明兒見了駕,頭一個到府上拜見的。方才眼皮子跳,心想莫不成是紀老先生要來,果不其然竟料定了!」說著讓手請進,又道,「泡茶!」

  「不必了,」紀昀搖手笑道,「我剛才見過皇上下來。皇上說:『和珅回來了,你去看他,要是他身子支撐得來,你們一道去四夷館走一遭。他剛回京,要是著實勞乏,就罷了。』」和珅忙正容垂手聽了,說道:「一路騎馬坐轎的,有什麼勞乏處?四夷館就在西直門內,我這就同您打馬同去!」說著便喊,「備馬!」這才與紀昀寒暄,「曉嵐公,我去山東時日不長,怎麼看著您倒像年輕了兩歲半似的,您好精神!」「兩歲而且還『半』──有整還有零兒!」紀昀聲音洪亮,哈哈大笑,手指點著和珅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你這人哪──」又道,「我倒看你氣色極好,春風滿面的,喝了酒似的滿臉泛紅!」

  和珅見紀昀用眼瞥內房門簾,知道他是精靈透了底的人,只怕瞧科,慌忙將手向外讓著,一頭跟著出來,笑道:「倒真是有瓶兒好酒呢!剛沾了個邊兒您就來了。想吃酒,回頭我府裡管醉,我給你另備一瓶兒。不過你也不是大酒量人──」翠屏兒躲在門後炕邊,心頭亂跳臉紅耳熱,思量著,竟羞得掩起面來,猶自聽和珅在大井裡說話:「在外頭滴酒不飲,回來自然犯饞──紀公,到四夷館有什麼差使?」

  「哦,是這樣。」紀昀和和珅同步徐行,說道,「是英咭唎國來了個特使,叫瑪格爾尼,帶了一船貢品,有不少稀世珍寶,要求見皇上。皇上已經讓阿桂和福康安設宴款待,萬歲其實是極看重這件事的,讓我們也去見見談談。」

  和珅知道這人,也知道這件事,心知其難,便沒有言聲,只點了點頭。紀昀見他凝重深沉,心裡不禁歎服:幾個月不見,又更歷練老成,這人智量真不是常人能及,口中卻道:「一個是儀仗禮節,他不肯跪拜,這就難辦得很。但英咭唎離這裡萬里海途,要能如儀覲見,朝廷臉面也好看得多──這不同於日本琉球暹羅不丹朝鮮這些外藩,他們來一次極不容易的。他們送的禮重,要的東西也多,要傳天主教,要到內地做生意,還想在北京設使節公館!這沒有先例,祖宗家法裡也沒有,孔孟四書裡也沒寫,怎麼弄?我讀書多了,也算見過大世面,從來還沒遇到過這樣的事!見了皇上不跪拜,只行單膝禮,哪本書上有過?那要『禮』做什麼?那一隻膝蓋怎麼啦,就不能跪?這真奇了!」和珅噓了一口氣,問道:「英咭唎──離我們有多遠?」

  「不知道,只聽說我們的大艦要走幾年──」

  「那是在海外天邊了。他們多少人,多大的版圖?」

  紀昀仍是搖頭,說道:「我只聽說他們不拜佛不知道孔孟,一國都會做生意,都是商人。」和珅一聽便笑了,說道:「無奸不商,無商不奸,士農工商商居其末。沒什麼大不了的,還不是為了錢?」紀昀眼睛望著蒼暗了的暝色,說道:「初進軍機處時我也這麼想過,現在不這樣看──真的是知之不多。我覺得和我們處處不一樣,像另一個世界一樣──」

  ……二人打馬疾馳,趕到西直門內四夷館時,天已完全黑定。正廳裡筵席已散,七八枝龍鳳燭燃著,照得通屋明亮。阿桂坐在正中,福康安站在東壁,背手仰頭看牆上字畫,正在聽瑪格爾尼說話,見他二人聯袂而入,福康安轉面點頭致意,阿桂和瑪格爾尼也都站起身來,阿桂介紹道:「瑪格爾尼先生,這位是紀昀,這位叫和珅,也都是軍機大臣。」

