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5 章
宮闈不修帝后反目 學士遭遣謫戍西域

  乾隆一怔,問道:「哪個娘娘?」

  「皇后娘娘!」

  「這是接見外臣的地方,到這裡做什麼?」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問。」

  「你跟她說,朕正在用早膳,膳罷還要見人辦事。」乾隆說道,臉上已沒了笑容,「有什麼事,晚間朕到坤寧宮說話。」

  王廉哭喪著臉癟著嘴,呵腰用手指窗外道:「遲了──那不是娘娘已經進來了!」乾隆轉臉看看,窗玻璃外頭果見那拉氏帶著七八名女官進來,已經繞過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麼,女官們便垂手站定,滿院宮女太監幾十名,連守護石殿門口的幾個三等侍衛都齊齊跪了相迎。他無奈地放下箸,要了毛巾揩著手臉,見皇后已經進內殿,便坐直了身子,勉強笑道:「你用膳了麼?想是剛從老佛爺處下來,汪氏的好粥,隨便用一點吧?」又覷了覷,「怎麼氣色不好?」

  皇后果然是氣色不好,蒼白的面孔上掛著淚痕,顯然是正在盛怒之時,極端正的五官都有點獰歪,半蒼的鬢邊還垂著一絲亂髮。她也不看乾隆臉色,悻悻地就坐了炕邊椅上,說道:「有人欺負我,皇上你得給我做主!」

  「誰?哪個?」

  「劉墉──劉羅鍋子!」

  「劉墉?」

  「他帶刑部的人到內務府,點名拿我身邊的人,說要問話,把章氏奶媽子傳去了。我叫人去問他,他說是關乎于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給我回話!章氏跟了我幾十年,我還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麼話不能我來問?于敏中犯什麼王法我不管,內務府就是我管著,也沒個聖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這不是欺侮人麼?」

  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時想不明白,皺眉問道:「章氏是于敏中的什麼人?」「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淚眼模糊,拍膝打掌說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規矩,宮裡拿問人是多大的事,就是個拴驢撅子還要釘根樁呢!他這麼著,別說我這皇后,祖宗家法也繞不過去。這撒野的劉羅鍋子,我怎樣待他來著?直就是個曹操,白臉兒奸臣!」乾隆剛還說于敏中是曹操,不料轉眼間皇后便原封奉還了劉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這麼著不好,殿裡殿外多少人瞧著的不像,體面尊榮要緊。劉墉確實是我讓他查問于敏中的事,你不高興只合和我說。劉墉是忠臣,他爺們跟我也幾十年了,你別犯渾。」

  「我犯渾!」那拉氏見乾隆也不肯給自己做主,氣得渾身發抖,口角也有點歪扭,大聲道,「我忍了多少日子了!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六宮之主,其實我這皇后連前頭皇后一根汗毛也不值!南巡時候你要殺卜義,又饒卜義,後來又拿王八恥、卜信、王禮、卜廉,也不說個原由,也不知會我!這不知哪個叭兒狗溜勾子舔屁股的角兒攛一把野火,索性叫外官進來拿人──章氏礙了誰什麼好事了?就于敏中我看也不是壞人!」

  她這一番發作,早已激得乾隆怒火萬丈,「光」地一捶飯桌,霍然站起,殘盤剩菜,碟兒碗兒飯箸都跳起老高,暖閣外殿侍候的太監宮女也有幾十個,早已被突然變得潑婦似的皇后鬧得目瞪口呆,見乾隆暴怒突然發作,像驟然被雷電嚇傻了的孩子,癱在地下渾身瑟縮顫抖,不知哪個太監有心疾,眼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昏暈過去。

  「你懂規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閃著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后妃一百餘人,有你這樣的?這就是你的母儀天下風範?」他惡狠狠地說著,「市井跳腳罵街潑婦」就要脫口,乾隆畢竟不是馬上皇帝,尊貴的血統身分優良的宮廷家教,已經融進他的肌膚血肉心智神魂之中,盡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這點靈光仍舊不泯,只是口氣變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劍:「宮裡規矩亂得一塌糊塗,太監宮女姦宿穢亂,有些宮嬪也不乾淨,先皇后富察氏就為這個驚嚇致死,連葉天士這樣的神醫都束手無策。你都放任了!我把頂尖兒的都處置出去,不事張揚,是瞧著老佛爺的臉,成全一些人的體面。我倒想知道,這麼做礙了什麼人的好事!于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宮怎麼知道的?可見劉墉這麼辦,觸了你什麼疼處?前頭處分紀昀李侍堯,你怎麼不說話?」

  他連連質問,逼視著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卻毫不驚惶,偏臉兒一哂說道:「我懶得說!他們與我不相干,我心裡沒病,也不曉得給你貢獻幾個爛女人玩兒。不得你的意兒,我知道,有什麼罪我都領著,這裡空房子冷宮多著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冊封的,不是偷漢子老婆,也不是別人獻的戰俘!」

  「你干政!」

  「我不干政!是劉墉拿我的人,我才來問你的。」

  「劉墉沒有進大內,他是內大臣,到內務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為你寵縱,他才敢這門大膽!」

