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2 章
驚流言福公謙和珅 秉政務顒琰善藏拙

  這一夜福康安沒有好睡,一直在想阿桂的信。他雖然專權獨斷,但卻不是粗心人。信中別的話無所謂,什麼西線軍事已無堪虞之憂、皇上備行木蘭秋彌,山東盜戶安帖、無再反之思,這些都一覽而過。他留心的只有兩條,一條是台灣逆民林爽文毀家賑濟當地福建人,建民團阻土著入侵占地土,台灣知府與新任參將親往收編,無果而返;再一條是信中說和珅已蒙皇上簡拔為軍機領班。還有一句奇怪的話說「和珅言人欺我自有天欺之,我不欺人。君子可欺以方,唯小人可畏也」。因為沒有點斷,不知是和珅的原話還是加了阿桂的評語──他和珅有什麼資格說君子論小人呢?忖著「人欺我我不欺人」又指的什麼意思?外邊的雨淅淅瀝瀝,打得北邊周公廟瓦一片沙沙聲響,南邊的洛河也不似白天看去那樣溫婉,發出不間歇的似歌似哭的長嘯聲,和著淒風苦雨透窗而入,更增羈旅孤客淒涼之情──倏又想到劉保琪,由劉保琪思及紀昀,又轉思和珅背後整治紀昀還堵自己的口,轉碌軸走馬燈似的往返思索,他已醒得雙眸炯炯,什麼《洛神賦》《京官詞》兒倒撇在了腦後。聽見遠處一聲雞鳴,福康安知道一宿睏頭錯過,他居家治軍早起慣了的人,伸拳捶床坐起身來,王吉保還在傻睡,聽見動靜揉眼進來,說道:「聽爺沒睡好,我給您捶捏捶捏,爺再睡個回籠覺。」

  「睡什麼回籠覺?」福康安沒好氣地說道,「回龍門香山寺,準備行李明兒個回北京!」

  「啊是!──喳!」

  福康安馬不停蹄返回北京,路上陰陰晴晴不定,待到京師已過十月初三。京師一帶仍在下雨,深秋季節顯得寒煙漠漠落葉蕭蕭甚是淒清。他照常規先不回家,只給母親報了個平安信,宿了一晚,第二日在西華門遞牌子進軍機處。

  「啊,世兄回來了!」當值的劉墉看去有些疲倦,但興致似乎不錯,見福康安挑簾子進來,擺手命幾個回事的司官「且退下,明天再說」,起身相迎笑道:「這是真正的定金川大將軍!前後幾十年,幾代將相折騰這塊地兒,到世兄手裡算一勞永逸──在洛陽住得慣麼,一路都下雨,過黃河水漲了沒有?來,坐,吃煙──」

  福康安含笑聽他寒暄,看他抽煙,擺手示意自己不抽,說道:「崇如越發歷練老成了。白頭髮有一半了吧?只是看去你很累,不但腰背,連眼窩兒都有點傴僂了!」劉墉覷著眼也打量福康安,格格一笑說道:「正要說世兄城府深沉,脫盡少年氣,您倒說起我來。我和阿桂私地議論,若論文事世兄稍有不及,若論武事,世兄不但在傅公之上,就我大清開國一百餘年,竟尋不出與世兄等量齊觀的將軍,你真正是國之柱石,我們這些人,啥──百無一用是書生啊!」頓了頓又問,「收到阿桂的信了麼?」

  「收到了。」福康安向窗外看了一眼,說道,「只是有些話不十分明白。」因將自己想的說了個大概,又道:「我也不明白和中堂這個人,園工銀子他就敢撥出來給劉保琪!」劉墉吧嗒吧嗒只是抽煙,磕了煙灰又裝煙,緩緩說道:「他是要把賬弄爛。他一個窮八旗哥兒,潦倒得一文不名,置莊院開當舖買賣古玩起房蓋屋造行宮,還養活著幾百口子家人錦衣玉食──哪來的錢,能屙金尿銀?──我查遍了,確實沒有索賄的事,官員送錢拒受的也有的是。這只能從園工銀子上想他暴富的來由。隨赫德去奉天,向戶部要銀子沒有,和珅一張口就給三十萬,這就令人詫異:他把朝廷的金庫搬家裡了麼?」

