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大波迭起雲湧風疾 內帷不寧家奴擾攘

  乾隆本來忙,想著進來見見母親請安,「打個狐哨」就回養心殿的,不料扯出話頭來,母子丟絮扯綿喁喁談心說了這麼長時辰,倒是和外人難以如此剖心置腹的,進來時還是滿腹心事,此刻覺得一腔鬱氣消融化解了大半,反而暢快鬆泛了。因還要回去議事,微笑著聽完母親絮叨。起身賠笑道:「兒子都知道了,再過幾日,咱們到圓明園去,我給您尋一處景致最好的地方,一家子陪您遊玩,我料理完這些事鬆和了,也多陪陪您,還有皇后她們。您選定了住地兒,叫他們蓋個大戲樓子,瞧著外頭哪個班子好,叫進來給您唱。」太后笑道:「唱戲是小事,要緊給我個僻靜的誦經佛堂。那邊離廟遠──」「有,有!」乾隆笑道,「兒子也是有名的『長春居士』呢!園子近鄰的清梵寺都還在,母親先去禮佛,瞧著哪裡該修繕,兒子告訴和珅一聲,立馬就辦了!」說罷笑著辭出來,不再步行,坐了十六人抬的明黃亮轎逕回養心殿。

  阿桂和于敏中二人已在養心殿外間正殿中跪著等候,聽見乾隆腳步進了殿,忙都又將頭伏了伏叩地請安。乾隆說聲「進暖閣來奏事」便進了東暖閣,盤膝坐定了,端茶啜一口,一手翻檢著案上的奏章,一手擺讓著,口裡說道:「就那邊杌子上坐。賞茶!」又看阿桂一眼道,「瞧你氣色似乎不好,身子不爽麼?」阿桂就杌子裡躬身回道:「承主子關心,奴才身子尚健──這三天裡頭見了一百多外官,有的是引見補缺,要和吏部商議,有的地方鬧糧荒,也有瘟疫,安徽有幾個縣老少都湧到江南趁食,留下的人都是走不動的,能吃的樹皮已經剝光,已經在吃觀音土,奴才召了幾個司官會議緊急料理。昨晚十五爺又帶奴才去工部,會議修治漕運的事一直到半夜,沒回家就接著八爺王命和禮部幾個司官商議殿試儀注,回軍機處又是見人──兩夜沒睡就眼也黑了臉也青了──唁,奴才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把朕的參湯賜阿桂。」乾隆從軍機處門口過時阿桂沒有出來迎接,原本心裡還有點不快,聽他忙得這樣,不禁動容,盯著阿桂憔悴不堪的臉說道,「州縣官知府不必一個一個接見,叫章京們分類,補缺的、引見的、賑災的、治安的預先分好,這麼著就省些氣力,有些人見不及,往後放放也使得。從容做去,要這麼著連軸轉,你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子?昨天接到錢灃的奏摺,說到賦稅平均,寫了五千多言,沒有一字不中肯的。他是貴州巡撫,卻替江南百姓呼籲,確有大臣之風啊!他說『蘇、松、太』現今浮賦,比元代多三倍,比宋代多七倍。橫著比,比常州多三倍,比鎮江多五倍,比他省多一二十倍。江蘇一熟不如湖廣江西兩熟,而地畝寬窄不同,江蘇一畝不足二百四十步,外省都是三百六十步、五百四十步一畝。這樣實在比較,江南已經真的不堪重負了。據你方才講安徽流民又進江南趁食,豈不是雪上加霜?能不能把漕運糧食減成,留給江南一點?」阿桂還在沉吟,于敏中輕咳一聲說道:「皇上這真是仁者之言!歷來先代起科,官田每畝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每畝三升三合五勺,重租田每畝八升五合五勺,沒官田每畝一斗二升,自元以來四百年不變。康熙年三藩亂起,興軍備糧破了這個規矩,長州每畝科米三斗七升,折實粳米就是二斗,少的也到一斗五六升。這看來是和先例不合了,但臣查看皇史宬,有慕天顏的奏摺,說『無一官曾經徵足,無一縣可以全完,無一歲偶能及類』。國家承平百餘年,江蘇東南大都會,萬商百貨駢聞充溢甲於天下,就是擔負漁樵、蔬果園佣,許多其實已經不種田了,無論自種佃種餘力業田,沒有繳不起稅的,為什麼呢?那裡商賈機房工坊的收項早就比種田收項高得多了,房前屋後種點瓜果,水裡捉點魚蝦賣到市上就是錢,盡也可以納賦的。這就與別的省有所區別。請皇上留意。」說完,又坐直了身子。

  他雖說得委婉,但意思已經明白,不同意錢灃的奏議。乾隆便看阿桂。阿桂卻問道:「奴才還沒有拜讀錢灃奏章,不知他有什麼建議?」乾隆笑道:「不愧相臣城府啊!問問清楚再說嘛──錢灃大小道理都講到了,《大學》理財之道:於天下必曰『平』。《周官》土均:掌土地之徵,必曰『均』。吳中賦額之重為天下之最,這是聖祖說過的話,世宗爺也說過吳中受困數百年的話。但已經成了定例,康熙爺制誥『永不加賦』,單這一省減賦,庫銀重新協調,他這裡減,別處就要加,反而與祖制不合。因此錢灃建議江南可以減成納賦,十足大熟就繳滿,一般年成交七八九成不等,既不壞了規矩,江南人也能稍稍息肩,德惠兩全的事,所以朕已下旨,江南省今年只繳七成。」于敏中是知道錢灃的這份摺子的,高雲從曾私下透過,說「主子看錢大人摺子瞧著有點不歡喜,御批上頭有『不稱德惠兩全』的話」。因此今天他才這樣奏對,卻不料碰了軟釘子,想想原由,必是高雲從偷看奏摺匆忙慌亂,將「不惟」看成了「不稱」反而鬧了個滿擰,聽乾隆對錢灃一片讚詞不絕於口,心中不禁懊喪,低頭吃茶不言語。阿桂卻甚是高興,說道:「錢灃建議很得中庸之體,這是學問作根底,務實勘察審量全局然後發言,格物體天下合民情,奴才不勝佩服!」正說著,和珅在殿外報名,乾隆笑著叫進,示意免禮賜座,接著說道:「老佛爺方才說,和居家過日子一樣,有時家境順,有時事不打一處來。前陣子不順,攪得朕心裡不寧,看來那關節就過去了。湖廣兩季大熟,安徽鬧點小災不妨事的,可以向安徽多調點糧食。江南減成納賦,又來不少流民,其實又折平了,就像《杜陵叟》裡說的『虛受吾君蠲免恩』,反而不得。也可由湖廣調糧,這才真的是給江南人減賦了。」