  她一遞一句與乾隆斗鬥,「偷漢子」指了棠兒,「戰俘」又直斥了和珅劉墉,這是幾十年的陳年老賬,老醋新醋罈子齊翻,句句都像刀子直扎乾隆心窩兒。乾隆渾身亂顫,看著不依不饒的那拉氏,向前搶了一步,卻被飯桌擋了一下,順勢一腳踢翻了桌子,好好一個養心殿暖閣裡頓時狼藉不堪,盤碗杯匙菜餅饅頭滿地都是,幾個食盒子也都碰翻了打滾兒,稀粥黏糊糊濺得四處不能插腳──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頂得好──你還記得你是『冊封』的──我既然能冊封你,大約撤掉這冊封也不難!」那拉氏立即反唇相譏道:「那是,你本來金口玉言,我本來就是一棵草罷了。」

  「叫劉墉進來,叫阿桂和珅進來,叫禮部的人進來!」乾隆怒吼著,嘶啞的聲音震動殿宇,「叫大理寺的人來──撞景陽鐘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氣得神智有些昏亂,立在當地攘臂咆哮。臉色漲得緋紅,項間青筋繃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著旨意,王廉幾個太監嚇得魂不附體,不敢接旨又不敢不應,面面相覷著唯唯答應。王廉是這裡為首的,早已著人飛報太后知道,只好磨蹭著囁嚅道:「劉墉來了一會子了,就在院裡跪著──」說著,便見劉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顧不得滿地骯髒,至乾隆面前,雙手抱定他的雙膝,啜泣哀懇道:「皇上……皇上暫息雷霆之怒,聽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難過。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樂。事由臣起臣當其罪,千罪萬罪罪臣一人。是臣不懂規矩,是臣有罪當殺,臣萬死不能塞責──願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說到後來已全然難抑激越心情,號啕大哭著泥首叩頭,又向那拉氏叩頭,顫慄哭泣道:「萬歲已經年逾耳順,娘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過芥微書生一個,何必為臣生分,只管處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身擰項扭身的仰臉不睬,倒被劉墉一哭哭醒了,眼見養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張,乾隆怒不可遏一手扶著窗台喘息不定,此刻才意識到闖了大禍,委屈憤懣恐懼慌亂一齊襲上心頭,一溜身軟坐了地下放聲大哭:「老佛爺菩薩──我這是作了什麼孽這般命苦的──兩胎兒子都養不住──到了這個身分還要受小人的氣──我那早走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靈,知道我的心,只有吃齋念佛小心敬上的份兒,幾曾敢越發非禮來著?如今混到了這份兒上,說起來是皇后,沒人理沒人疼,三天兩頭還給我臉色瞧──姐姐呀──就有多少苦水我向誰去訴?啊──」

  她哭得幽咽慘慟悲悽哀絕,吶喃陳訴,多少難言之隱卻在痛啼中揮洩,已沒了憤怒,只是哀怨不止。乾隆也從極度的亢奮激怒中漸漸醒過來,想想這個人十三歲就跟了自己,弘時三哥千里追殺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許了「禁口齋」絕食祈福。年輕美貌時自己也並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覺她另有一份嫵媚可愛的。再看現在這光景,貌老色衰之後壓根沒有房中之幸,三胎兒子死了兩個,只有一個顒琪也是病秧兒,眼見骨肉支離命如懸絲。她本來就是暴性子,寵慣了的掌上珠忘憂草,立她當皇后,其實是失寵之後乾隆自己心裡不安,給她的安慰「名號」──此時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時夫婦敦睦,慈儉恭和六宮熙然,她若尚在人間,哪用自己為後宮的事這般煩惱?思及富察皇后種種好處,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無援膝下荒涼,哪禁得那拉氏一口一聲「皇姐姐」哀哀慟哭?轉念自己古稀不遠,國事家事日見不寧,一陣悲酸湧上心頭,乾隆悶聲深長歎息,已是熱淚雙流──一腔拉雜邪火都被這淚澆熄。這裡頭只難為了劉墉──知道皇后來見皇帝已知撞了霉頭,趕來解說,又正遇夫婦大動肝火,不能像太監那樣緘默,又無法據理深勸解釋,見他們二人火氣消了,心下這才放寬,想及皇后方才盛氣、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驚反覺恐懼,撫一撫碰得青紫的額頭,正要再加慰勸,聽外頭秦媚媚高喊一聲:「太后老佛爺駕到!」心頭又是一悸。便見兩個太監夾撫著太后顫巍巍進來。乾隆忙拭淚賠笑,叫了聲「母親」便雙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著臉只是啜泣。

  「都起來吧!」太后看了看亂七八糟的暖閣,無聲歎一口氣,沒有進來,王廉忙搬了椅子放在正殿御座旁邊請她坐了,見乾隆那拉氏皺眉出來,劉墉跪在一邊尷尬,太后又道:「給皇帝皇后設個座兒。劉墉爺們跟老了我們的,跟自己家人一樣的,就坐那邊杌子上。」此時劉墉已知自己陷進了皇帝家務之中,硬要辭出反而更見形跡,忍著疼痛又磕頭道:「太后老佛爺,今個的禍是臣惹起來的。方才在暖閣裡臣就想,畢竟外臣不宜插手宮務太深。若是事前請旨,由皇上交皇后娘娘拘核章氏盤問案由,哪來這場風波?若是不動聲色,直截著刑部戶部核查蘇松糧道,待案子有了眉目,牽連有據時再奏皇上,也不至有這場事。左思右想這是好大的誤會,就從宮中提人到內務府問,臣雖然沒有越權,但章月娥如果硬著不肯認承,既不能用刑,又不好羈押逼問,皇后疑臣擅權也不是事出無因。事情是從臣那裡起,還該從臣這裡息。皇上英明娘娘賢德淑懋,只求查臣之心,不求諒臣之過,臣就萬死而無憾的了。」乾隆卻道:「老劉統勛是累死在轎裡的,劉墉原也是體貌周正,辦差熬夜幾十年累成了駝背。他一門良實朝野都知道,奸臣太監最怕的就是他,你怎麼好一口一個『劉羅鍋子』,又說是『白臉奸臣』?」劉墉一個勁地謝罪,說道:「劉羅鍋子是實話,茶館裡說書的也都這麼叫,娘娘叫得不差。不過臣是個黑麻子臉,因為臉黑,麻子都看不清了,哪來的『白臉』呢?」這麼一個解頤調侃,太后乾隆便都笑了,正在垂泣的那拉氏也是一個破涕。