  「李侍堯給我有信,福建水師要更換官艦。」福康安笑道,「兵部戶部勒掯,我就找和珅。還有一宗議罪銀子,也是和珅掌握,沒有入庫。」他沉吟著又問,「你管刑部大理寺,有這些想頭,沒有造膝密陳皇上?」劉墉噴雲吐霧,說道:「這是十五爺八爺的意思,我請示過皇上,皇上說查一查也好。有事要追究,沒事也給和珅去去疑兒。他管著錢,眼紅的多,得罪的人也多,叫我不要孟浪行事。我豈敢不請旨就擅自查勘軍機重臣?」福康安道:「和珅還是炙手可熱紅得發紫麼!上次提參的二十三名官員都黜下去了,他要升海寧、郭守志、馮強,也就升上去了。和珅聖眷還是好的。我看別的也稀鬆,頭一條心思靈動,理財是把好手。歲入沒有加增,圓明園成了氣象規模。我從豐台過來,黑壓壓烏沉沉望不到頭是圓明園。我倒不是對他有什麼好感,他當個管家是蠻成的!」

  「阿桂和我都不及先傅公啊!」劉墉歎道,「不能算駕馭全局之材。我也不是要同和珅過不去,是這人忮刻聰明太過,也富得太扎眼。十五爺您曉得,跟著魏主兒養就的節儉刻苦性兒,見不得這個樣兒。」說罷又問起錢灃,說在襄陽養病,吃了皇上的賜藥覺得好些,已經有謝恩摺子遞到熱河。福康安聽著只是點頭,說道:「你拿我當自己人,劉家和我傅家幾代交情,我再沒有賣友的理。等著吧,看錢灃來有什麼說的。我總疑心和珅殺國泰有蹊蹺,早不殺遲不殺,劉墉不在他請旨,又支開了錢灃,他園工上頭的出入賬恐怕和雲南貴州也有干連。」說罷起身。

  劉墉也站起身來,說道:「傅公仙去,您就是我們半個主心骨,有什麼話我也從沒想到瞞著,有消息我一定先知會您了。您要去麼?是在北京等聖駕回鑾,還是趕到熱河見駕?」

  「我要到承德面君。」福康安抱拳一拱說道,「打箭爐、金川一帶軍務了了,有些地方應該改土歸流,有些半土半流,有的還要土司來管才好,見不到皇上我們不能作主。」說罷轉身出去,看天上雨仍星星散滴,也不用轎,徑在西直門外怒馬如龍返回傅府。此時闔府都知道少老爺回來,幾百家丁齊刷刷站在三合土夯實了的府門前,遠遠見他近來,不知是誰指揮著忽地跪倒一片。福康安見王吉保的祖父父親一瘸一瞎跪在前頭,滾鞍下馬到前雙手扶起,笑道:「又見你兩個老貨了,吉保這回可是身上沒少一根汗毛跟我回來了,現在是實缺參將!你們也可放心團聚──來來,老六叔和吉保攙著你爺爺回去!」老王頭小王頭看著王吉保一身戎裝和頭上戴的二品翎子,都似喜似悲的,眼上長了鉤兒般看不夠,由著王吉保和賀老六攙架進去。福康安大聲道:「無論家生子兒還是新來的,我都照老公爺規矩一律待承。往後有的仗要打!在屋裡侍奉老太太太太好的要放文官,在外頭的放武官,打出傅家一斗三升芝麻官,為大清建功立業!」眾人亢聲答應著,福康安叫起,雄赳赳氣昂昂的顯得十分精神旺相,福康安這才問道:「老太太呢?這會子在哪裡?書房還是佛堂?」

