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 章
黃緣牽連紀府抄沒 宮變藤纏乾隆禁心

  滿院欽差扈從和家人足有二百餘人,聽一聲「傳諭」,立時岑寂下來,靜得令人心裡發磣,紀昀衣裳寨寨略一整頓,撩袍伏地叩頭,微微帶著顫音說道:「罪臣紀昀恭聆聖諭──」

  「有旨問你,」劉墉的聲音淡得像放涼了的白開水,一點滋味也沒有,「獻縣侯陵屯村李戴因騾駒誤入你家莊田,吃壞數株禾苗,致使兩家紛爭官司,李戴由此冤死獄中。這個案子你事先知情不知情?」

  「回皇上話,」紀昀說道,「罪臣事先並不知情。家人宋遇從獻縣歸來,說李家騾駒到我家田中啃青,被家人扣留。因紀家本莊近宗親戚以為,李某把持詞訟魚肉鄉里,趁其理虧要『好好教訓』,要李家鼓樂吹打花紅彩禮來家謝罪。罪臣當時即驚得心寒膽顫,飛騎馳書命家人送歸幼騾,好言息事。書信未到,案子已經發了。平素教訓家人無方,致使家人在鄉非禮橫行欺壓良善,這就是臣的罪。皇上問我,並沒有辯處,我理屈詞窮。」

  劉墉聽了略一頓,「非禮無法欺壓鄉民,問你知罪不知」本是諭旨裡的問話,紀昀已經答了,便隔了過去,又問道:「李戴為此興訟,歷經省道府縣,均以『微末勃谿不足立案』,發還縣審。李戴咆哮公堂辱罵縣令,皆因紀家仗勢欺人在前,官府承顏不公在後,以此罪入獄,含恨自戕,固然有李某心地狹窄的緣故。追本溯源,直隸省府縣各員亦有應當之罪,問紀昀有無從中囑託情事?」說罷目視紀昀。

  「有的……」紀昀渾身冷汗,伏下了身子,「罪臣幾次寫信,命家人依禮賠罪私下了結以免事情鬧大,李家又要求花紅彩禮鼓樂吹打送還騾駒──罪臣自以為初衷不欲為己甚,且罪臣身在天子近側,如屈就非禮之欲使李某鴟張跋扈更成一鄉之患,於理於法亦有不合,曾寫信給河間知府汪某,請彼居間兩為調停,公義私案無所害禮。這情事是有的,李某為此自裁,雖不是罪臣初意,但此信一出,府縣斷案已無公道可言,是李某之死雖非罪臣加刃,而兀是罪臣致死。人命至重,紀昀非禮於前不仁於後,有傷我皇上仁懷治國之至意,此罪尚有何說?惟求皇上重重懲處,以戒人臣效尤!」

  劉墉怔了一下,又是該他問的話,紀昀已經答了,因道:「皇上為此案事關朝廷顏面,異常震怒。民間致有戲本《李戴活捉紀曉嵐》。敗壞風紀忝辱朝廷,紀昀太不識起倒!」紀昀忙連連叩頭,道:「皇上訓責紀昀心服口服,請皇上將紀昀押赴刑場立正典刑,以塞民怨而維朝綱,請劉大人代為懇奏。」劉墉道:「你認罪就是了,其餘的話不須代奏。」

  「是──這是劉大人成全。」紀昀低聲說道。

  劉墉清了清嗓子,又問道:「盧見曾是不是你的親戚?」

  「是。他是罪臣妾侍郭氏所出二女兒的翁舅。」

  「盧見曾虧空公市,在兩淮、蕪湖、德州、鹽運使任上漁侵庫銀,你知情不知?有否染指?」

  「回聖上話,兩淮鹽運向由高恒把持,歷任運使朱續章、舒隆安、郭一裕、吳嗣爵皆有虧空,盧某到任不思填補,罪臣私地多有規箴,是公市虧空罪臣知情。即此已覺愧負聖恩慚羞無地,赧顏對君,焉敢壞法貪墨與污吏分惠公款?盧某漁侵公市情事,罪臣實實不知,求皇上洞鑒!」

  「盧見曾得罪,有沒有關託六部人情的事?」

  「沒有此情。但六部官員知道罪臣與盧某是親家,凡事有所瞻詢,罪臣不能秉公明察,依律執法,罪臣近在天子彌密,亦未向皇上申奏請罪循義滅親,懷有私意烏屋之情,致於罪戾。皇上問及,罪臣更有何辯?」

  紀昀說著又連連叩頭。這些話題都不難應對,李戴的案子已經過去幾年,且李戴的兒子「不孝」,早已聽王八恥說過乾隆不把這案子當一回事兒,盧見曾是自己親家,紀昀自問沒沾他一文錢便宜,即使毫不相干的同僚,官場風氣夤緣關照,也是極尋常的事──他真正擔心的是乾隆問及傅恒和軍機處人事關情的事,一個「謗君」罪名下來就完了。心裡忐忑打鼓,硬著頭皮等劉墉發問,但劉墉好一陣都沒說話,只好伏著不動,劉墉似乎也在盡量平息自己的不安,許久才開口說話,卻不再問什麼,仍舊是不鹹不淡的語氣說道:「奉皇上諭,紀昀忝居朝廷大員,不知誠忠乃心清白事君,乃放縱家人恣橫鄉里,夤緣營私包攬詞訟致死人命,且伊親家盧見曾貪橫不法,故有瞻徇回護之行,深負朕恩而悖國律,朕以天下為公,豈肯因該員著有微勞罔置寬縱?著即革去紀昀軍機大臣及所兼一切差使,待勘後定罪,著劉墉即行至彼家查看家產,回覆聽命。欽此!」