  這一來把話題從宮掖家務上拉到了案子上。乾隆便問:「事情牽到了章攀桂,他在蘇松糧道上,和于敏中什麼干連?」劉墉這才定住了涼魂,說道:「是高雲從送來了當日建造于府山子野〔子野,擅長建築園亭的大工匠,有類於今日所云「工程師」。〕監工名單,裡頭花園一節註有『章攀桂營造』幾個字。章攀桂是章月娥的弟弟,章月娥曾是已故阿哥顒琪的奶媽子,已經退休了。臣也不知道她尚在娘娘宮裡當差。于敏中在宮中和外府宗室裡耳目極廣,恐有串供通消息的事,所以匆匆忙忙就傳來問話了。」太后問道:「于敏中是狀元啊!你總說他學問好,在上書房有些政務他也管的,後來進軍機,也說他能幹,怎麼一下子就拿了?」

  「于敏中沒有拿,是待罪勘察。」乾隆看那拉氏哭得形容憔悴,可憐楚楚望著自己,也覺灰心的,不該發那麼大火,賠笑對母親道,「他買了太監偷聽兒子的壁腳,鑽刺打探兒子讀什麼書,外頭臣子和他私相交通避開軍機處的也不少。並沒有人告訐他,是兒子每讀一本書,說話說出來他就能對上來,引了兒子疑心:他的學問比紀昀還大?今兒臨時送他兩張字,難倒了他,也就露了馬腳。」太后點頭嘆道:「君子少小人多,先帝爺在世也常歎息的。究竟他信任的田文鏡我也看不過眼,後來查出來也說假話糊弄。皇后這些日子身上有病、性子躁,打當丫頭算起,是從小跟著你的,你還不知道她?人急了說話沒遮攔,她是個女人,你不能認真計較。你若計較,連你也就見小了不是?今兒這事我說話抹回牌兒了。天也就向晚,劉墉該辦辦你的事去。我拿你當自己人,你斷不至出去張揚的。晚膳到慈寧宮我那兒用去,我給你們好生和息解釋。」

  劉墉聽了鬆一口氣,心裡已是寬亮,行了禮長跪道:「這就好比父母小有不合,子侄輩豈有張揚的理?不但臣自己,臣還要召集太監,誰敢借端妄傳謠言,立刻大棍打死勿論!」

  「劉墉這比方有意思,這麼處置也是。」太后笑著起身來,乾隆和皇后忙過來一邊一個攙了去了。劉墉目送他們出了養心殿天井才站起身,一口氣鬆下來,身上腿膝一軟,幾乎癱倒下去,忙掙扎著提勁邁著方步出了養心殿──

  ※※※

  紫禁城裡勾心鬥角,人們還在議論紀昀,紀昀對這些事卻一毫也不知道。他是謫戍到新疆的,雖然也帶著兵部勘合,上頭卻寫的是「奉旨遣流犯官紀昀一名,允帶四名家人至烏魯木齊大營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難,等因奉此」這樣的話頭。這樣的身分,沿途驛站是例不接待的。途經直隸、河南、陝西還好,中原他的門生故吏多,這些官員們信息兒也靈通,知道內情的,料想他還有起復的日子,那份熱情直比他在任監視還要來得,有的不明內幕不曉事理的,看他年過半百遠戍萬里,看準了「壯士一去不復還」,誰肯顧念昔日師生恩誼僚屬情份蹭霉氣沾黑包?稱病不見的,打發二兩銀子「送瘟神」的,裝兩口子生氣杜門拒客的,當著家人面發作「恨棒打人」的──種種世情百態醜樣翻新。紀昀是讀飽書的人,也見過些世態炎涼,但實地閱歷卻是頭一遭。有時強顏歡笑,有時知趣規避,逢場作戲逐一應付,心中那份歎息卻感受異樣真切,就這樣,忽然遇「熱浪」相迎,倏爾遭「冷風」突襲,百味不一。主僕帶著那條叫「四兒」的狗逶迤西行,時而住華堂官廨,時而又趁雞毛小店打尖。跟來的四個家人為首的叫玉保,是他外書房侍候的小廝,其餘雲安、馬四、宋保柱都是家生奴才秧子,原都是分戶另居在外生意的,因年輕力壯挑選了跟他遠行的。既沒經過事,也沒有吃過苦。此時紀昀失勢,既不能狐假虎威,也沒了外快可撈,都是滿心的不情願,好時節還有一副笑臉,待遇見淒涼難堪,住村店宿破廟,自己攤草造鋪,撿柴打火,汲井造炊種種行路瑣碎煩難,先就不情願,嘰嘰噥噥嘟嘟囔囔怨天恨地,怪臉擰勁的百不順當。紀昀素來不理家,在朝也沒有管領統轄過人,也不會威嚇呵斥下人,只是一味容讓求安,心裡想的同舟共濟渡越時艱,但各人一把鐵算盤忍苦勉從,誰肯與他「共濟」?他心裡不暢時撫狗讀書,月夜曉風吟詩自慰而已,四人看破他「不過如此而已」越發放肆,裝聾作啞的更不成體統。紀昀心中只索自認晦氣,能不使喚他們就不張口,一路走來主僕五人日漸生分,已是個同途不同心的格局。