  「在書房!」在旁一個中年管家大聲答道,「太太也在那裡陪著老太太。」

  「你是誰家出來的?」福康安看了看,不認得。

  「回四爺,奴才是馮興材的小兒子叫馮京才。上月才接手管家的!」

  馮京才還要說,福康安已經笑了,說道:「我想起來了,菜園老馮頭的小兒子嘛!我在後園子裡演練大炮,你悄悄爬到船上,放炮翻船幾乎淹死。不是你麼?」「是!」馮京才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時候的事爺也記得這麼清爽──小的給爺帶路了。」說著,賠小心走前頭手讓著帶路。踅過西院,便見黃鶯兒攙著白髮蒼蒼的棠兒站在父親生前書房的滴水檐下。秋雨、墨菊幾個開臉大丫頭也都圍在左右,見他進來,只棠兒不動,黃鶯兒微微屈身頷首。其餘的人都蹲下福去。

  「額娘!」福康安見母親比離京前又見蒼老了許多,顫巍巍由人扶著盯視自己,心裡一熱眼淚就要淌出,忙忍住了,打千兒了又跪了叩頭,起身上前代黃鶯兒扶了母親,一頭進書房見那書房還是父親在時一般無二,說道:「您老天拔地的,外頭下雨,何必出來呢?這頭書房雖好,兒子瞧著總不及裡頭小佛堂那邊暖和。」又嗔著黃鶯兒:「額娘穿的太薄了。這衣裳是九九重陽前頭穿的。」黃鶯兒笑道:「說換衣裳,娘只是不肯麼!」

  「你不要怪她。」棠兒由著福康安攙進書房坐了安樂椅上,握著福康安不肯放手,眼不錯珠盯著笑道,「我不妨事的。那邊又起了一道雪松林子,風不過來這邊也暖和的,西花廳我叫鶯兒改了佛堂、觀音也請過來了。我住得安逸!鶯兒幾個孩子都孝順,只管放心,婆婆媽媽的不像個大將軍倒像女人?」說罷就笑,笑著眼淚已經出來,福康安忙替她拭了,說道:「娘,看看,又來了!」尋著閒話岔開她的心思,因見針線笸籮裡有一件小百衲衣正在縫製,便問鶯兒:「這是誰的活計?」棠兒笑道:「她也有了──」

  「這是給魏主兒的。」黃鶯兒多少有點忸怩,輕輕打斷了母親的話,說道,「十五爺在山東收的那個奶奶姓魯的,有了小阿哥。太太叫送件百衲衣去,就咱府裡貧賤人家湊的。外人的布一縷也不要。」福康安不懂這些事,說道:「送個金鎖什麼的不好?一條一塊地對起來多麻煩!」棠兒道:「這是兩碼事。我忖著你還要去承德的吧?」福康安道:「是!兒子後天就走。離皇上遠了,時辰也長了,一來想念,二來又加官又晉爵,我還沒有當面謝恩。」

  棠兒聽了,沉默良久說道:「你很該去。不過我有一句話,如今宮裡不是你老姑奶奶掌事時候,什麼都有擔戴。你們大臣裡頭我雖不聞不問,聽起來似乎只剩下了和大爺是個好人。我看著好的反而都得了罪名兒黜的黜走的走。上回兆惠家的我們說體己話,她說兆惠最怕阿桂也不管他的事,說她從心裡怕了和珅,又陰又柔的,像個穿袍子的女巫。我說外頭男人的事我們不管,怕怎的?上頭還有皇上呢!」福康安笑道:「娘只管放心,兒子如今已經長大了。皇上雖說只教兒子管軍事,政務上頭諮詢的事也很多。皇上信任,八爺十五爺也倚重,兒子只合努力就是。只要小心,著不了別人的道兒。」棠兒道:「你阿瑪在世也是這麼想。恨不得掏出心窩子給皇上看,恨不得累死了給皇上看,憑的就是這份忠心。他去了,其實人們看的還是你,你爭氣人們就抬舉我娘們。在外頭出兵放馬的,盼著你打敗仗的也未必沒有。常在河岸站,哪有不濕鞋的?想起來就怕得我睡不著,想起訥親、張廣泗又想你爹,流淚一直到天明,還得做幌子裝硬朗──」說罷淚又湧出來。