  「瑪格爾尼,」瑪格爾尼腕上挎著一把黑傘,向二人微微一躬,說道,「很榮幸見到兩位尊貴的首相,剛才福康安公爵曾說到過你們。紀大人是大清帝國最有才華的學者,而和珅大人精明能幹,也是傑出人才,您這樣年輕英俊,也很使我感到意外──」

  和紀二人同時怔了一下,他們都沒有想到瑪格爾尼的漢語說得這般純熟。紀昀用新奇的目光審視這人,只見伶仃細瘦的長褲緊緊裹著瑪格爾尼的長腿,燕尾服前開後岔,裡頭的白襯衣也是繃得緊緊的,個子比尋常人高出足足一頭,頭上扣著長筒帶邊圓帽,黑帽帶在長臉上勒了半圈,藍眼珠子陷在眼窩裡幽幽閃爍著微芒,唇上黃黃的鬍鬚精心捏成兩個卷兒向上翹起,顯得很神氣──長臉長身子長腿,總之是「瘦高白」三字可以把這人形容無遺。紀昀不禁暗想,他要這會子進戲園子,準能把看戲的嚇得哄散了──誰見過這種鬼呢?和珅聽見說福康安在背後介紹自己,心裡卻頗高興,一擺手笑道:「擾了你的談興,請坐,接著說話吧。」說著眾人都坐下了,只有福康安不肯坐,似乎滿牆外夷送來的字畫有無窮的妙趣,看得十分專注。

  「支那的風情令我陶醉。」瑪格爾尼不在意地看一眼福康安,眼角含著微笑繼續說道,「我是為了文明和友誼到這裡來的。我沿途到北京,各省的總督和行政長官對我的照顧都是無微不至的,住最好的房子,用最無與倫比的飲食,帶我觀看那些最美麗迷人的廟宇和風景。這些我都由衷地感激。但是,各位尊貴的主人,我不能明白,為什麼在小小的覲見儀節問題上會遇到這樣大的麻煩。我在英國覲見我們偉大的女王,我們英屬殖民地的統治者也是一樣──也都是單膝下跪,吻女王的手,而她給我們的是恩寵和關懷──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呀!」

  阿桂微笑著傾聽完他的話,慢慢說道:「我們這裡你都看過了,你跑遍四海,是個老江湖了。據你看來,我們還缺少什麼不缺?」

  「啊,你們是富有的,富有得令整個歐洲都妒忌!我看不出你們還缺少什麼。」

  「所以,我們不希圖和你們生意往來。」阿桂笑道,「所有天下四方土地上的生靈,都覆蓋在這高天之下,你憑什麼不肯在他面前彎下膝蓋呢?」

  瑪格爾尼怔了一下,在椅上微微屈身,說道:「這是另一回事。用一句你們的話,風──風這個牛不相及的。我尊重乾隆大皇帝是這樣的,你們如果覲見我的女王,當然也是行單膝禮節。這就是來而往,安,非禮也!」他通常用語極流暢,但碰到成語就有點亂來,幾個人聽著都笑了。福康安卻冷冷地偏轉臉,像把瑪格爾尼斜倒轉看似的,又傲慢地仰起了頭,說道:「你一直都在胡說八道,現在總算說到了題上,在『禮』字上頭像個無知小兒!我見你們女王連單膝也是不能跪的,你們的女王見我們乾隆皇帝也是要雙膝跪下的──八月十三是皇上萬歲聖誕,你有幸觀禮,可以看看,有哪一國的國王和使臣不在他面前下跪的?你憑什麼例外?」瑪格爾尼早已看出這位「公爺」對自己極度的輕蔑賤視,但他是資深外交家,涵養功夫爐火純青,格格一笑說道:「假如你們也有像我那樣的鐵甲火輪船,就能沖破萬里狂濤,擊潰海盜的襲擊到敝國去。那也會讓閣下開一開,啊,閉一閉眼的。我們有我們的驕傲,閣下應該學會平等地和我們打交道。虛偽的傲慢、無知和偏見會兩葉障目,令人看不到更為廣大的世界,福康安閣下,我已經注意到你剛才在看錶,那是貴國製造的嗎?」