  「罪臣紀昀遵旨──」紀昀叩下頭去,「謝恩!」他的雙臂似乎軟了一下,倒也不為革職抄家的處分,反是覺得詔諭詞氣平和得出乎意料──和養心殿那番嚴詞斥責相差太遠了,許多要命的話頭沒有提及,也沒有「鎖拿收監交部議罪」的話,甚或稍帶還說自己「著有微勞」!他心中忽地一陣輕鬆,但又想到乾隆秉性,有時罵人罵得狗血淋頭處分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有時風生談笑提筆殺人絕無遲疑,所謂「天威不測聖心難度」,誰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想著又道:「請大人回奏紀昀慄慄畏罪之意,紀昀行止不檢沽恩非禮處也所在常有,今日知罪知悔已遲,求皇上即將紀昀置之以法嚴懲不貸,為群臣之戒,昀在九泉之下也仰戴追懷聖恩──」說著淚水憯然而下,伏著身子顫慄不能自勝。

  劉墉宣過旨意,立刻變得隨和起來,雙手挽著紀昀又歎又笑,說道:「紀公何至於此?回頭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請起,請起,我們廳裡閒坐說話,叫下頭人辦差就是。」又問,「紀公在京有幾處宅院?有沒有親戚住著?」紀昀拭了淚,臉色仍舊蒼白,心裡已空明鬆快了不少,聽問忙道:「皇上賜我四處宅子,自然都要繳還的。家裡務農親友也不在京師居住;只有幾個老家人看管空房。順帶稟告大人,除了獻縣祖瑩有些田產,皇上賜我三處莊園,紀昀沒有另置田產,劉公你只管查,查出來辦我欺君罪!」劉墉問道:「這處閱微草堂呢?」紀昀道:「這一處是我買的。其餘房舍離紫禁城太遠,軍機處值廬不便。這地方皇上來過,他也知道的。」劉墉便吩咐:「小邢,你帶人查點賬房房舍。所有御賜物件用明黃封條封起來。沒有籍沒歸公的旨意,其餘物件登記造冊遞上來。不許恫嚇鎮唬紀家眷屬,不許私地裹攜財物。文字字畫不許翻亂了──這裡許多文卷字畫皇上要親自看過的!」

  「喳!」邢無為忙答應一聲,回身問道,「你們可都聽著了?」

  「明白!」

  邢無為將手一擺,兵丁們立刻四散開來布崗,番役仵作們分群分伙腳步匆匆各自施為,賬房書房庫房各個廂房都傳來稀哩嘩啦的翻騰東西聲音。

  劉墉和紀昀對坐在正房大廳裡,見紀昀一言不發斜倚椅中只是抽煙,心知和他說別的閒話無聊,沉默了移時,直截了當說道:「聖上震怒,還不止我奉旨問的這些。官闈裡的事帷燈匣劍詭奇莫測,您平時不留心在親近人跟前說出來,牆倒眾人推時就都抖落出來了──聽說您今兒見著皇上,已經有所知了吧?」

  紀昀沉重地點點頭。

  「如今您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紀昀鬆鬆項間鈕扣,歎道,「事情既然出來,只合聽天由命。我自從中科甲入仕,一直都是春風得意──」他自嘲地一笑,「自負太甚了,還起了個號叫『春帆』!──一帆風順不曉得收斂,忘了日月盈虧這個大道理,在皇上跟前賣弄學問,睥視同僚目無下塵,垮台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不怨恨有人彈劾我,只恨自己不知己。」

  「你這些話我可以代奏,這只能叫『蹉跌』,能自認過失,亡羊補牢猶未為遲。」劉墉懇切地說道。又問,「這科考題是您擬的了?有人說『恭則不侮』是說皇上喜好媚臣,『年已七十矣』暗含譏刺,『天子一位』出得莫名其妙──皇上為這題目氣得連筆都摔了,連帶著彈劾別的事,也就發作了。」

  為了這個!紀昀一聽就明白,這才是出事的根子,想想能在乾隆面前說這話的,除了于敏中沒有第二人──和珅有這個心,沒有這份「才學」──他想發作胸中陡然鬱起的憤怒,卻記起剛剛承認過的「不知收斂」,便不言聲站起身來提筆濡墨。劉墉近視,也起身湊過來看,只見紀昀寫的是四書句子:

  王何必曰利

  二吾猶不足

  麻縷絲絮

  子男同一位

  寫完說道:「崇如你來看,這是乾隆三十六年于中堂出的題。」

  劉墉審視一下題目,莫名所以地又看紀昀一眼,沒有言聲紀昀也不說話,又寫:

  恭則不侮

  祝鮀治宗廟

  天子一位

  子服堯之服

  萬乘之國

  年已七十矣

  寫完用手指著各題首字對劉墉道:「你看,『恭祝天子萬年』──去年出題時聖壽六十五歲,不大不小是個整年,我出這題目有何不妥?這是于中堂的,他是道學宗師,三綱五常人天之理頭頭是道──頭一字連起來是『王二麻子』!」他放緩了口氣,說道,「我這樣比較原本不對,我也不想挑剔于公的不是。我只是說,《四書》出考題幾百年都出濫了,只是顛倒簸弄文字而已,這個題目無論如何也略比『王二麻子』好些吧?」劉墉看著已經呆了。紀昀「譏刺」乾隆,因題目中有「萬乘之國」,取《孟子》「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句子磨勘,那乾隆就是「好名」──現在紀昀說出壺中三昧,還有什麼可說的?怔了半日,劉墉說道:「現在我不宜出奏于敏中什麼話,只奏您的考題,由皇上自己裁定。聽我一句話,現在不要出去亂找人亂說話,防著節外生枝。」當下二人又說了許多差使上的事,日下西房時分,前院後院已經清查封銅停當,邢無為抱著一堆明細賬目進來稟道:「紀大人家中財賬很明白,外頭莊子上的賬也都在。請示這些賬目是帶走,還是留下?」