  于敏中沉默了一會兒,聽乾隆侃侃而言,倏地驚覺到自己「一直發愣」其實是「一直錯誤」,見是話縫兒,忙插了上去,卻不肯跟在阿桂後頭溜順,笑道:「臣是想,我朝深仁厚澤,江南已經輪番多次免徵賦糧了,那又是個富庶地方兒,多出一點怕怎的?現在看是想左了,既從湖廣調糧,斷沒有給湖廣加賦的理,這要動用庫銀,買糧,折平了糧價,也不得穀賤傷農。只這筆銀子從哪一項裡出,還要謹慎斟酌。」

  「江南庫銀不宜再動,那要用在河工和疏浚黃河入海口上頭,漕運也要用。」和珅是極靈動極有心思的人。轉著眼珠聽這麼幾句,已經知道議論題目大概風向,見乾隆顏色霽和,笑嘻嘻說道:「關稅上頭還有幾百萬。別聽他們叫窮,我心裡有數──可以拿三十萬出來,我手上掌握的議罪贖銀也有幾十萬,都在戶部賬上掛著,這更可以隨時調用。我看安徽那點子饑荒不難打平的。」于敏中問道:「幾個賬目混到一處,不怕亂了的?」和珅笑道:「一分一釐也亂不了,戶部那些賬花子們才精明呢!改日老于去問問郭志強,戶部的事他最通!」

  乾隆笑著聽他們議論,心境更加高興,說道:「有錢有糧心中不忙,多財善賈長袖善舞此之謂也。海蘭察打下了昌吉,兆惠可以長驅直入和卓部腹地作戰了。海蘭察是好樣的,朕也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軍機處要催兆惠放心進兵,人家那邊打下來了,他還左顧右盼什麼?朕也要下旨申飭督促他!既然打了勝仗,海蘭察就得膺賞。老佛爺已經賞了他家屬,朕也要賞,傳旨給海蘭察夫人,賞她兩顆東珠,他兒子進位一等車騎校尉。由兵部提三十萬銀子賞給跟從海蘭察出征戰士家屬。都由阿桂辦理,還有勞軍用品。阿桂和和珅商議辦理,不用詳細奏明。海蘭察晉位晉爵的事,等戰事完畢後再議。」說完,吃一口茶又問和珅,「那瑪格爾尼你是怎麼和他說的,他就從了?」

  「啊!回主子!」和珅不防忽然問到自己,怔了一下忙答道,「他是個化外頑徒。奴才想,和這種人說孔說孟講三綱論五常,永遠是個不懂,所以一頭玉帛子女將息著他,一頭暗地打聽他們風俗──原來這國人都愛打賭的,我就說我都帶你瞧瞧,我們的宮殿城池、帝闕文物、儀仗威儀比你英國強不強。不如你,你就別磕頭;比你強,就是值得你頂禮膜拜,你就得磕頭。這麼著帶他繞紫禁城看,又看了圓明園,又親眼見蒙古王爺在午門外望闕叩頭,我說這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血統身分比你怎麼樣?兩天轉下來,他軟了,說願意雙膝下跪,只是他有腰病,小時得過什麼病,脖子彎不下來,磕頭就連身子屁股都翻倒了。我說這一條我們主子將就得你,我們軍機處劉墉是個羅鍋子,皇上也沒因為站得不直黜罰他!」

  眾人起初還怔怔地聽,待到比出劉墉,想著他「站直」的模樣,不由都笑了。乾隆笑道:「難為你用心勸導,他是直脖子硬腰的病兒,誰還勉強他不成?」阿桂在旁聽卻覺得和珅的話有真有假,這人日鬼弄棒槌的邪門歪道層出不窮,紀昀若在,必定能揭開他的王八蓋兒看下水,但紀昀──想著,心裡又是一沉。趁著乾隆高興,心裡轉著念頭說道:「李侍堯和紀昀革職待勘,外頭震動極大。這不同殺訥親,訥親是失誤軍機,罪名昭彰人人皆知。紀昀海內頗有文名,李侍堯也是紅極一時的大員,前面國泰一波未平,這一波湧起更加令人觸目驚心。李侍堯的部下僚屬都惶恐不安,紀昀的門生中外為官的高位的也很多,久羈待審,不利於安定人心。」

  「你們怎麼看?這兩人該定什麼罪?」乾隆問道。他臉上已沒有了笑容,說罷,目光視向于敏中。

  「據現在查,紀昀沒有貪賄的罪。」于敏中脫口道,「他的幾處房產都是御賜的,書藏比別人多些,外邊也有幾處莊園,以他的身分地位俸祿,享用不算奢靡。他的主罪還是李戴一案,已經過去多年。臣以為可以從輕定為絞監候,公道說話,紀昀是海內學者典型,從侍主子多年佐政文事不無微勞,留他一命可以安文人之心。」

  這似乎是于敏中思量透了的事,說起來流暢爽利毫無蹇滯,阿桂聽著,起初一皺眉頭,旋即已心中雪亮,看了一眼和珅,和珅也正把目光掃過來,只一閃,二人都避了開去,卻聽乾隆乾巴巴問道:「李侍堯呢?」

  「李侍堯也應從輕發落。」于敏中篤定地說道,「他收十三行十萬銀子,不繳公也不入私,有觀望風色伺機貪圖的心,但終於入了廣東藩庫。畏法知恥也是有的。李侍堯多年帶兵,又歷任封疆大吏,私財僅有十幾萬兩,比起別的將軍提督,還算稍有操守。治盜、帶兵、民政這些差使上李某有功,准功折罪,可以激勵前方用命將士。因此,臣以為宜定斬監候。既與紀昀有所區別,留下命來,將來視吏情政情再作斟酌。」說完,安心地穩穩身子,坐直了。