  福康安憤怒地看了瑪格爾尼一眼,照他的脾氣,很想立刻掏出那塊錶當面摔碎了它!但他不敢,因為這錶是乾隆賜給他的。他也不敢把談判給攪黃了,因冷笑道:「鐵甲船又怎麼樣?說不許進珠江,你就只能泊在海上。懷錶又怎麼樣?沒有它太陽照樣出來!」他的牛皮靴子踩得吱吱作響,走近了瑪格爾尼,盯住了他,眾人見他們離得只有一尺多遠,四目對視火花閃的,很怕福康安一拳打得這個瘦高個子外國人仰面朝天,瑪格爾尼在他的逼視下也躲閃了目光,求救地向阿桂聳聳肩,說道:「您知道,我是友好使節,我很遺憾福康安閣下劍拔弓張──」

  「別怕,我壓根不想揍你。」福康安一笑即斂,說道,「好鞋不踩臭狗屎呢!我只想說,你們英國那些把戲瞞不了人!你們派人到西藏,對班禪活佛說了些什麼?東印度公司在廣東又做了些什麼好事?你們占領不丹國,不丹國是我們的屬國知道不?我們不要你們的鴉片──讓你的人退出不丹國!明白?」瑪格爾尼直到他站直了身子才鬆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這樣的誤會出乎我的想像,這是呂洞賓咬狗──不識好歹──狗了?」他突然覺得不對,睜大了眼呆住了,嘴裡嘰哩咕嚕不知說些什麼,似乎是在解釋。但眾人早已哄堂大笑,阿桂一口茶從鼻子裡嗆出來,紀昀在椅中躬背捶胸,旁邊的護衛驛丁一個個東倒西歪,福康安原是臉板得鐵青,一個忍俊不禁也彎倒了腰,和珅腳步打跌,笑得面紅耳赤,口中斷續說道:「福四爺這呂洞賓當得有趣──呂洞賓咬狗──哈哈哈──」瑪格爾尼還是糊里糊塗,只陪著乾笑。

  這一來氣氛卻緩和了許多,阿桂換過來氣揩了臉,說道:「今天先談到這裡吧,瑪格爾尼先生先回房歇歇,你說的傳教呀,到內地行商呀,現在都說不到,我們也不能替你代奏,天朝制度一切由皇上作主,你這樣連覲見都見不上,別的都是空談。請吧──你們聽著,瑪格爾尼是遠道客人,要小心侍候著,別委屈了!」

  「者──」下頭人們一齊答應著。

  四個人站著目送瑪格爾尼出去,相視又是一笑。屋裡沒了外人,顯得隨便了一點,紀昀因見西壁下長條卷案上齊排放著幾座自鳴鐘,還有一堆懷錶,一些不知名的珠子和金項鏈都在燈下熠熠閃光,口中說道:「福四爺這黑臉唱得好,我看他很怕你呢!」便湊過去看,驚訝地歎道,「做工精良,我們的匠人真的望塵莫及呢!」阿桂和珅也都來看,福康安仰躺在安樂椅中看天棚,哂笑道:「都是鍍金!以為他那麼大方的?」和珅笑道:「方才那一齣,我真擔心福四爺一拳打得他滿臉開花呢!」福康安卻不搭他的話,接著自己的話說道:「當心吃了他的東西肚子疼!他們在西藏勾結藏奸想反,不是達賴和班禪鎮著,麻煩大了!皇上跟我說這事,我說先派三千騎兵到打箭爐,請班禪給東印度公司寫信叫不丹的英國人滾出去!我們給他們綢緞瓷器大黃香料,他們給我們鴉片,這是做生意?壞蛋!」他用手重重捶了一下椅把手。

  「不能硬來,給他點顏色瞧瞧就罷了。」阿桂用手指擺弄著金自鳴鐘廂門,說道,「這玩藝兒擺設起來確是富麗堂皇,連于敏中的一份都有呢!──皇上很在意這位特使。幾次和英國人打交道,我覺得比羅剎國難對付,能把手伸到天竺,還敢占領不丹,這就和別的屬國不一樣。若能公庭納貢拜表稱臣,這個體面就大了──」