  「不用帶走,和賬上存銀放在一處備查。」劉墉說道,見邢建業從大門裡進來,又道:「其餘幾處宅子,紀家看守人都回來,換上刑部的人暫時看管,櫻桃斜街閱微草堂這處財物不要動,現在封了,紀公一家怎麼過?邢老爺子,咱們帶人回刑部。你有歲數的人了,叫你兒子留下招呼。公分銀子飲食夜宵都有分例的,紀公自然也要賞飯的。」紀昀這才知道這小邢是那老邢的兒子,和藹地點頭稱是,見劉墉起身要辭,卻不免心中又一陣空落,說道:「借一步說話。」

  劉墉站住了。

  「李皋陶現在如何?」

  「他是貪賄罪,已經定了。和你不同。拘在養蜂夾道獄神廟,我也有關照的。」

  紀昀揚著的手垂了下來,訥訥的,像自語又像對劉墉說道:「我知道了──該怎樣就怎樣──你去吧──」他轉過臉去,蹈蹈向內院走去──夫人馬氏還在病中,一群侍妾家人都還在內院等著他的消息──

  劉墉當夜沒有回家,就住了刑部簽押房,一個下午他連辦兩件大事,鎖拿了李侍堯,封門抄家又「查看」了紀昀家產,情知明日就要轟動京城震撼廷掖六部。自己是軍機大臣,不同於一般部院臣子辦事繳旨完事,得把二人案由理順,乾隆垂詢問話得拿出自己的主張,自己應對桀錯,也許整個軍機處都要遭到乾隆嚴斥處分,朝局也會動蕩不安的。想清了案子,又挨著想事件背景,想阿桂、想于敏中、想和珅各人會是什麼想法說法,覺得心裡亂成一團糟,又循著傅恒尹繼善這條線想,聯想到阿桂也受處分,覺得隱隱約約揣摩到了乾隆的思路:傅恒一去,宮中多事軍機處多事,乾隆是琴瑟不調,要清算傅恒人事了?但國泰于易簡並不是傅恒親近的人。傅恒一輩子憂讒畏譏謹慎公正,兒子們一個個還在重用升獎──乾隆若按「結黨」的心思調理人事,決不會不治黨魁只懲黨羽──但若不是這思路,眼見的紀昀李待堯都是難得的人材,功大於過,這一手又是為什麼?這些事想不清楚,給紀李二人定罪連個尺子都沒有!──燈花「噗」地跳了一下,劉墉瞳仁中的餘光也是火花一跳,一剎那間,他已大體清明:傅恒的恩榮寵眷是沒有疑問的,但二十餘年指揮軍機處,周轉六部向皇帝負責的惟他一人而已,乾隆要起用新人,新人不能縮手縮腳,舊人有辜無辜,不能擺著礙事,更不能讓六部九卿軍機左右動輒就想:這件事傅恒在世會怎樣料理?傅恒若在該是這樣辦,或該那樣辦──從這個意思上想:傅家照樣貴盛。福康安不進軍機、紀昀得罪、拿問李侍堯,薄懲原來的傅恒舊人,都是要給于敏中和珅這些新人辦事立朝開順道路!至此,他才覺得稍稍窺到了乾隆萬丈深邃的帝王心術邊緣。這心術是永不能開誠布公告之臣子的,只要人去猜,猜到了也只能諱莫如深,說出去就奇禍立至!

  他一杯接一杯喝著又苦又濃的普洱茶,一袋又一袋抽著紀昀送他的「關東紅」煙葉。想明白了心思也就平和了。他伏在案上朦朧一覺到天色平明,口中兒自又苦又澀,嗓子乾得像貼著一片沖涮不下去的乾樹葉子那般難受,略一洗漱,傴僂著背撫了撫發熱的腦門子吩咐道:「上朝去──」

  果然不出劉墉所料,一進隆宗門他便覺得周圍氣氛與平日大不相同。軍機處各房章京還照過去規矩早早來了,沒人閒坐說話吃茶,也沒人窮極無聊坐在值日房裡翻書瀏覽邸報之類的公文,一個個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有點像受了驚的兔子,磨墨的、裁紙的、提茶倒水的、抱著案卷搬來搬去的,都腳步又快又小,目光惶惑臉色蒼白,御制鐵牌外站著二十幾個奉召進來回事的官員都滿面嚴肅、交頭接耳說著什麼,沒人喧嘩更沒人說笑,連看守御牌守護軍機處的侍衛太監都是臉色鐵青目光不定──看見劉墉進來,所有這些人像被誰觸了一下的含羞草,倏地低下了頭微屈了身子。

  剎那間,劉墉心頭湧上一陣自豪。這次赴山東之前,人們見了他也尊敬肅穆。但他一直覺得是沾著父親老劉統勛「餘威」的光,名分之上又是軍機大臣──敬的是他身後別的榮耀和威權。而下山東救災撫傷誅貪除惡,迭次剿匪平叛福康安居首功,他居間調停協辦軍務也都聲震遐邇──人們現在已實實在在是在敬自己這個「劉羅鍋」了。他沒有理會眾人目中投射過來的各色目光,向軍機處走了兩步,立刻迎上來一個太監呵腰向他稟道:「于中堂去了禮部,和大人在戶部。萬歲爺方才有旨,您來了就到奉先殿報名叫進。」