  紀昀離京時已是季春天氣,關內沿途豆麥連陌綠浪搖漾,春花凋落紛墜如雪,中原風不鳴條雨不破塊是一派盎然生機。待至陝北,地高氣寥,便覺與平原大異其趣,廣袤無垠的黃土高原上草樹寂寥,反轉又復荒寒,極目所盡處溝坎坡澗千丘萬壑,或白楊叢林孤樹峭拔而立,或荊棘荒草連崗起伏,綿綿無際遙接地平處都極少見村落房舍,只一片片的草灘、春小麥等,燕麥新綠帶黃,疤痢頭似的橫亙在原野上。罡風掠原而過,捲起乾燥的沙土,去年的枯草敗葉打起旋兒溜地盤旋追逐嬉戲,撲在身上仍舊帶著早春寒意,放牛放羊的老漢村童打著赤膊,卻披著老羊皮襖子,吆天呼地地唱著信天遊,更顯著野曠遼闊天寥氣清。沿河西走廊再行,過甘肅入青海,愈走愈是荒涼。

  沿祁連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蒼蒼之天茫茫之野中過疏勒河,入哈密、進吐魯番再向西北五百里便至烏魯木齊。看盡了穹宇高遠雁陣北飛白雲碧草,時而羌笛胡笳蒼山連亙,轉又風沙漫野石走沙飛,灼熱時焦悶欲死,寒冷時又徹心透髓。此種西域風情的體味中原絕無,倘不西出陽關,就讀一萬首「春風不度玉門關」也領略不得。在中原時,因紀昀久在相位,盡自有炎涼之態,官員們和尚不親帽兒親,多少還有幾分人間煙火氣。待由延安再過榆林,寧夏一帶剿過回民起事,官兵不分良莠大刀闊斧平排砍去,殺得路斷人稀,百姓生業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所過城池滿都是運糧運炮的丘八爺。這些「爺」們誰知道他「紀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住店爭柴爭灶爭水爭鍋,一說話就想翻臉,動不動就紅著眼要「揍狗日的貪官」,有時睡到半夜敲門打戶的衝進來叫「你他媽的當官的也有今個?給爺騰騰地方──馬圈裡睡去!」紀昀戴罪的人,又秀才遇兵,哪裡還能為僕人做主分爭,人在矮檐下只索忍了任人敲詐。待到烏魯木齊,那匹「日走六百」的健騾送了大爺「軍事徵用」,四頭毛驢也只留了一頭又瘦又小的給他馱行李,紀昀黑大個子也瘦了一圈兒,好歹總算平安抵達。

  「烏魯木齊」按維吾爾語原是「美好的草場」的意思,只有一處清真寺,幾間破房子,集鎮貿易時也倒好生熱鬧的,平時與尋常草原甸子並無二致。自康熙年間用兵準噶爾,這裡又是運兵運糧草集轉地,漸漸建起石屋磚房,其實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卻名不符實的只能算個「兵城」,隨赫德的「天山大營」行轅就設在此地,紀昀就近在行轅衙門尋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轅呈獻文憑勘合,他自己胡亂喝一碗奶酪,蘿蔔乾熟羊肉菜,又吃一塊饃也就飽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懷。

  城裡沒有什麼看頭,一色都是營房庫房,都用石砌基礎乾打壘牆,也有用草節和泥糊起來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頂兒;近看粗陋不堪,遠觀去像列隊兵士齊整站立,也還不算難看。沿著土巷往西約有兩箭之地就是城牆,也是土築,城牆城垛上都用草皮貼護,滿牆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條綠龍蜿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點「城春草木深」的味道。其時剛過午牌,城裡的兵在換班吃飯,守城的兵也有點懶散,說了幾句好話也就許他登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異趣,站在草城環顧,天色湛青一碧纖埃絕塵,一絲雲也沒有的穹窿上斜陽炎炎灑落下來,東邊一望,平展草地如氈接著巍巍的博格達山,雲橫山巒嵐氣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邊烏肯山、西南額哈布特山和西邊的婆羅可奴山也都是千年白頭,像三個驕傲的蒼首老人據坐,在爭執一個永恆的神秘話題,高高在上睥視著腳下的烏魯木齊。斜落的陽光從他們頭頂肩膊間透下來,籠著一團團一圈明艷瑰奇的聖光彩暈。冰雪、育松、草樹、綿綿而下直接大草地,淌下的雪水匯成無數條小河縱橫屈畫,平攤在城北無垠的大草原上,或成渠或聚塘或連綴成片、成沼澤,藍瑩瑩光閃閃鑲嵌在氈絨樣的草原上。大約受這雪山水源的滋潤,這一帶草原也格外豐盈旺盛,高的可掩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風漫漫一蕩,綠浪搖曳中,黃的花紅的花紫的花──還有許多看不清顏色的花若隱若現綻露芳姿,青草氣息裡透著這般許多郁菠幽淡的花香,舒臂一為呼吸,清沁入腹,但覺神歸魂與心傾色授,人間許多俗務煩惱,世情沉浮榮辱寵侮都可一風吹至烏何有鄉。一路上艱難跋涉擾攘煩惡心緒,都在一聲深長歎息中消弭無形。此刻轉思京師得罪一日三驚,冠蓋炎涼如影隨行,念及潞河長亭一別,劉保琪曹錫寶等寥寥十數門生灑淚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睽隔關河千重,雲山萬里,不覺情因中發感懷難已,曼口吟道:

  迢遞隔山川,音書盼時眷。

  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變。

  深情何所酬?贈以勤無倦。

  鼎彝登廟廊,追溯工師煉。

  他年因子傳,己荷榮施萬。

  努力副所期,何必時相見。

  還欲再尋章覓句,聽見身後城下有人喊:「紀老爺──老爺!」轉身一看卻是玉保從街上小跑著過來,想來是已經從將軍行轅回來,便沿城內土梯階款步下來,問道:「見著隨軍門了麼?」

  「隨軍門奉旨調了奉天提督,新來的將軍叫濟度,海蘭察軍門咨文請他去了昌吉。」玉保一臉苦笑,顯得有些沮喪,兩手一攤說道,「軍流處的人說,昌吉城牆炸坍了,所有軍流過來效力的人都要過去修城牆。說這是兆惠軍門的令,烏魯木齊原駐防人馬都開過去了。咱爺們咋的就這門晦氣!」又道,「他們來了個書辦,正在店裡頭等您呢。」說著前走,帶紀昀回店。

  紀昀驀地覺得心裡一陣空落。隨赫德他認識,而且帶著一封阿桂寫給他的信,此人威武有力,是個粗豪人,往昔相處也還融洽,但濟度卻是陌生人,聽說是個「儒將」。自己是個「儒」,──與人打一輩子交往,最怕的就是文官心機──和這個高高在上的儒將怎麼打交道?兆惠在黑水河、海蘭察在金雞堡──這樣落魄,還逢上了「投親不著」!想到又要遣送昌吉去修城,抬上扛包當苦力,這把子年紀由人呵斥形同奴隸,心裡又一陣悲苦,但看玉保陰沉個臉,梗脖子擰筋的沖沖而行,彷彿一張口就想拌嘴吵架的付橫勁,他無聲抽動一下鼻息,什麼也沒說。

  將軍行轅的軍流處書辦等在店裡。這是個三十多歲的精幹漢子,拐孤臉又白又淨,留著兩絡修飾得蝌蚪樣的八字髭鬚,耷著單泡眼蹺足坐石桌旁嗑瓜子兒,盤子裡放的靈寶紅棗,碗裡泡的是龍井茶──一路沒捨得用的物件,都被奴才們拿出來孝敬了這位管事爺──見紀昀步履蹇遲進來,這書辦只抬眼看了看,屁股也沒動,便問:「你是紀昀?」

  「是,」紀昀微一呵腰,說道,「犯官紀昀。」那書辦麻利地左右腿交換了,仍舊是二郎腿,吐著瓜子皮一笑道:「有緣分吶!我十二歲進學,也吃過幾回冷豬頭肉的。不合和人爭風水地兒出人命,配到這兒個遠惡軍州。你呢?人家也說,是十二歲進學,連登黃甲官運騰達占盡桂枝風流,不合一個蹭蹬,也流到這塊從軍效力。這可真是天上地下都來迪化〔烏魯木齊時地宮稱「迪化府」。〕──這可不是緣分麼?」紀昀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發落過來的囚徒,大約識幾個字,就在軍中調劑出來個未入流。聽著語帶譏諷滿口得志小人腔,心裡上火,卻知管大於官命懸此人之手,只好忍氣笑道:「天上地下都來迪化不差,我流你配緣分爽昧有罪──承先生賜教。敢問貴姓台甫,也好上下稱呼。」

  那書辦「呵」的一聲,一拍大腿手指紀昀笑道:「真還有你的!說話都是對子,滿合轍押韻的──喂,你天天跟皇上,也就這麼著?怪不得的,巴結得不錯嘛!我姓羅,行二的,你就叫我羅二爺得毬了吧!」這傢伙中午喝了酒,也是乘興出來尋開心,因離得近,滿口酒屁臭味,死蔥爛蒜夾著羊肉騷膻直沖入鼻,紀昀見他拍胸搭肩上頭上臉地往上湊,心裡厭惡,也耐不得那股味兒,閃著身子往後退了退,雙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嚼了口茶,問道:「羅二爺,我已經投獻報到,就請軍流處長官稟知濟度軍門,我還想請見一下兆軍門海軍門,這都是我的朋友,京裡還有書信帶給他們。」