  和珅自度身分資望,又有福康安莫名其妙給自己硬頭釘子吃,這種場合無論如何少說為佳,只笑嘻嘻地在旁敲邊鼓說話:「不必忙,水磨功夫慢慢來。他離國萬里,隻身在我們這裡嘛!他總也有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吧──」他伸手觸了一下鐘下的擺錘,不知是碰了機簧還是時辰已到,一陣悅耳的音樂突然響起,似鳥囀似鶯鳴,似箏又似鐘聲激響,脆聲盈室,兩個小銅人一左一右沿槽道滑出,提線木偶似的向眾人打一揖,又滑向座鐘廂門,手裡小銅錘一下又一下敲一面特設的小銅鼓,沙沙沙的響動中,一捲粉金小輪轉動,一個一個的「壽」字不斷頭從玻璃鏡面前滑動著滾捲出來。彷彿受了什麼感染,幾個座鐘同時都響動起來,各鐘都是一般模樣出來銅人,照樣如法演示。頓時滿屋丁冬之聲不絕,鳥語之音盈耳──幾個軍機大臣還是頭一次見這樣的鐘錶,都是又驚又喜,凝視這些寶物。福康安也聽得入神,但他很快就「出神」了,哼一聲,說道:「奇技淫巧!他們女王我看也是個亡國之君!」紀昀指著「壽」字道:「要是用萬壽無疆,貢上去豈不更合體例?」阿桂道:「這個我聽侍堯說過,元宵節放煙花,已經製出來『萬壽無疆』花樣,侍堯說:『要是放出個「萬壽無」,「疆」字放散了,我們的吃飯傢伙還要不要?』──這也是一樣的道理。」和珅道:「這話聽著長學問。我們做到這大的官,小事不慎也會出大事的──」他說著,只有紀昀敷衍著點頭稱是,見阿桂和福康安擺弄那堆珠子,壓根就不理會自己,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便識相地住了口,跟著看這瞧那,笑眯眯的,卻不再說話。

  「這些物件按清單奏繳了吧。」阿桂見時辰已指亥正,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我今晚還要回軍機處當值,致齋旅途勞頓,也該回驛站了。」紀昀道:「文華殿有本書看了一半,我要去取,和佳木同轎去吧,我的轎槓子開了縫兒,明兒得去修修呢!」和珅看著福康安笑道:「我也要回去了,四爺回去代稟太夫人,等忙過了我去請安,我也該到老公爺靈前拜祭拜祭的──」福康安坐著不動,說道:「佳木曉嵐二公先去,我和致齋還有話說。」紀昀和阿桂便一揖而去。

  「瑤林,你有事要說?」和珅目送二人出了四夷館天井,轉回身來,見福康安木著臉仍舊猶坐不動,一笑說道,「您立了大功,傅老公爺九泉之下也是笑的,怎麼我看您像是不歡喜?」

  「你們出去!」福康安動也不動,吩咐旁邊站班的親兵道。待眾人退出,他才站起身來走近了和珅。和珅心裡忐忑臉上掛笑,說道:「我又不是瑪格爾尼,四爺怎麼這麼個眼神兒?作錯了什麼事只管說就是,你可別動武。我可是雞肋不足以安尊拳喲!」

  福康安不理會他的調侃,鐵青著臉盯牢了和珅,許久才道:「你別跟我嬉皮笑臉!你花花腸子彎彎繞兒多,擋得住我用竹竿捅你?」

  「四爺!」和珅驚訝地後退一步,恐慌地問道,「您這是鬧的哪一齣?我怎麼不明白呀?」

  「不明白?我問你,李侍堯的事是怎麼回事?誰在後頭撂他的黑磚?還有紀昀!」福康安惡狠狠問著,「你長了幾根毛,就在軍機處弄鬼?」

  原來為這個!和珅舒了一口氣,說道:「李侍堯的事我不知道,紀昀我沒有誣陷他,我對天發誓!──您一定聽了小人撩撥,我和珅是個敢作敢當的男子漢!」他已是滿臉莊重的神色,把目光轉向門口,不理會福康安了。