  「奉先殿?」

  劉墉不禁一愣:乾隆從來不在這裡召見臣子的,而且「報名」加在旨意裡也令人詫異,想了想又問道:「阿桂呢?他們幾位見過皇上了沒有?」

  「桂中堂去了保和殿,布置會試的事兒。這都是昨兒桂中堂安排的,大人們都沒見駕呢!」

  劉墉一聽便知是阿桂有意安排自己單獨先見乾隆,卻不知何以要在奉先殿接見。他不再說話,徑從乾清門趨過,東出景運門,過毓慶宮,至御茶房北,漢玉石階托起一帶平如鏡面的月台,宮闕巍峨殿寧深閎,太陽將金瓦照得亮燦燦的眩目刺眼──這就是供奉清室列祖列宗神位的奉先殿了。因見王廉站在宮門侍衛身邊招手,劉墉急趨幾步升階上月台,跟著王廉鶴行鷺步至大殿門口,在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的朱紅門口徐徐報名:「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兼刑部尚書臣劉墉恭叩聖駕!」

  「進來吧。」殿中傳來乾隆的聲音。

  「是!」

  劉墉一手提著袍襬輕步進殿,立刻便覺得殿裡殿外迥然不同,外面艷春麗日光明世界,裡頭都是又暗又涼,冰涼的金磚地光可鑒人,南邊一排殿窗在外邊看著燦爛奪目,裡頭看卻甚是黯淡,偌大的殿宇空曠幽暗,連殿中擺的祭祀器物都不甚清晰,一股說霉不霉,說香不香,說油漆不似油漆的氣味彌漫在盤龍大柱旁,撲在熱身子上,立刻使人覺得一陣森涼。好一陣子劉墉的眼睛才適應過來,見乾隆站在殿心大神案前青銅司母鼎旁背對著自己,珍珠緞台冠,青緞涼裡皂靴,瑞罩披肩一身朝見盛裝,忙伏地叩頭道:「臣墉眼神不濟,這會子才看清皇上,求皇上恕過。」

  「起來吧!」乾隆的聲音在大殿中有點嗡聲嗡氣,「隨朕瞻仰列祖列宗聖容。」

  「謝恩!」

  劉墉起身小心趨至乾隆身邊,用目光睨著乾隆,一邊恭敬瞻仰殿正中列排的歷代大清皇帝丹青遺容,識認著神龕前的牌位字號。頭一位自然是太祖努爾哈赤的,接著又看太宗皇太極的像,在第四幅像前,乾隆站定了,向著像默默三鞠,劉墉便忙叩頭,待乾隆拈過香才又起來陪隨,覷著眼極力看那牌位上的字,卻是:

  聖祖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

  孝敬誠信功德大成仁皇帝

  乾隆待他看完一躬後退方才移步,劉墉料他還要給雍正上香的,但乾隆只默默凝注片刻便離開了,在殿西壁專設的小須彌座上坐了。劉墉也隨他過來。不知怎的,離開那些寶相莊嚴的列祖列宗聖像,他像胸口搬開一塊石頭似的一陣鬆快,無聲透了一口大氣,鵠立在側聽訓。

  「不容易啊!」乾隆似乎自言自語喟然浩歎說道,「彈指一眼朕已經六十六歲,幼時跟著聖祖讀書,把手練字的情形兒像是昨天的事。聖像的紙都黃了,真個是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劉墉一躬身朗聲說道:「皇上追懷先帝先聖主漠烈懋功,自然是情發於心感慨係之。皇上現今春秋鼎盛,文武功業天下治化承先垂後燦然不朽,列祖列宗風範發揚光大,是先聖有靈亦欣慰於地下,似乎不宜有年命之歎。」乾隆一笑,說道:「你說的是。朕是近日心緒不寧,太后也稍有欠安,見了先祖先帝,自然有些感慨。」他換了正容,又道,「聖祖當日說過,他即位時只望能垂治三十年天下,上天眷顧,居然再逢甲子,是為厚德之主天假於年。朕初即位就在這裡設誓,不越聖祖雷池,倘若天賜朕以年,必以精勤誠敬治事,至六十年一定遜位養老。現在雖然還早,但覺精神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他自嘲地一笑,「六十年也談何容易!」

  劉墉舐舐嘴唇,揣摩著乾隆的話意,加了小心回道:「皇上身體康泰精神健旺,不讓中年盛壯,聖壽綿長百齡可期。善自調護養榮,是天下臣民之望。」

  「還是隨便些,不要用奏對格局。」乾隆拈鬚微笑,說道:「元首明股肱良天下昌明承平兆緒,老百姓也有好處,這不是套頭空話,朕信得你是實話。你要『萬壽無疆』地鬧起,就是虛應故事了。」他放緩了口氣,「──傅恒尹繼善都是良實能臣,比朕還年輕,遽爾就去了。你五爺弘晝瞧著放蕩不羈,皮里陽秋的人,其實是朕的好幫手,也去了。還有你父親老劉統勛,說是『老』,其實也是英年早逝──你別碰頭了,我們說話,一味鬧起禮來不得了──他原本身體極好,朕說過要留給兒子使用的,誰知也早早去了,軍機大臣沒有世襲的道理,但好的賢良的自然子承父業。一個你,一個福康安,朕寄有厚望──帶你來見見列祖列宗,也就是這個意思。」