  所有無賴小人無不厭棄端莊,紀昀一旦肅然正容,羅二爺便覺無趣,卻覺得紀昀還端著官架子跟自己充大頭,因板了臉,茶碗敦放了桌上,說道:「濟度大軍門去了昌吉,本城要運過去十萬石糧食支應兆軍門軍用。紀大人,你既犯罪到了這一畝三分地上,少不得把你的官氣收斂收斂。什麼兆軍門海軍門?來的犯官多了,都是拿這一套嚇唬人,羅二爺不認這壺酒錢──連關內各地戍來的囚犯,單是烏魯木齊就有六千,糧食要運,城要修,都和濟軍門海軍門這些人是親戚,我們的差使怎麼辦?」他站起身向北指指,「──城北清真寺西是關帝廟,廟北是新修的城隍廟。你們立地準備,挪進城隍廟去住,那裡編的二百人一隊,明天天不亮就背糧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軍糧,許帶十斤乾糧,運到昌吉領條子回來再運。就這麼個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廟等你!」說罷哼了一聲抬腳便走了。

  他意帶不善悻悻而去,四個長隨不禁面面相覷:剛踏進「一畝三分地」就把地頭蛇得罪了。雲安就抱怨:「老爺也真是的!他上頭上臉的,是在這裡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沒有他求人的。咱爺們落到這地步,還和這種人充的哪門子大蠟呢?」宋保柱說道:「眼見是來要錢的,我們就是抱著葫蘆不開瓢!這可倒好,四百里路到昌吉,五十斤糧扛上還要自帶乾糧。」馬四道:「這都怪玉保,報到的時候孝敬銀子一遞,又方便又好看。看這鬧的什麼事兒呢?」玉保一腔的沒好氣,冷笑道:「就你能!敢情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過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燒香?只剩了二百多兩,都送出去,我們喝西北風兒?我給他封了五兩的包兒,他打量我們老爺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子訛我們來了!」

  「我早說在西安把銀子兌成銀票的,」馬四說道,「光里光啷的兩千多,跟抬著個錢莊子走道兒似的,誰見了不剝剋我們?」

  「兌成銀票?這裡沒有錢莊,一堆廢紙好揩屁股麼?」玉保瞪著眼道。

  「嗐!真他娘的命裡八字不照──還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馬四嗐聲嘆氣說道。

  「回去?放到這兒的十個有八個回不去。」宋保柱咧著嘴像笑又像哭,「別瞧那些老爺們送行說的天花亂墜石頭轉,逢場作戲賣人緣兒。老爺給他們騰出了個軍機大臣位兒,巴不得咱們這把骨頭撂到沙漠瀚海裡頭呢!」

  「也許皇上有一天想著我們老爺好處呢──」

  「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爺,怎麼發到這鬼不生蛋的地方兒?」

  「這話是!還不是小人攛弄得皇上不待見了?有那個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沒個好兒。」

  「還有臭魚(于敏中)爛蝦。」

  七嘴八舌連議論帶爭執夾著怨天恨地說個不了。紀昀被他們鬧得心煩意亂,有些話也覺不無道理,發遣出去的官員皇帝「忘了」的也有的是,蒙赦放歸的除非他親自想起來或有人舉薦「提醒」。他自己的情勢自己有數,恩赦回京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也實在擔心和珅弄鬼,對于敏中更是有幾分恐懼──趁著這時機再查出幾件自己的「事」,磨道裡找驢蹄印兒再容易不過了。以曾子之賢、母子相知之深,三言「殺人」,其母逾牆而逃,自己比得曾子?乾隆愛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層的隱憂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十六歲的耳順老人,曾祖順治二十四歲晏駕,祖父康熙六十九歲賓天,父親雍正五十八歲大行──一時有個失閃兩短三長出來,一朝天子一朝臣,萬一出了那種事,也許真就把自己斷送這裡了。幾個奴才不願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們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務,也不會訓斥人,雖然聽出怨猶自己,反倒替下人著想,思量著皺眉說道:「說這些有什麼用處?我是奉旨謫遣到這裡的,他敢怎樣我?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等著濟度回來,看他是如何發落?」

  「爺犯書呆子脾氣了不是?」玉保笑道,「得想辦法──一是再趕著去送點銀子,二是我看這裡馬多,五五二百五十斤,一匹馬就馱了,再買頭小毛驢兒您騎,我們四個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無論見著哪位軍門,好歹一個爐裡燒過香的,總會有點照應的──」紀昀心中氣苦,憤聲說道:「買馬!我發遣到這兒也是給皇上效力,沒錢送這無賴!」

  玉保和保柱買馬去了,紀昀討水洗了洗腳,和衣倒在氈鋪上,一手曲肱枕著,一手把一本《楚辭》默讀。他原本是豪爽書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經喪亂少睡眠,已有了失眠症候,眼皮睏得滯澀,卻只朦朦朧朧睡不著,一時在養心殿和乾隆說詩詞,一時又和劉墉一同去祿慶堂看戲,一時又見于敏中帶著文卷不言聲從自己面前過去,一轉臉卻是和珅那付永遠笑眯眯的神情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夢顛倒間又見那個「羅二爺」提著馬鞭子氣勢洶洶走來,一臉凶相,馬鞭子杆「砰砰」撾得桌面山響,擰歪著臉喝叫:

  「起來起來!什麼老爺?到這裡都是罪囚!」

  紀昀渾身一個驚乍醒過來,居然真的是羅二爺來了,還帶了十幾個囚徒,都是滿臉污垢衣裳襤褸站在門外,羅二爺手裡倒沒有拿馬鞭子,是兩枚烏黑發亮的鐵膽,敲砸在門框上,還在喊:「叫他起來!」他見紀昀揉著惺忪的眼起來,一扠腰仰臉道:「紀昀,誰讓你睡覺的?」紀昀一怔,說道:「我出過房錢。」