  和珅眼皮翻著看一眼乾隆,又垂了下來,這一霎時間,他心中已動了無數念頭,定住了心說道:「奴才以為二人都應置之重典,為天下後世人臣辜恩非禮無法者戒。紀昀的主罪不是李戴一案。他在皇上面前褻慢無禮,以東方曼倩自居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一次兩次,自恃才高,以為可以玩弄君父於股掌之上,這個罪不能恕!他議論宮闈裡的事,肆口譏諷,賣弄學識,妄比先朝亡國故事,甚或出試題也暗含譏諷,謗君自標,奴才也以為不能恕。李侍堯豺聲狼顧,是一付跋扈相,事下擅作威福,濫作刑賞,事上偽作直戇掩飾其詐。他只是生不逢時遇上了英明天斷之主,換在亂世,奴才敢保他是個曹操!皇上從寬為政,已經包容了他們多年,前殺王亶望勒爾肯,後殺國泰于易簡,這是多大的警戒?兩個人仍舊置若罔聞!這樣的人不殺,那麼從前世宗爺殺陸生楠,皇上殺尹嘉銓又如何解釋?不辦李侍堯,又何必殺國泰?」他頓了一下坐穩了,也是一臉安詳。

  乾隆皺起眉頭,一手把撫著青玉鎮紙,沉思著,又看阿桂。

  「奴才贊同和珅意見。」阿桂這也是早就打定的主意,因此說得又穩沉又持重。于敏中和珅都是目光一跳,聽阿桂語氣又轉沉痛,道:「這二人和奴才都私交不淺。按奴才的本心,不但不願他們這樣結局,實在說話,真的想和他們搭班子伙計,給主子辦一輩子差。但他們觸了刑律,壞了禮法綱常,又有什麼法子?軍機處如果不能持衡怎麼能輔佐皇上平治天下!李侍堯是有功勞的,奴才看他其實只是憑了聰明才智辦事,根子上不修身不養性,大利當前就忘了大義。紀昀是有學問講究治學的,奴才看他骨子裡是傲睥天下,連主子也不放眼裡。論起來都是其情可恕,其心可誅!實言相告,他們的事出來,奴才起初是想在主子跟前代他們乞恩的,這裡頭有私交,也想著畢竟主子信任多年,恐怕叨登得滿城風雨,於大局不利,也於朝廷顏面無光。後來仔細定心思量,紀昀勤勞王事不比訥親,李侍堯功勳遠不及張廣泗,紀昀敢於侮慢主上,罪比訥親大,李侍堯暗地納賄,行為卑污,又過於張廣泗。不殺他們,何以示朝廷至公無私之意?和珅──說的是──」他哽咽了嗓子,用手帕拭淚道,「主子不必遲疑──」

  三個人都說完了,暖閣裡大殿中一片沉默,乾隆面無表情端坐著一口一口吃茶,心裡卻一聲接一聲歎息。他不像康熙,康熙為慰寂寞,結交有布衣師傅伍次友,雍正有方苞,還有個無話不說的「十三爺」,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寂寞來時自家解,心事繁緒不告人。他從六歲就跟康熙讀書,一直在這華袞廟堂務政,身邊都是天下頂尖的人中之龍,臣子的心思摸得熟透了。聽他們奏事全都是循禮不悖,大局小局籠統一檻,一套一套或慷慨陳詞,或激切誠摯,或誠敬肅容,或痛心疾首──一樣的孔孟大道理,萬花筒般能翻新出不盡無數的小道理,都是頭頭是道,其實真正想的什麼,還要靠他這皇帝默會一通慎獨致知。有些事明知是假卻永不能捅破,只可以假應之──不知多長時間,他輕輕清了清嗓子,見三個人都豎起耳朵要聽裁決,心裡又不禁暗笑,說道:「還要聽聽劉墉意見。這二人不同別的封疆大吏,無論殺或者原宥都要面對天下後世。」也不管三人面面相覷,一擺手道,「傳旨劉墉來見──你們跪安吧!」

  「是──」

  三個人忙都離座伏地叩頭,一腦門子莫測高深心思瘟頭瘟腦退了出去。乾隆這才取過海蘭察的奏摺,看時,足比平日臣子奏事用的通封書簡大四倍,細看竟是羊皮製成,蠟製封口用朱砂畫著一面小紅旗,粘著三根雞毛,製工十分精湛,抽出又厚又重的摺子,裡頭的「紙」也是與眾不同,米黃面兒四邊嵌金,紙面上似乎刨子刨過平展挺括,觸手間微微凸凹不平──原來也是羊皮片出來的極薄的紙,卻一點羊膻味也無,顯見是香熏過的,微微一股麝香氣息沁人心腦。看了看,裡邊還附一張夾片,上頭是海蘭察歪歪斜斜的字跡,寫著:「主子,這紙是昌吉大清真寺抄古蘭經用的。寫起字來怪帶勁的,特用來報捷。奴才打這寺,寺裡的阿烘(匐)不肯香(降),一把鳥火燒了,這經還有紙竟都沒有燒了,信是好物件。主子看好,這裡還有一千多斤,都給主子送去,海蘭察又及。」乾隆一笑,提筆把兩個別字改了才看正文。前頭是師爺寫的,說海蘭察如何與兆惠商計,兆惠牽掣金雞堡和卓援兵,海蘭察統三萬人馬,從東南西三面合圍昌吉,城中一萬和卓回民如何據城堅守。幾次出城突圍,賴官軍全力周旋又被堵截回城,怎樣箭書傳遞曉諭利害,城中阿爾木敦堅不肯降,又從三百里外兆惠營中拖來十門紅衣大炮轟擊,「火光沖天,煙瘴彌漫,與漠上沙塵相激,霾霧直接天際,十步之外昏眊不能見人。待硝煙稍散,乃見南城坍塌十丈有餘,左翼軍毛大發率三千軍士突襲登城,是時槍炮轟鳴羽箭如蝗,大風鼓旗吹人欲倒,敵軍集如蟻蜂,與我登城將士負死頑抗,滿城上下矢石相交不辨敵我,奴才海蘭察見毛勢將不支,遂率中軍全力突擊,令右翼葛任丘登雲梯強攻南門,敵人不能首尾兩顧,驚心已無戰志,始潰而北逃。乃城中居民一萬餘人,皆從賊悍守巷戰,我軍處不利之地,無奈下令舉火焚城,三日三夜烈火燭天,斷垣殘屋俱為之焦,至十七日晨丑末,敵部僅餘三十餘人皆引刀自盡,昌吉始告全勝,計斬敵七千,虜俘一千五百餘,尚有三千餘人悉城中平民,刀傷火瘡慘不忍睹,呻吟呼號如臨鬼域。而我軍陣亡亦逾三千,輕重傷號八千四百餘。自奴才從軍三十餘載,大小戰七十餘陣,未嘗遇此不畏死之悍敵,亦未嘗經此慘劇惡戰也!」乾隆正看得心旌搖動目眩神移時,那奏摺上的字體突然變了,又成了海蘭察的手筆:

  主子,上頭那些都是師爺寫的,有些個吹牛,這仗打得狠的狠也是真的,也是贏了,算起兵力損號(耗),只贏了不多些兒。現在,一是求主子趕緊調點瘡棒要(藥)還有燒傷要也要。傷號多,拉他們西寧的車也要。兆惠這就要打金雞堡和胡楊屯,這些敵人了得,也得要要(藥)預備著,城裡這些回民雖說打了敗仗,奴才滿丕(佩)服他們都是漢子的。也己(給)他們吃喝治傷。主子臨行告姐(戒)奴才要撫。這裡阿烘(匐)要求修復清真寺,奴才和大阿烘下一盤棋,輸給了他,答應從軍飛(費)裡支三萬銀子修寺。奴才不請旨賭輸了,請主子重重治罪。主子賞奴才的月餅,奴才和牙將們分著吃了。吃著月餅想主子,這麼遠的,不知啥時候才能見著您,一邊嚼吃一邊流淚,跟女人似的,不好意思的──

  看到這裡,乾隆想這位剛剛血戰過的將軍如此戀主思恩,不禁也眼眶濕熱。王廉遞來毛巾揩著看,卻又忍俊不禁一笑,原來海蘭察寫:

  小霍集占的幾十個女人在城裡,打下城都捉卻了,樣範兒都標致。葛任丘要用她們犒勞功臣,奴才說你敢,你割人毬(葛任丘)敢放壞我割你頭。這是從賊戰俘,不是平民。奴才叫人壓(押)送北京,主子要賞人也好。葛任丘笑說送主子受用去。奴才呵斥他胡說八道。那叫備充後宮御用禁臠你懂麼?奴才海蘭察謹奏以聞,萬里塞外臨表涕零不知所云。

  一大堆白話土得掉渣兒,結末卻套著武侯《出師表》來一句「曲終奏雅」,乾隆不禁噴地一笑,扯過一張明黃箋,略一尋思,用墨筆寫道:

  覽奏心極嘉悅,所需辦諸事即付有司從速辦理矣。卿浴血奮戰甘冒矢石為國家又建殊功,忠君愛國之情皎然於域中化外,朕豈惜紫光閣一席之位慰爾忠忱!用是賜詩一首,爾其勉之!

  上將建牙越昆侖 虎賁猛士掃煙塵

  滅虜原為全金甌 征戰成就拯生民

  族羽一揮凱歌起 殘虜敗破銷狼氛

  九重早盼烽火息 金爵美酒犒三軍

  住筆想了想,又寫道:

  此旨亦發兆惠,爾與海蘭察同號「雙槍將」,情同手足而義屬同僚,海蘭察已下昌吉矣,爾尚有何瞻顧?今將賜海蘭察之詩著爾看,朕於宵旰勤作政務叢繁中依閥西望,冀將軍直搗黃龍早定新疆,是為至囑如面,勉之勉之!

  他微笑著放下筆,搓著手還想看再囑咐幾句什麼,見劉墉進來,往杌子上指指,說道:「你來了?坐,坐嘛!」

  「皇上看上去很高興。」劉墉行了禮坐下,笑道,「臣去戶部見著了十五爺,他還惦記著黃花鎮那塊鹼地,滄州府短著十萬銀子,但戶部沒有單撥這項銀子的出項。方才在軍機處門口遇了和珅,和珅說這是利國利民的仁政善舉,他原有八萬銀子準備購一處莊子的,不買了,先挪出去給十五爺用。這麼著差不多也就夠用的了。」乾隆笑著點頭,說道:「朕看阿桂于敏中──連你在內,都有點瞧不起和珅的樣子。怎麼樣?這人還是輕財好義的吧?」劉墉道:「其實也沒什麼瞧不起,若論聰明,和珅是第一。只是說不上來,有點像個精幹女人似的,不大合著脾性。」

  乾隆大笑:「精幹女人──不錯,有點像。子路威猛顏淵文靜,張良貌如美婦,同一仁也,何必曰同。都像竇光鼐乾巴巴的才好?」劉墉也笑起來,卻見乾隆已經肅容,忙欠欠身子坐正,聽乾隆問道:「叫你來是要問一問,紀昀和李侍堯的事你有什麼章程?」

  「紀昀不是貪婪受賄的人。」劉墉正容說道,「官作得大了,在位日久,又深蒙聖上愛重,偶有失檢之處,家族生齒日繁,門閥貴盛良萎不齊,所以有李戴的事攪出來。他是為名所累,與李侍堯確是不同。」

  「李侍堯呢?」

  「臣思量這人,是一輩子吃素,持齋不堅吃了一頓狗肉。」劉墉沉思著道,「吃了狗肉又懊悔,想暗地改過,在這時候菩薩覺察了,是個倒霉人。」

  乾隆聽得不禁一笑,說道:「他自要吃狗肉,也須怪不得菩薩。」

  「是。」劉墉說道,「其實天下如今情勢皇上心中也有數,大官貪大小官貪小,只有貪多貪少之別。還有一種分別:有些官也做事,也辦差,順手牽羊撈點錢,有些官不作事,甚或專作壞事,無錢不辦事專門貪婪,京官不能直截貪,就從外任貪官手裡分潤,或調撥錢糧或調任補缺從中敲詐,仍舊是個貪!為官不貪原是分所應當,並不是功勞,臣為著如今這樣的人少,反而成了稀世珍寶。說某某人廉潔自好,別的不問,那就是頂尖的好官了!」他向懷中掏摸了兩下,又止住手,乾隆道:「你要吃煙?也隨你吧!朕已經看慣──」想想正議紀昀的罪忙止住了,「除了大朝會,你不用請旨可以吃煙。」劉墉忙賠笑稱謝,取出短煙桿打火點煙,猛抽一口,十足過癮地噴著煙又道:「這都是臣剖心置腹的話。臣敢說,做官做到紀昀這位置,門生故吏遍天下,想發財可以富能敵國,他沒有。學問好,肯做事,這就可取之處很多,小不檢點的事加以懲戒還是好的,不宜置重刑。臣到軍機處後,調閱官員文卷看,常常歎息,十足壞人從頭到尾從早到晚都壞的沒有,十足好人赤足完人更沒有。就是臣,把臣前後過錯累積疊成文案,也難逃辜恩溺職之罪。訥親貪功誤國恩將仇報,把他的功勞好處一擺,也少有人及呢!至於李侍堯,臣更多的是惋惜,他的罪臣沒法替他辯,但他確是有才氣能會幹事的人,單是元宵節擒賊就看得出來,然而他實貪三萬有餘,論國法斷難免他一死,臣十分痛惜的──」他低下頭,噗噗地連抽悶煙,掩飾著心中的悶躁不安,沒有再說下去。