  乾隆說及劉統勛,劉墉已經跪下。此刻離乾隆極近,見皇帝滿面鬱沉帶著倦意娓娓如對家人說話,劉墉心裡一酸一熱,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兒,叩頭說話已帶了哽咽:「臣仰邀皇上知遇之恩,敢不糜骨粉身圖報,繼之以死──」乾隆抬手命劉墉起身,說道:「朕信得過你,你是忠臣子弟,不要自疑。朕也不是猜忌之主,有功賞功有過罰過,你得明白這一條。紀昀李侍堯的事,朕看你有點兔死狐悲,外間也有些議論,說什麼與傅恒有干礙的話,你也不要信它。傅恒本人辦差失誤,照樣要處分,紀李二人純是他們自作孽,與傅恒何干?」

  「臣不敢,也沒有這樣想。」劉墉滿懷忐忑,也就不能全然坦誠,肅然說道,「先在山東,回京又接辦紀昀李侍堯案子,朝野震驚之下臣也不能不震驚。國泰于易簡曾多次蒙恩嘉獎。一旦敗露,種種惡行觸目驚心,紀昀李侍堯簡在帝側身居中樞,不知藎忠竭心報效,以致身罹不測──臣經手這些事,披閱案牘,推索格致思量自己,有時毛髮森樹,有時痛心疾首,覺得作臣子難,作英明君主之臣尤難,其實難不過作一個平平常常的正派人!」他舒了一口氣。

  乾隆在御座中抬了抬身子,似乎要站起來,又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地望著殿門沉默片刻,說道:「這話近於哲人之言。許多大臣一到高位就看得自己不平常,孔子也忘了,孟子也忘了,朱子也不是好人了,於是就變得毫無規矩章法,去為非作歹,去作亂臣賊子!」

  說「朱子不是好人」特特指的就是紀昀,乾隆儒雅倜儻,素性風流自喜,不耐俗禮拘泥,原本討厭宋儒以來程朱理學參講性理的學風,理學一味高談性命義理,一頭標榜門戶排除異己,於治國經濟實學一無所知,蠅營狗苟聚黨謀私,康熙雍正兩朝朋黨,都是這樣滿口仁義道德滿腹機械傾軋,父子相疑、兄弟相忌、臣子相汗,鬧得幾十年紫禁城內外雞犬不寧,他以為從根子上說都是因為學了宋明理學逐臭附惡,遠離孔孟忠恕之道的緣故,乾隆本人起居宴熙之間隨口而出,不知說過朱熹多少壞話,連劉墉都多次聽過。朝臣中「程朱之德滿山遍野」,提起乾隆這一條,無不搖頭蹙額尷尬無奈,但乾隆既要整紀昀,「朱子不好」卻又成了紀昀的罪名!劉墉心中突然泛上一股淒涼之感,卻不敢逆批龍鱗指斥其非,只歎息一聲,順著乾隆的話意說了查抄李侍堯和紀昀家的情形。

  乾隆聽得很認真,聽到劉墉和紀昀交談「恭祝天子萬年」的話,也只點頭淡淡一笑,待劉墉說完,起身游走幾步,指著殿北正壁西邊一帶空壁說道:「這個位置是朕的。朕萬年之後,還盼你年年來看看朕。朕在賢良祠也給你留著位置,忠忱不二廉勤王事,朕的子孫也不會虧負了你。聖祖爺在世時常說,有些事就是天子也不能如意自專,朕當時不能領會,現在回頭看,雍正爺何嘗想殺年羹堯?還有隆科多,原都預備著他們附太廟,進紫光閣的!朕誅殺訥親張廣泗也是不得已。陸隴其聖祖極賞識的,終老在知縣任上。劉墨林雍正爺也要大用,楊名時受朕知遇,到底也沒能進軍機拜大學士。市井俚語說『剃頭擔子一頭熱』──單是皇帝想如何怎樣不行,還要他自己努力爭氣──兩頭熱了,還要緣分,身子骨兒不結實,七病八災年命不永,丁憂出缺任上罷誤──哪一處不合緣也就不成,這就非人力能勉強的了。」

  劉墉聽著這些話,又是感動又有點不安,許諾進賢良祠是極大的榮耀,要他「年年來看」自己遺像又是極深的情,還透著「託孤」的餘意,後頭的話許之以義,期之以功,合之以情,順之以理,是告誡似勉勵,像專對劉墉,又似泛指身邊重臣,絪縕溫馨綿密混沌深沉思索中還帶著人生無常的浩歎,一時間已經難以全然品出滋味,斤量沉重得令人承荷不勝。轉思乾隆此刻心境,劉墉覺得竟有悲涼之感──想著,劉墉已鼻酸心熱,欠身說道:「皇上今日教誨,劉墉永銘在心──不敢存功利念頭,只努力報效繼之以死罷了。」他頓了一下,問道,「孫士毅已經摘印,廣東布政使票擬暫署巡撫衙門,布政使的缺誰來補?伏請聖裁。李侍堯和紀昀的案子出來,也不宜久拖不決,以免朝野震動。」

  「廣東藩司不同別的省,太重要了。要懂財政通洋務的人才辦得來。」乾隆沉吟道,「先空缺一段,遴選個好的去補如何?」

  劉墉見乾隆擺手示意出殿,站起身來隨後趨步,賠笑道:「皇上聖慮極是。但據臣愚昧之見,這個缺太肥了,現在的江南布政使也比不上。現在空著,不知多少官員紅著眼盯著這位子,下頭鑽刺營運賄賂當道的自然少不了,空的時日愈久,愈容易另生弊端再發枝節。指定了,也就塞住了競奔之門。」