  「我讓你到城隍廟,你沒聽見?」

  「我沒留神。」

  「你聾啦?」

  紀昀身上的血一下子湧上來,一旦鳳凰落架,真的連雞不如!這個「什麼也不是」的刀筆小吏,一輩子下場不得第的坐紅板凳扔貨,囚籠裡巴結出來的末等無賴,要嘗嘗「奴役軍機大臣」的滋味了!他的臉漲得通紅,眼中幽幽閃射著怒火,一眼看見玉保牽著馬進了天井,手一擺,憤怒地喝道:「把馬牽到廄裡。我是奉旨要見兆惠海蘭察的,不見著他們,我哪裡也不去!」他這一發怒,玉保幾個人也頓時硬氣起來,馬四便道:「姓羅的,你鴉張什麼?別說你,就是天山將軍見我們老爺,他也不敢挺腰子!」保柱接口便道:「兩個山字疊起,你給我出去!」雲安也道:「和他說什麼?見他們管帶去──見他們管帶去!」四兒臥著,也狺地一聲齜牙咧嘴站起身來。

  「喲呵?」羅二爺起初被眾人突然發作驚了一跳,倒退一步,警覺地看看主僕五個,移時,咧嘴一笑,流里流氣說道,「我還以為來了什麼硬撐腰子的呢!原來充大人吃瓜,跟我鬧虛頭!你說你奉旨的要見兆軍門,好哇,旨意拿出來給爺們瞧瞧。」紀昀硬硬地頂了一句,說道:「那是面諭,有旨意也輪不到你來接。」「這裡只有羊骨頭牛肉乾糠蘿蔔糙米,沒有麵(面)沒有魚(諭)。」羅二爺嘿嘿嘻笑,一擺下頦命那十幾個囚徒:「綁起來押送城隍廟──馬牽上,驢牽上,書箱裡頭有銀子,小心侍候著了!」

  一眾囚犯聽見「有銀子」,興奮得嗷嗷大叫,一窩蜂排門而入,卻顧不得捆人,先奔炕上去,有的拽行李被褥,有的就砸鎖開箱子,「吮啷」一聲連底兒翻轉過來,二十幾錠大銀,幾十兩小銀角子小銀裸子,筆墨紙硯連同書籍頓時散落得滿炕都是。眾人高興得歡呼大叫,揣著銀子,揀著能吃的就往嘴裡塞,嗚嚕不清喊:「這他娘的很夠爺們打牙祭的了!」有的叫:「大銀子給二爺,大銀子給二爺!」還有的嚷嚷:「老子要那方硯,那是端硯!」玉保四個人也都撲上去撕扯著保那銀子,也趁機往自己腰裡塞。小小的炕上十七八個人來回擠壓撕打,有的幾個人同時滾成一團摔在地下。紀昀氣得渾身發抖站在一旁,咬著牙不言聲,羅二爺手托下巴只是陰笑。四兒是隻哈巴兒,見主人受欺,只嗚嗚哀傷著吠叫,無助地滿地打轉兒焦急,卻不會咬人,不防被人踩了一腳,又膽怯地伏到紀昀腳下縮頭狺叫。屋裡一時亂哄哄烏煙瘴氣呼喝喊罵攪成一團,早驚動了店中人,那住客都是外地出差來的軍官,站在天井剔牙說閒話看熱鬧。店主是本地人,滿面賠笑拉著羅二爺,嗚哩哇啦不知是蒙古語還是回族語,勸說的什麼也不知道。紀昀已氣怔了。

  正亂著,店門外有人老聲老氣說道:「這店裡起反了麼?這麼這麼攪鬧?」接著一個老者腳步橐橐有聲進來。眾人看時,是個七十歲上下的胖老頭,四開氣灰府綢夾袍上套團萬字黑綢褂子,腳下蹬著起明檢千層底鞋,一頭雪白的皓髮壓著六合一統瓜皮帽,濃重的掃帚眉也已全白,卻是紅光滿面精神矍鑠,說話聲音洪鐘也似,問道:「這裡誰是店主?嗯?」他這身行頭打扮,怎麼看都像個販茶老掌櫃的。又一身風塵灰土,都料他是趕宿頭的。店老板要出來應候,又擔心這群人偷店裡東西。羅二爺見眾人發愣,喝道:「賣什麼呆?別理這老貨──趕緊帶上人走!」外頭看熱鬧的軍官似乎有人認出這老人,嘀咕著竊竊私語幾步便退到了遠處瞧熱鬧。

  「我說,怎麼沒人答話?」老人見沒人理自己,有些發怒,一手指定了羅二爺,「你──我說你呢,你看什麼?是你帶囚犯來搶這店的?這烏魯木齊是個沒王法地兒麼?」

  羅二爺相了相他,終於出來了,他卻擔心是哪個大營裡的文案師爺,賠著小心問道:「老人家,烏魯木齊就這麼大塊地方兒,眼生得很。您是哪個營的,還是內地來做茶馬生意?」老人道:「我是賣茶磚來的。你們這是幹什麼?半條街都轟動了,又是搶又是奪的,是土匪還是兵?」聽是茶商,羅二爺又抖起了精神,回身說道:「別理他,捆人!是個賣茶磚的糟老頭子。」