  乾隆也一時沒有說話,只凝視著縮項躬背的劉墉,似乎感慨良多又似乎在自想心事。移時,趿著鞋下炕來悠然踱步。劉墉坐得直了點,垂著三角眼瞼用目光追視著這位人主,不知過了多久,乾隆歎息一聲,一邊走一邊用手指點著劉墉道:「你是說了實話──軍機處──只有你一人說實話啊──」

  劉墉不解地睜大了眼。

  「想重重處分他們的是于敏中,偏說要從輕發落。」乾隆似笑不笑,徐徐說道,「阿桂和珅有心庇護,口裡卻聲聲叫說要置之重典!」

  劉墉卻發驚異,不安地蠕動了一下身子。乾隆這個說法他不奇怪,他是奇怪和珅何以會和阿桂意見相同。

  「這件事意見不同不足見罪。論起來各自主張都有道理。」乾隆以為劉墉不解,略帶苦笑說道,「本來的死罪,說得輕描淡寫,激動了朕反而要重重加罪,拼著自己挨一聲『昏聵』斥責,也要將紀李二人和孫士毅齊根扳倒,這是于敏中的想法。本來的活罪,偏要說得跡同反叛,由朕來『撥亂反正』,加恩饒恕了紀昀,也要拼著朕訓斥他們『殘刻』,還要落一個情願『仁歸於上』的名聲,你看看他們各自的算盤打得精不精?只有你劉墉是直述胸臆啊!」

  劉墉抽著煙出神,心裡卻一陣慚愧。他幾次聽乾隆說過紀昀欠歷練,也幾次細閱過李侍堯過去的奏牘朱批文件,今日這個奏陳幾分出於公心,幾分私誼,又有幾分是揣摩,湊在一處實話為好,所以出此,倒得了「光明正大」的嘉諭。但這實話也是不能說的,只索性硬著頭皮認承:「皇上待臣推誠置腹,臣豈敢欺飾回報!」

  「紀昀的罪,在於與朕不能同心。」乾隆說道,「他學術好,文筆你們誰也難比。但他自恃才高,弄小權謀玩小心眼,不是純臣!盧見曾見罪轉移財產,朕斷定是他洩露的消息。河間紀家子弟,今年全都入員,沒有查出他請託的證據,朕也敢斷定他做了手腳!有一點小聰明朕並不厭他,如果把朕當無知小兒,朕豈能容他!曹操殺楊修,朕幼時讀及這段史實,常常為二人扼腕痛惜,歷練閱世之後才明白,自也有不得不殺的隱情,像曹操那樣文武全才的雄豪之主,豈是楊修玩弄得的?聰明過頭反被聰明誤,要嚴加懲戒!」

  還是要「教訓」的意思,雖然沒說如何「懲戒」,但紀昀性命是無礙的了。劉墉不禁暗舒一口氣。

  「李侍堯的案子不要交部議處。」乾隆心境似乎有些煩亂,「把案由發往各省,由督撫、將軍提督公議處置辦法。這件事你下去立刻就辦!」

  劉墉心裡一動,忙離座跪下答應「是」,但官員犯罪徵詢各省意見還是頭一遭,他一時揣不透乾隆用意,一邊思量著,問道:「既然不交部議,自然是軍機處匯集。請旨,是用廷寄還是用六百里加緊?」乾隆道:「用廷寄。他是督撫,也是朕素來常表彰的,案由發下去要給這些封疆大吏留下思量餘地。匆忙送上來個處分條陳,他們還以為朕僅是為了垂詢他們。」聽了這話,劉墉心裡也若明若暗看到了乾隆心底深處:交部議處,議的結果決然只有一個「殺」字。他是既捨不得殺,又不想太便宜了李侍堯,發下去案由讓眾人議,既能堵住部院大臣的口,也是教訓各省這些諸侯,這些無法無天的一方神聖上議罪摺子,等於給乾隆立一個字據「不學李侍堯」──這麼精明絕倫的主意,出得堂堂正正,虧他怎樣想來!心裡不勝嗟訝讚歎著,劉墉卻不敢自作聰明多說一個字:「臣這就布置。兩廣福建雲貴這些省道路遙遠,臣以為不妨用六百里加緊遞送,廷寄書信再說明一下就好,這樣,回奏的摺子日期不至於相差太長。」

  「這樣甚好。」乾隆無所謂地說道,「孫士毅和他同案,也一並辦理──你去吧!」

  劉墉退回軍機處,阿桂和珅于敏中都還沒走,見他挑簾子進來,都用目光注視著他不言語。劉墉情知他們想問什麼,一邊吩咐人「叫上書房謄本處的人來」,一邊整理自己案上折片文書,一笑說道:「紀曉嵐的處分還沒下來。李侍堯不交部議,由天下督撫公議他的罪,這已經有旨意了。我看聖意尚不可測──別這麼瞧著我,我又不是猴子賣戲法兒的!」幾句話說得眾人也笑了。于敏中道:「你忙。刑部那邊我給他們交代了,你要的秋決死囚案卷都調齊了,是送你府上還是送這裡?」劉墉道:「真得謝你細心!我自己給他們安排,刑事民事案卷不忙著備,只看關乎教匪傳教的和災區鬧事的案子。」和珅笑道:「你大約還得給各省那些土地爺寫信?好歹自己也留心身子。你的背再彎下去,方才桂中堂說,我們要預備釣蝦竿子了!」一句話說得眾人又都笑了。劉墉說道:「這裡你和桂公都是蝦(侍衛),敏中是魚(于),魚鱉蝦將是你們,我是羅鍋子老釣翁!」說笑著,見謄本處的人來了,便住了口。