  「你有沒有要荐的人?」乾隆跨著門檻問道。

  「沒有。臣管著刑部,皇上要用臬司,或治安人材,臣夾袋裡還有幾個。」

  乾隆踏著緩重的步履出殿,在月台上踱著,看了看半掩在渾濁不清的霜雲中的太陽,死樣活氣的陽光無力地灑落下來,連自己的影子都漫濾沒有邊緣,他無奈地吞嚥一口什麼,說道:「如今到了這地步了麼?」沉吟著又道,「你說的是──那就叫和琳去吧──軍機處給他傳旨,明日由阿桂帶進來引見。」正說著,見芍藥花兒從九龍壁那邊過來,便問道:「和卓氏身上熱退了沒有?用的誰的藥?」芍藥花兒賠笑道:「容主兒身子已經大安,用的小賀郎中的藥,萬歲爺昨個說寶月樓,容主兒想得一夜沒好生睡。賀太醫說要用冰片對丹參配茶給主子用,奴才剛從茶庫那邊過來。」乾隆道:「冰片對丹參再加茶葉那是什麼味道?別怕費事,搗碎了研末,用練蜜製成藥丸隨時服用,也方便,告訴你容主兒,寶月樓就是給她造的,往後日子長著呢!這幾天忙過去,太后皇后和幾個主兒都過園子那邊,不必著急的。」轉眼見秦媚媚也過來,便道,「你去吧──」又問秦媚媚,「什麼事?老佛爺要東西麼?」

  「老佛爺今兒精神好,想一口桐柏山太白頂白衣庵的茶吃,奴才領了二斤,都是隔年的陳茶。老佛爺說看萬歲爺這有沒有新碧螺春,也使得的。」秦媚媚低著頭稟著,瞟了一眼劉墉又道,「主子娘娘那邊傳過來懿旨,說孟憲河的藥不好,用過了頭更暈,不許孟憲河進來看脈,老佛爺說這姓孟的向來侍候著使還算小心,罰一個月的月例也就罷了,也叫奴才去傳懿旨──」他似乎有什麼顧忌,半吞半吐說著,又看一眼劉墉,把剩下的話嚥了回肚裡。

  劉墉一門心思還想著如何再請旨詢問李侍堯紀昀處置辦法,根本沒留意這些話裡頭的微妙瓜葛。只知道太后皇后和容貴妃都有些欠安,乾隆國事家務都不稱心,自然心境不快──聽乾隆說道:「既然老佛爺想用太白頂的茶,你傳旨內務府──不,你傳旨和珅叫他立刻辦。回去稟老佛爺,就說我這就過去請安。皇后那邊太醫不如意,傳旨叫醫正進去看脈!」說著,話語裡已經帶著生氣,彷彿緩和自己心情似的又停片刻,這才對劉墉說道,「這就要過春荒了,青黃不接時分政務上三件大事,賑災防疫治安。裡頭有你一件,千萬要小心從事。銀子不敢在這上頭儉省,缺了你找和珅要,數目大了奏朕。處分紀昀李侍堯孫士毅這些大員,就是一刀一個都殺了,也只會官場裡魚鱉驚慌,老百姓才不在乎他們呢!教匪根子沒有除掉,治安再不好,星星之火加乾柴遍地,那個麻煩就大了。所以你當大臣,眼裡盯的心裡想的,不能只是幾個人事案子。明白?」

  「臣明白,遵旨!臣這就布置。有些冥頑不靈聚眾傳教的,臣以為也不必拘於定例,該殺該流的不能手軟,有些災荒重區,有囤積居奇見死不救的富戶,也要拿問枷號安慰百姓!」

  「很好!」乾隆賞識地看著劉墉,「你有工夫見見王爾烈,也可去見見顒琰,他們從下頭剛回來,看有什麼好法子,斟酌辦去──你去吧!」看著劉墉遠遠去了。乾隆似乎有點留戀地又望了一下奉先殿,歎了一口氣移步下階,見王廉和高雲從指揮乘輿過來侍候,板著臉擺手道:「不用了,朕走幾步疏散疏散,叫他們到慈寧宮門口候著就是。」說著,徑自向景運門走去。

  景運門是大街東大門,自雍正年間在天街西側設軍機處,小朝會議都在養心殿,也在紫禁城西側,朝臣覲見因此都從西華門遞牌子。除了皇阿哥近枝宗室每日凌晨進毓慶宮讀書、太后齋戒、皇帝祭祖,景運門那頭永是門可羅雀的冷清寂靜。因此乾隆一出門便十分扎眼,乾清門邊守值大太監王仁十分眼尖,驚慌地輕呼一聲:「皇上過來了!」便領頭跪下,和珅于敏中二人在西永巷道口也看見了,忙也跪下迎駕,軍機處門前鐵牌子外站著幾十個官員正說閒話,都沒有留心他過來,覺得周圍氣氛不對,張皇顧盼間才看見了,一個個也瘟頭瘟腦跪下。

  乾隆散步走著,也許這裡地面開闊的緣故,鬱重的心思放開了些,臉上已帶了微笑,見頭號侍衛巴特爾雄赳赳站在乾清門前給自己行注目禮,走近了,拍拍他肩頭笑道:「就要去盛京當將軍了,還來這裡站崗?十五固山公主隨你到任的吧,缺什麼,奏朕知道。」巴特爾是乾隆用十顆東珠一架望遠鏡從科爾沁王爺手裡換來的有罪奴隸,自幼就跟乾隆當了侍衛的,剛剛的五十出頭,黑紅雄壯的一個蒙古漢子,一身精悍之氣,見乾隆和自己說話,越發站得像個石頭樁子,粗聲說道:「俄羅斯不老實,我打俄羅斯,這條野狗不能進東北!我給大汗當將軍,還是大汗的大侍衛的。現在要走,想多見大汗幾面,多多站崗就能多多見您!公主捨不得太后,她夏天再去奉天的!」侍衛太監裡頭,他是唯一不自稱「奴才」的,直聲爽氣和乾隆說話,乾隆卻從不以為相忤,乾隆聽著連連點頭,笑道:「自然是這樣。奉天熱河朕幾乎年年都去,見面也很容易。你繞道巡視喀喇沁旗,科爾沁草原你也久違了,給你巡閱使名義,科爾沁王爺見了你也得跪接跪送!」他已說得喜笑顏開,「你是蒙古第一英雄,富貴錦繡不還鄉,好比穿著好衣服夜裡走路,明白麼?」