  「大清有幾個紀昀?你要整他!」

  「四爺,不是我。是您,是您要整他!」

  「我?!」福康安用手指著自己鼻子,「你是說我?」

  「對,是四爺您。」

  和珅平靜地轉過身來,對怒容滿面的福康安道:「離京臨別前,說起國泰一案,又說到紀昀,四爺您當面說『狠狠地整』──有沒有這話?」

  ──福康安一下子怔住了。他記性極好,和珅一提,立時就想起,確有這個話頭。

  「您在濟南預備征剿,我們天天見面,您也沒有改口呀!」

  見福康安怒容漸消沉吟不語,和珅歎息一聲說道:「我確實讓人查過紀昀和盧見曾的事,也查過紀昀購置家產。還有,也查過他家和李家的人命官司。但我於公義於私誼都於心無愧。公義上說,紀昀他是多年的中樞輔臣,縱容家人冤死無辜,他本人也寫過信給河間縣囑託關照,是鐵證如山!盧見曾實實是個鹽蠹,一頭鬧虧空,一頭廣置家產,紀昀回護他親家,我沒有實據,但朝廷查抄旨意沒下,盧家已經知覺,轉移轉賣家產──這事總要水落石出,姓紀的要是清白,您抉了我和珅眸子去!」

  「您當時說要整他,我其實很佩服您。因為我知道紀昀和傅家幾十年的交情!」和珅說著,不知哪裡觸了自己情腸,眼中已是噙了淚花,「我自問──雖然我不是老公爺一手超拔,但我對他老人家,對您一家公忠體國鞠躬盡瘁,是一腔的敬意──那一層公義是明擺著的,這一層私意也對天可表!四爺您也可捫心自問:和珅這人與紀昀與李侍堯無怨無仇,他們並沒有擋我的道,我憑什麼要與他們放對?他們資望位份都比我高,我就是攀龍附鳳,又何苦拆掉梯子?就算純粹為私,我也不值這麼做呀──看看今晚諸位對我,好令我灰心──想想也是的,我升官太快了,像個暴發戶,人瞧不起我也是該當的──四爺,您說這為人難不難?」說完,便拭淚。

  福康安懷裡就揣著參劾和珅的奏摺,憑他現在的聲名位望,在乾隆心中的聖眷,這份摺子遞上去,十個和珅也參倒了,但和珅鼓動如簧之舌深深打動了他。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但秉性自有的驕傲阻住了他公然認錯,凝視著和珅突然一笑,說道:「為這件事你怎麼跟女人樣兒的就哭?你這熊樣子去我軍中,板子有你吃的!你不要疑心軍機處有人上你的爛藥。沒有──誰也沒說過你什麼。他們老軍機大臣也不值跟你鬧。說開了也就完事了,你不要再往心裡去。」

  「他到底是個相府公子哥兒心性。」和珅心裡想著,誠摯地一笑,說道:「我一心一意誠敬待人,是個心裡不存事兒的。四爺您能知道我的心,我就知足了。」福康安道:「不要瞎疑心,阿桂紀昀是為你在濟南弄了一群婊子進城裝點繁華,覺得你有點胡折騰,別的沒什麼。我還說這不稀奇,先頭李衛在南京,官員的虧空都想辦法從秦淮河上打主意呢!紀昀是孔孟門生,阿桂算半個門生,有些個道學念頭不足為怪,是吧?」

  這是在替阿桂紀昀冷落自己開脫說項了,和珅大度地點頭一笑,說道:「白貓黑貓,能捉耗子就是好貓,福將英將,能打勝仗就是好將──鴇兒出錢,能養活工匠,嫖客掏腰包也能賑濟災民,大人們怎麼想,我就顧不及了,見了皇上我也這麼說,和珅肚裡本來墨水就不多嘛!」福康安聽得哈哈大笑,聽和珅詫異自語:「是誰在整治李侍堯呢?還有紀昀,皇上怎麼看他們呢?」便說道:「──大約另有其人吧!要做事,豈有不開罪人的?比如你殺了國泰于易簡,就不見得人人都拍手稱快。紀昀和侍堯在位日久,受一點挫磨也未始不是好事。」

  和珅臉含笑容默謀福康安話中餘意,前頭說的是于敏中了,後邊的話也不是福康安的口氣。自己殺了于易簡,于敏中今生今世不能指望和衷共事,既然要「挫磨」李紀二人,那就是很有餘地的事──這都是極要緊的話,他吃在心裡慢慢牛反芻般地解消融會,口中說道:「傅老公爺這一去,軍機處人事絲蔓藤纏紛繁變幻,更難處了。唉,有一分心盡一分力罷了──四爺,您要進軍機處該多好!」

  「我不能進去。承襲宰輔之位,於國於家於我都沒好處。」福康安重複著乾隆的告誡,「大清哪裡有事,我就到哪裡去,我是大侍衛,大撲火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