  安排完謄抄案由分發各省的事,劉墉不再滯留,當下出西直門打轎回府,胡亂吃了幾口飯,便一封一封給各省總督巡撫寫信,各自都有「詳見案由謄本」的話,只有西線兆惠、隨赫德、海蘭察正在帶兵打仗,不便用這案子煩擾他們,反倒加了些撫慰言語,什麼「天恩浩蕩恤珍功臣」之類的話說得委婉。想了想,畢竟還得請旨,便壓在一邊。待寫完時,天已經黑定了。揉捏著酸困的手腕,大聲吩咐道:「給我弄點吃的,晚飯後到紀老爺府上!」

  ──因紀家出事,順天府的人封了半條街。這裡靠大柵欄不遠,平時極熱鬧的,此刻卻成了冷清清黑洞洞的巷子,街上紀家鄰居也都憑順天府發的牌子引子出入。街口十幾個校尉都是九門提督衙門的,門神似的兀立不動,招得街口處閒人遠遠瞧著竊竊私議。劉墉也不打轎進街,就在巷口落轎下來,便見邢無為迎上來,因問道:「有什麼事麼?」「回中堂話,」邢無為極幹練地打個千兒,抬臉瞅著劉墉道,「沒什麼大事。職下方才進府看了看,似乎裡頭家人們拌嘴。後來又沒了聲息,夜裡職下也不便進去,不知道為什麼事。」「拌嘴?」劉墉怔了一下,向紀家門口覷了一下,整個一條櫻桃斜街黑得像口古井,只兩盞米黃西瓜燈孤零零懸在遠處,無依地晃蕩著。他不再說話,腳下加快了步子,到門首下邊,果然聽見裡院人聲嘈雜隱隱傳來,似乎還夾著哭叫聲。守門的是幾個順天府的老吏,見劉墉發愣,打頭的笑著稟道:「是幾個家人和賬房上頭算輸贏賬,惱了。這時候兒家無主屋倒豎,紀大人也管不住他們──嘻嘻──咱們辦差辦老了的,這事常有!」

  劉墉沒聽完心裡已轟的一聲上了火:紀昀的處分還沒下來,內院自己已經鬧起來。家奴欺主這還了得?他冷笑一聲,抬腳便進了紀府,在黑乎乎的二門口站著聽了片刻,徑自背抄著手站在天井老槐樹下靜觀。

  賬房門口十幾個男女卻誰也沒留意到他,此刻他們正吵得熱鬧高興,有哭的,有叫的,有喊的,有口吐白沫說得唾液四濺的,有站在一邊黑地裡助打太平拳說風涼話的,因賬房裡燈暗,隔門照院裡,人物面目都模糊不清,綽綽約約的人影參差,那當門立著的是賬房先生盧泰,背燈影兒也看不清臉色,雙手抱拱,大約是滿臉賠笑給眾人作揖賠情:「各位上下們,好歹給我們留點體面──老爺說諸位存的銀子一個不短立刻下發,那是老爺從來不管賬,他不知道底細,真的只能先還諸位六成──」

  「我們的銀子哪去了?」當門一個家丁揚著胳膊吼道,「我們辛辛苦苦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侍候差使,你們可倒好,拿著我們的血汗錢放債,你想乾沒了我們四成,我揍你狗日的老盧泰!」話音剛落,屋裡頭攛出個毛頭小子,指著那漢子道:「宋紀成,真看不出來你這門沒良心!你婆娘不是太太賞的?還有東下洼子那處宅子!你狗日的還是個家生子兒奴才,撒野撒得沒邊兒了,老爺這時分落難,踏頭拽辮子作踐主子,主子幾時放債了?放你娘的狗臭大驢屁!」

  「玉保,少耍你的二主子脾氣!沒放債,銀子哪去了?」

  「餵狗了!餵狼了!買成宅子賞人了!」

  宋紀成吃這一搶白,大約鬧了個倒噎氣,梗著脖子烏眼雞似的盯著賬房,一時竟僵住。旁邊一個小伙子一趔膀子衝屋裡吼道:「樊玉保你個狗雜種,縮頭烏龜躲屋裡擋橫兒麼?老盧泰你閃開些──我拖出他來算賬!」盧泰氣得腿顫手搖,說道:「這就沒王法了,這就反了麼?也不看看老爺太太作多大的難!你們誰敢進賬房,先要了我的老命去!」他嘶聲叫著,已有五六個人衝上去圍住了,有的喊:「老爺都答應了,這老狗擋道兒,進去呀!裡頭有的是銀子!」有的叫:「今天晌裡盤賬我還見了,白花花的堆了一桌子!」有的吼:「我不是他紀家的家生子奴才!賬上短我的錢,說到天邊也得還!」有的隔著人群大聲嘟噥:「放到這,劉羅鍋子一古腦都抄了去,誰也落不著──」那個叫樊玉保的毛頭小子大約聽得憋氣,幾步衝出來,辮子向脖子上一旋盤,說道:「老爺的案子還沒定!媽的個厲害的你們就想砸賬房?我去稟劉羅鍋老爺子,看有這個理沒有!」

  劉墉這才知道紀府的下人並不知道自己的官諱姓名,平日自己來府紀昀劈頭總叫渾號,現在下人一口一個「劉羅鍋子」叫起,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正思量如何處置,盧泰按捺著聲氣賠笑道:「列位,天地良心,老爺平日待我們不薄啊!如今才遭這一難,還沒有見個分曉,連明徹夜這麼鬧,心裡也好意思的?銀子,原先也就緊打緊的,沒有什麼富餘。盧親家老爺的事出來,送過去三百兩打點盤纏饑荒,怕還要進刑部,吃獄神廟飯,這兩下用過,又是一千多兩。老爺的案子定下來,無論什麼罪名兒,不打點銀子現成虧吃定了的。就忍心一點也不給老爺留?」