  ……說笑幾句,乾隆離開巴特爾,見和珅和于敏中長跪在永巷口叩頭,稍稍加快了步子到跟前,也不叫起,問道:「有什麼要緊事麼?」于敏中叩頭道:「方才接到六百里加緊軍報,海蘭察已經打下昌吉,和天山將軍隨赫德會師,駐紮在烏魯木齊城北二十里。」和珅跟著說道:「奴才和瑪格爾尼再三交涉,他已經同意隨班朝見,依例行外臣覲見禮。這也是不小一件事,所以趕緊來奏主子知道。」

  「嗯嗯!好好!」乾隆立時高興得眼中放出光來,他心中有一種清涼的快感泛上來,覺得渾身都一下子輕鬆了許多,眼前的景物都跟著爽明清亮起來,伸手叫起點頭笑著,說道:「朕要過去給老佛爺請安,一會兒到養心殿詳奏軍務!和珅你熟悉太醫院,叫賀孟順的兒子帶兩個最好的太醫進去給皇后和容貴妃看脈──」他忽然覺得自己高興得有點失態,斂了笑容,看著那一片跪著的官員又問道,「那些人都是做什麼的?好像都是低品官員?」于敏中飛快看一眼和珅,笑道:「那是外地優選上來的納捐貢生佐雜。阿桂在裡頭分撥兒接見他們,引見下來票擬補缺──要不要叫阿桂出來?」乾隆一時回味不過來,沉吟道:「哦,述職引見的──都補州縣令,怕沒有那麼多缺吧──」

  「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于敏中引了一句《孟子》笑道,「他們不是述職,是引見補缺。」和珅也知乾隆近日案頭書是《孟子》,惟恐落後,忙也笑道:「這是錢買來的官,但既歷練的好,也用得的──『如使予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你是亂用聖人啊!」乾隆聽著對和珅莞爾一笑,卻不再說什麼,一擺手便去了,一大群官員在後頭叩頭也沒有理會,快步趕進了慈寧宮,秦媚媚王廉王信王智等人已在門口迎著了。

  太后已經不在院裡,她剛剛在陽地裡散了步回來,坐在安樂椅裡一手還扶著拐杖,像是剛吃過藥,一手端著杯子漱口,兩個宮女一個端漱盂一個捧中柿跪在一旁,見乾隆進來,忙小聲道:「皇上來了。」乾隆便忙搶上兩步,親手把擰乾了的毛巾捧給母親,賠笑道:「昨兒奉母親的命沒過來,這幾日也實在忙得發昏。方才兒子帶劉墉去拜了奉先殿,這會子阿桂他們幾個還等著接見呢!」太后揩了口臉,勉強笑道:「知道你忙,況且這幾日我總瞧你有點心神不寧,有些個犯忡怔的模樣──皇帝就挨我身邊這椅上坐了──你們出去,我們娘兒們說說話。」宮人們便答應著退了出去。

  偌大的慈寧宮正殿只留下乾隆母子二人,見母親眼神中帶著疲倦望著自己,滿頭華髮如雪絲絲顫抖,乾隆無意識地看看自己身上,賠笑道:「額娘眼力不差,兒子原以為也因為上了年紀,精神體力不濟,這才知道不是的,是這一冬天鬧教匪,鬧賑災又引出案子,連帶著紀昀李侍堯孫士毅,幾乎是五個極品大員犯事!教匪鬧到北京城,元宵節搗亂,也是開國沒見過的,英國人在藏邊搗亂,金川莎羅奔死了,小莎羅奔部裡又起糾紛,瑪格爾尼來北京朝貢,又倔得像頭生驢,不肯跪拜,俄羅斯──就是羅剎國來了幾百哥薩克,又在木城一帶殺人放火,已經派巴特爾去了──」他說著,想起這些煩心事,又皺起眉頭,款款敘說,「如今天下雖富,貧富不均地土兼併太厲害了,富的太富窮的太窮最容易出事。加上教匪煽動造反,出事就不是小事。所以庫裡有錢糧也不敢浪費,打仗要用,兆惠海蘭察和福康安都是甩手掌櫃,花大錢的主兒,前陣子西邊軍務僵著,只見要餉要糧要菜不見功勞,賑災上頭也不敢大放手腳,倒不為怕窮人肚子大,我更怕的是官兒們手長,他們撈起官銀發黑心財,真是心狠手辣!所以盛世是盛世,隱憂也不得了!母親看戲知道唐明皇,他的廟號叫『玄宗』,什麼叫『玄』?就是啟明星兒叫玄星,先明後暗,開元之治天下也是轟轟烈烈繁華富貴,一到天寶之亂出來個安祿山,光景也就不成光景了!剛才和劉墉說話,這時候就是要咬牙謹慎挺過,他說春天也要殺人,兒子也許可了他。」他透舒一口氣,笑道,「我過來請安,于敏中送來捷報,海蘭察在西邊立功,打下了昌吉。這麼著兆惠就沒了後顧之憂,糧餉補給也好辦了。心裡一高興我才明白,這些天氣性不好,一直強按著,是因為一件快心事也沒有!」