  「你說什麼?」老人有點重聽的樣子,偏手捂著耳朵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營裡的?」羅二爺道:「我就是天山大營軍流處的羅二爺,我這是辦差,叫你別管閒事。」老人也就不重聽了,放下手笑道:「我也是給天山大營辦差的,這鬧成一路人了。你叫羅二爺,一生下來就叫這名兒?你爹,你爺爺也都喊你『二爺』?」

  羅二爺怪怪地看著老人,一笑罵道:「這老不死的敢情裝耳朵背!敢砢磣我!」老人道:「子曰老而不死乃為賊──少陵有語『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軍流處的堂官怎麼收留你這王八羔子,這城裡就敢橫行霸道!」羅二爺咬牙笑聽他「子曰詩云」,冷不防一個撲身上前就來一手黑虎掏心,口裡叫著:「揍你個老秀才爬燈台──來這裡賣文!」

  「媽拉個巴子的!你敢動手打我老人家?」老人突然放了粗,眼盯著他到身前,不等拳頭挨身,只一掌劈揍過去,身子一閃順手一帶,兜屁股又是一腳,打得極是麻利。羅二爺壓根收不住腳,一個馬趴摔出去六七尺遠,頭撞在店門口門樞石頭上,碰了個發昏。他揉著鼓起的大包發愣,老人猶自在說:「君子可欺以方,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他一時粗魯得像個殺豬的,一時文縐縐像個教書的,逗得遠處一群軍校都笑。紀昀從沒見過這色人物,老而勁健又文又渾,說滑稽又一本正經,要笑又覺他可愛,又擔心他吃虧,枯著眉頭出來正要說話,羅二爺一跳老高指著老人道:「這老傢伙是白蓮教,會邪術,給我拿了請賞啊!」

  屋裡一群犯人原見羅二爺吃虧,老人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打塌了他,正愣著看,聽他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都踊了出去。那老人見他們圍上來,雙腳跨出丁字步盯著他們走近。未及動手,外頭一個青年軍官氣喘吁吁跑進來,雙手一攔喝道:「這是天山將軍濟大軍門,你們誰敢!濟軍門,您瞧您,各軍管帶都在轅門外頭等著您呢!我問跟您的人,說您撤尿去了,怎麼跑這兒來了?」

  這就是天山將軍濟度。滿院囚徒,連羅二爺都嚇傻了,木雕泥塑般站著發呆。

  「媽拉個巴子,掃老子的興!」濟度拍拍手,又撣撣袍子角上的灰土,板起臉來訓斥那青年軍官,意興闌珊地回身,指著眾人道:「孺子不可教也──統統給我拿下,他娘的──投界豺虎!」

  「喳!」

  那青年一個叩千答應,起身一個手勢,店門外三十多個戈什哈奪門而入,馬刺佩劍碰得叮噹山響。濟度既說「統統拿下」,這群人也就不分好歹見人就捉,紀昀眼見兩個校尉撲向自己也要動手,真的急了,大叫一聲:「濟度,我是紀昀!」

  「紀──昀?」濟度一腳前一腳後站住了。

  「紀曉嵐──你沒有讓勒三爺要過我的字?」

  「噢──噢噢!」濟度恍然間醒悟過來,一個轉身揮退戈什哈,已堆得滿臉是笑,快步過來,一頭走一頭笑道:「我說今早『柴門鳥雀噪』呢!原來紀師傅千里昭昭(迢迢)來了──三天頭海大壞還說,你估約就到了,隨赫德交印時候也說過,你怎麼就不告訴中軍一聲呢?」

  紀昀倒不料他這般熱情禮遇的,懸著一顆心登時放下,見他還要深揖行禮,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論年紀你也是老前輩,這斷斷使不得!大約他們只記得我的字叫曉嵐,本名兒沒人知道,就鬧了誤會──這正在尋我的事呢!」羅二爺一群人見這陣仗,早已唬得面無人色,爬在地下觳觫顫慄,見紀昀說到自己,忙磕頭道:「紀大人、紀老爺超生──小人們在這過得苦寒,窮極無聊窮昏了頭,涮著爺們玩兒訛幾個酒錢──」

  「娘的個屄的,窮極無聊就敢涮紀老爺?窮昏了頭就敢搶劫?」濟度瞪著眼道,「你這會子不過是小人畏刑,後悔也遲了──把他們拖到轅門外頭正法!」眼見戈什哈們上去拖人,一眾人搗蒜價磕頭乞命,紀昀是君子不近庖廚畏聞牛羊哀鳴的人,不禁軟了心,倒為他們乞情道:「紀昀剛到,也是有罪之身,是我命中該有此劫,天假小人之手,所以禍君子而福君子。不然,我也不得與軍門這裡邂逅相逢。前方戰事方彌,多少大事需將軍料理,軍門不必過份計較他們吧。叫他們把我的書籍盤纏還出來就是了。」濟度笑道:「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與中人可以語上,老兄太仁慈了。既這麼說,死罪饒了,每人四十軍棍,在轅門外枷號三日,罰到昌吉修城拉毬倒吧!」說著將手一讓,「到我中軍去,兆惠海大壞今晚都來會議,你也湊上一份,有新鮮蔬菜呢!──把我的馬牽來給曉嵐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