  「給他留,我們喝西北風?」接口就有人攘臂大喊。接著一個女人放聲號啕大哭,夾七夾八罵自己男人:「一百八十多兩銀子啊──就丟水裡還聽個響兒呢!──宋紀成你個天殺的,死沒屍首的糠攘的豬啊──我說銀子放出去,就是一分利溜薄兒的,一年也收回五十兩──你個殺千刀的還說『名聲不好』,怕老爺知道了吃不了兜著走──這可倒好──你的『好名聲』在哪呢給我瞧瞧──」她一屁股坐了地下呼天搶地拍膝打掌,「我的皇天菩薩天公祖奶奶──怎麼跟了這麼個窩囊廢男人,一天福也沒享,摳吃摳喝攢點銀子還打了水漂兒喲──」她的話立刻引起一片共鳴聲:

  「就是這話,日娘烏撮的我們倒了血霉!清官清官,說起來我們是『相府』,我外甥在漢陽府,門包銀子一年也兩三千兩!還得憋住,不能說,一比就辱沒煞人!」

  「老爺進門是小伙房,進朝能吃胙肉,問過我們吃的什麼?」

  「天天講《三字經》說忠孝節義!那書上寫的我們唸不懂,眼見的是實,別說宰相府,就是縣大爺知府的家人,也比我們闊多了!」

  「跟別的相爺,還能保出去作個官兒,我們苦巴巴的落著個什麼?」

  「他根本不會作官!人家財也發了桃花運也走了,也沒見誰說個不是!我們可倒好,只會鋪宣紙、磨墨,辛辛苦苦幹,落個王八蛋!」

  「這他娘的叫什麼事呢!連乾隆爺也犯糊塗了!」

  「你才犯糊塗呢!這話也說得的?」

  「嗤!你忠心保國,別來要銀子啊?」

  「瞎!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吧──」

  ──七嘴八舌議論夾著詛咒惡罵毀謗,什麼樣兒的都有,正說得熱鬧,一個白鬍子老僕提著燈顫巍巍過來,旁邊還跟著個中年僕人手裡提著個食盒子。劉墉卻極熟悉他們,一個是紀昀的貼身老家人施祥,一個是廚子楊義,見他們來,眾人便都住了口。那楊義一臉顏色不善,捋袖扠腰幾步上前開口就罵:「是哪隻畜牲糟蹋老爺?是劉四你麼?老子一火棍子捅了你!魏家的,你也來攪?不是我跟太太說,你這會子哪個廟裡餓死鬼當差呢?你來時褲子爛得露著蛋,躲到我灶房裡窩頭吃了十三個!這會子穿布裹綢的,有宅院有老婆有使喚丫頭,會跟老爺算賬了!──你,趙平,你也敢來?躲你媽的什麼?你不就是河間縣太平鎮那個討飯的!──我日你媽的們,老爺就是十惡不赦,也輪不到你們這麼作踐──你們誰苦,誰冤?站出來衝楊義來,老子擺平了你,屠了你下酒!」

  這廚子大約平日橫氣霸道,立眉豎眼這麼一頓訓斥,居然一時沒人敢應聲。眾人大眼瞪小眼僵了多時,內中有個人陰陽怪氣說道:「楊義誰怕你?你除了會在老爺跟前溜溝子拍馬,在下人跟前使霸道,還會什麼?老爺答應賞還銀子,賬房剋扣,我們要賬,與你毬的相干!你……」他話沒說完,楊義一揚手,手裡食盒子沉甸甸的已經砸了過去,裡頭殘盤剩碗菜汁子稀哩嘩啦都翻出來,砸得那人滿頭滿臉都是,楊義怒喝一聲:「我日你姥姥的董柱,我還沒說到,最沒良心的就是你!我揍死你──」說著便要撲上去,卻被施祥一把拉住了。

  「老楊別放粗。」施祥緊緊拉住了楊義,由著楊義就地擰著拽了幾圈才站住了,喘吁吁對眾人道,「大家聽我說──我望七十的人了,經的見的到底多些兒。說句難聽話,『臉面性命』四個字臉面還在前頭。這災這難不過是老爺貴人一劫,這麼著不要臉不留餘地,日後一日怎麼再見老爺?你們這頭吵鬧,老爺在書房裡都聽見了。老爺說大家跟他一場,誤了大家發財,心裡倒過意不去的。他不要留錢,給太太留點治病度窮的銀子,餘下的都分了。盧泰,你就照老爺的話辦。留下六百兩銀子,能分多少分多少,實在支不出來,給他們打公條就是。」

  一番話說得淒楚蒼涼,眾人都嚥下了聲氣,但紀昀禍在不測情勢凶險是明擺著的,賬房裡這點銀子是唯一能指望的餘財,又是他們寄存進來的私財,如何肯輕易罷手?憋了半日,還是那個叫宋紀成的開口說道:「上覆你老人家話,我們並不敢胡鬧,打欠條誰是債主?還不上來怎麼辦?太太治病也未必使著我們奴才的銀子,那頭面銀子也比我們家當多!再說,太太娘家是掛千頃牌的大財主,稀罕我們這點子孝敬麼?」劉墉一直站在黑地裡聽,早已氣得滿腹怒火。但他在理上一直抓不到這群人把柄,捺著性子心裡挑剔著,聽見宋紀成這話,便踱了過來。施祥面對這群鐵頭猢猻滿臉苦笑,正尋不著話駁斥,一轉臉見劉墉站在身邊,唬得渾身激靈一個哆嗦,忙委身打千兒,說道:「劉大人來了!有──有旨意麼?」

  「我來看刁奴欺主。」劉墉冷笑一聲說道,「我來了多時了。」

  他聲音不高,眾人驚怔一靜之間聽來,不啻天外鈞雷撼地而來,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嚇傻了,男的女的立的坐的一齊僵住,如同古廟中木雕泥塑的小鬼判官般兀立不動。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原是古今通理。紀公答應償還你們存銀,你們來取,這沒有什麼不是處。」劉墉在靜夜中款款言道,他先抑了一下,一頓,又揚聲說道,「但你們不顧主父罹罪在身,主母患病臥床,圖財忘義大鬧紀府,非禮欺主卻是國法難容!嗯?!──不但言語不敬主人,還冒犯皇上,這是什麼罪?就是討債,也分時辰場合,也分主奴遠近,你們的錢原本就是紀公賞的,連你們自己身子也是紀公主人一家的,紀公有罪,連帶你們一同是戴罪之身,昔日同榮,今日自然同罪,紀公一力保全你們,你們反過來作踐主人,凶悍刁頑令人髮指!──還攀扯到馬夫人娘家,她娘家再富,與你們何干?」他口氣一轉,變得又辣又狠,格格笑著道,「我抄了人一輩子家,有歹人也有好人。只見過合家主僕一心一德同度難關的,只見過奴僕捨生忘死代主償罪的,只見過悲淒哀慟生離死別戀恩難分的,幾曾見過你們這樣無法無天,蕭牆裡頭同室干戈撒野欺主的?你們素知我和你家主人交情,紀公現今心緒煩亂,少不得朋友幫著料理──不是叫我『劉羅鍋子』麼?羅鍋子現就給你們點顏色──來!」邢無為早已帶了一群戈什哈守在二門外,聽招呼一閃身出來答道:

  「在!」

  「女的枷起來,男的捆起!」

  「是!」

  「給我狠狠收繩子,都捆成『羅鍋子』花樣!」

  「喳!」

  邢無為一手舉燈籠,一手向外一揮,二十多個衙役蜂擁而入,提繩的貫鎖的持枷的惡狠狠撲上去就要拿人,燈影淆亂中只見這群家人個個形同鬼魅,唬得爬倒了一地,不計其數價磕頭賠罪乞命告饒。劉墉毫不為之所動,佯笑著,看著紀昀書房那盞孤燈,說道:「既知還有法理,何必當初呢?捆結實了,我去見紀公,由紀公發落!」說著,一抬腿去了。

  紀昀的書房外牆就臨天井,院裡發生的事他聽得清清楚楚。劉墉繞西花廳院進來,一腳進門便又縮了出去,他還不知道馬氏夫人已搬到這裡,熒熒如豆的一盞孤燈下馬氏半斜在木榻上,紀昀危坐在旁正在給她切脈,幾個侍妾明軒、卉情、藹雲並三四個丫頭都擠在屋裡,見他進來,慌得站不能站躲沒個躲處。紀昀歎道:「是崇如嗎──進來吧。這個時分還講平日規矩?」他放開手,把椅子放得離床略遠些,請劉墉坐了,自坐了榻沿上,平靜地望著燈苗兒,說道,「這些子人就這付德性,崇如兄何必和他們擱氣?沒的降了你的身分──」

  「嫂夫人還好?你在病中受這一驚,劉墉心裡很不安的。」劉墉望一眼周匝眾人,俱都是滿目淒惶,歎一口氣道,「要用什麼藥,告訴他們一聲,我就給你辦──你府裡這起子綱紀真混帳透了!抄訥親家,家父去的,抄張廷玉我去的,哪見過這樣的牛鬼蛇神?少不得替你料理了,天明送順天府枷號示眾!」馬夫人半仰在被子墊起的枕頭上,眼泡兒淤得發亮,聽著只是流淚,無力地搖著頭,哽咽著道:「劉大人──你的心我們全家領受了──使不得的──捆一夜還是放了他們──沒聽人說君子可欺小人不可欺──我老爺的罪沒定,還不定怎麼折騰,不能得罪他們苦了──」

  「我不能和張廷玉比,更不能比訥親。」紀昀面目呆滯,若悲若喜說道:「張廷玉是抬了旗籍的,訥親就是旗主。張廷玉掌握機樞,有用人權柄,他們府裡奴才許多都受了誥封,一個票擬出去就是官,他們經營幾十年,家人們確實是受恩深重,沾了大便宜的。我們紀家從河間來侍候的老人也沒有鬧事的,這些人都是別人舉薦或外家鑽營進來,人家本來就是要做官發財,指望著我這身分撈一把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怎麼不失望?他們進府有的就化不少錢,老本都搭進去了怎麼叫人不惱?他們哪裡想到我只是個皇家大書辦,軍機處的秀才,壓根就沒有權沒有錢!你不要懲處他們了,你一枷號,張揚出去我又多一條罪,或說我『平日刻薄』或說我假道學『治家無方』,能堵住誰的口?還有點錢散給他們算了──」

  他深長歎息一聲,不勝苦澀地搖搖頭,滿屋女人不知是誰抽抽搭搭啜泣,這一開頭便引得一片唏噓哽咽,只當著劉墉把持著沒人敢放聲兒。劉墉想想,也覺無可安慰,笑道:「我原氣得魂不歸竅,這麼又是一說,我就遵命撂開手了。世態炎涼也是尋常人情世故──唉!」頓了一下又道,「紀公安心靜緒,夫人更不要無益焦躁,該吃吃該睡睡。能說話時我自然要在皇上跟前說話的。皇上是個性情中人,很戀舊也素來器重紀公的,我料這幾日就會有恩旨的。我這就道乏了。」說著站起身來。紀昀隨送出來,到二門內,果見宋紀成一干奴僕都已捆得結結實實窩蹲在老槐樹下,幾盞燈亮晃晃照著,三個女人蓬頭垢面戴著枷,鞋也掉了,衣襟撕得露肉,顯見衙役們捆綁她們時手腳未見老成,八九個男人被繩子勒得臉脖子通紅,順天府衙役們就有這手段。要什麼花樣就能做什麼伙計,果真都捆得聳肩駝背的,和劉墉的「羅鍋」樣子大致彷彿。見他二人出來,一個個目光灼灼哀懇地看向紀昀。饒是紀昀滿腹愁緒,看這一群「羅鍋子」再看劉墉,不禁噴地一笑,說道:「他們犯的是家法,已經和劉大人說了,放開他們吧!」

  「放開他們!」劉墉見衙役們站著不動,斷喝一聲命道。又用手指著眾人:「我的人就在這裡,再敢放肆,小邢子給我照死裡打!」

  ──送劉墉回來,紀昀屋裡幾個女人還在哭,見紀昀滿臉慍色,都又嚇得噤住。馬氏目不轉睛地看著丈夫,問道:「劉大人沒說皇上什麼旨意?」紀昀搖頭,說道:「別的沒什麼。李皋陶的案子已經發各省議處了。」「那您呢?」最小的姨娘卉情說道:「劉大人方才說,皇上戀舊,就有恩旨的!」紀昀沉默著:戀舊,訥親比他還「舊」,還是處死了,至於「恩」旨,就是宣旨立赴西市,也還是「恩旨」──女人們不會想事情啊──許久,他才說道:「先顧眼前,按我開的方子先吃一劑看看,急也沒用的。」

  眾人怔了半日,才省悟過來他是說馬夫人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