  「著實難為你了,」太后聽著乾隆長篇大論述說政務上種種棘手為難,也陪著心裡一陣發緊,已是枯起了眉頭,聽到好消息,又鬆一口氣,笑著歎道,「我哪裡知道你這些事!我老天拔地的也操不了這心了。你五嬸昨個進來請安,說他孫子怎麼如何出息,意思想放個缺──是廣東那塊少了個藩台?我跟她說,皇帝也難,我們做長輩的不能給他加忙,要少了什麼東西用只管找我,公務上頭別去攪和,沒看有些得了肥缺的,不安分仍是沒好落腳?她尷尬得滿臉通紅去了。」乾隆一聽,正和劉墉的話印證對應,心裡不禁一動,賠笑道:「這就是額娘體恤兒子了!真有本事也用不到跟您說,咱們自己近枝子侄,自然優缺優補肥水不流外人田,不中用,說煞了兒子也不敢給差使,那是害他!」太后點頭,又問:「你方才說誰立功的來著?」

  乾隆一笑,大聲說道:「是海蘭察!丁娥兒常進來給您請安的,就是她男人!」太后笑道:「我記得,就是在德州殺人的那將軍!敢情是好!可憐見的那孩子不錯──」乾隆也笑,說道:「他們也四十多望五十的人了,您還說他們是『孩子』!」

  「要賞!」太后道,「我臥房那座珍珠琉璃屏叫人送娥兒府裡賞她!」她仰臉尋思著,良久又道,「我的兒,你跟劉墉說,事多事繁別輕易殺人。這不是我管閒事,就好比一家子過日子,有時候事事如意,有時候就那樣兒,你三叔站房檐底下看鳥吃食,無緣無故的還崴了腳,腫得走不得道兒呢!不順心時候要有些個靜氣,不能發躁,先帝爺在時他那個脾氣,就吃了這個虧。這陣子打的打、罰的罰、殺的殺──下頭再殺,不祥和。你殺一個人,他有爹媽兒女,有親戚朋友左鄰右舍,驚倒了還罷了,惹惱了一大片,胡躁上火就出事。這不為我吃齋念佛不殺生當爛好人。我說的話也不作數,你自思量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乾隆起初笑著聽,到後來愈聽愈覺有理,已是換了莊容,起身一躬說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聽著了,回頭就交代給劉墉,只能『驚倒』不可『惹惱』,鎮靜處事不妄動作,請娘放心。」

  「我是有點不放心。」太后笑道,「我八十歲的人了,來你們愛新覺羅家六十多年,什麼事沒經見過?軍機處的人有死的有罰的,政務上頭又糟心,都握到一處了,還有後宮呢?你怎麼不進皇后房呢?」

  乾隆本來要走,又坐了回去。皇后的事不但連帶著王八恥一干太監穢亂後宮,說出來狗屎一般臭不可嗅,更追究出去,早年太子和皇阿哥染痘早夭,追究起來這絕嗣滅倫之罪,想掩外人耳目比登天還難,一旦折騰發作,想罷手也萬萬不能──即使沒有這些事,哄傳出去人言鑠金口碑似鐵,從此宮掖裡別想安寧。這是比黜落幾個大員更了不得的事,他早已想定了「一床錦被遮蓋」的宗旨,稀里糊塗過去算了,不料母親還是問了出來。想想必是那拉氏鈕枯祿氏她們背後怨望,不由一陣光火,笑著問道:「是有人在您這說什麼了麼?」

  「沒有,是我看出來的。」太后看也不看乾隆,說道,「你別看我老,記性不好,心裡並不糊塗,我裝迷糊兒呢!」聽是這個話,乾隆心裡火氣消了點,給母親換了杯熱茶,靜靜心笑說道:「誰敢說額娘糊塗!只是額娘想,我今年也六十六歲花甲過的人了,外頭的事一天忙下來,累得只要倒下來,又怕懶乏了招病,能勉強掙扎著活動一下才好些兒。還想叫我像壯年時候人人處處照料停當,身體精神都濟不上來。富察皇后在時,也有幾個月不進鍾粹宮的,只見她去照料我,送湯送藥的體貼我──如今可好,倒過來說三道四的!大約是去容妃那裡多的緣故?我也並沒在那裡過夜!額娘你知道,和卓氏的哥子圖爾都、五叔額色尹還有堂兄瑪木特都跟在兆惠海蘭察軍裡出兵放馬,將來平定了霍集占,還要指望人家娘家替朝廷管轄那塊地方兒,這是慢待不得的人吶!她娘家那塊離京九千多里,她六叔護著她殺著亂兵一道裡送進宮來,這容易麼?給她蓋寶月樓大約也招忌,娘想,一座寶月樓換來幾千里方圓地兒平安,免去幾十萬生靈塗炭,哪個不值呢?」

  太后沒有聽完已是顏展眉舒,說道:「和卓這孩子討人喜歡,我很待見她,瞧著穩重大方,比漢人那些狐媚子順眼,原想著都不過是些小意兒,原來裡頭這麼大的學問道理的?她可不是葉爾羌那塊和卓家的王昭君嫁到咱們家了麼!那是得跟別人多恩存些個!並沒有人說什麼,你別疑心。我是一輩子在宮裡頭的人,這裡有天沒日頭的日子比你懂些。就是皇后,那心裡的苦也是說不清道不白的,多少個小事抖落出來都成了不得的大事,多少大事外頭想不到的掩起來也都沒事,這地方才真是屈死不告狀的呢!你就再忙,裡頭也要打個狐哨兒,大家安心我放心。你跟前幾個后妃也都老了,她們還有個什麼指望的?一個笑臉,一句話的事就打發她們歡喜不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