  福康安打疊百樣好話安慰母親,好容易才哄得棠兒平靜下來,自己卻不無感慨。轉身去了府裡正堂參謁了傅恒靈牌,又恭敬拈了一炷香,到二門吩咐:「告訴賀六叔,明天上午套車,把西二庫的東西帶上。我們後天走路,明個兒有什麼私事料理一下,會客會朋友的事等回來再說。」這才返回自己住的東書房,見鶯兒臉上掛著淚痕,問道:「是怎麼了?太太不待見你,還是府裡人給你氣受?」

  「沒什麼。」鶯兒飛快看一眼鏡子,回顏強笑道,「我日日跟著太太,府裡人並沒有作耗的。」說著伸被子攤在安樂椅上,「爺您歇歇,待會子叫上碗參湯再吃飯。」

  福康安覷著她臉色坐了,說道:「不是的,你必定心裡有事。是你四舅又來聒噪差使吧?劉墉說已經批給吏部,分了差使再說吧!」

  「不是的。」鶯兒背轉了臉小聲道。

  「那為什麼?」

  「嗯?」

  見福康安認真起來,鶯兒才道:「是宮裡頭有閒話,說原本是要什麼公主配你。皇上和娘在這府裡不知說了什麼話,就指了我──還有──說我在揚州原是有人家的人,你在外頭和我勾──勾搭成了──我倒沒什麼。就是四舅,也是見我跟了你有個趕熱灶窩的心,有差使沒差使小事一件──你的名聲事大啊!你去打箭爐,有人就說你能化錢不能打仗,去金川,又說你敗在小色勒奔手裡回不來,是什麼『張廣泗第二』的我也不懂──我覺得都是我拖累的你,你要娶個公主,他們敢說什麼閒話?」

  福康安聽得極專注,他一直治軍在外,這些話不但聽,連想也不曾想過。鶯兒的事他一直引為自豪,以為「糟糠之妻不下堂」是不忘貧賤不近女色的楷模,想不到後頭也有這般議論!想想也是的,福隆安福靈安是親兄弟都是額駙,偏自己不是,遲不娶早不娶鶯兒為夫人,偏偏有天子賜婚「沖喜」這一說,也難怪小人造作謠言。但謠言從哪裡來,又是誰傳言的呢?從近前的人想到遠處,他認定除了和珅沒有第二個!但「會化錢」這樣的話和珅未必能出口,因為和珅化的錢比自己多多少倍也不止,像是十五阿哥顒琰的口風。但和珅或擔心自己進軍機處,顒琰不會的呀!何況他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這就撲朔迷離得難以捉摸了。想著,一笑說道:「阿瑪說將軍打仗越打越小心,我看文官一般無二。倒讓你說得我心神不定的。有人說我能打仗,一個是我記牢了阿瑪『快牛破車』的話,小心得一針一線不敢疏忽,一個是士氣,跟我的兵不能膿包勢。你也不要膿包勢,大家小家都有難處,人家長著嘴,不讓說話麼?我其實是皇上的救火隊,哪裡有事去哪裡敉平了它──再出兵我帶上你,你學梁紅玉,給我的兵擊鼓助陣!」

  「那也使得的?」

  「使得的!」

  「就我這樣子?」

  「你的樣子怎麼啦?換上戎衣,蠻好的巾幗英雄!人的命天注定,你沒看十五爺的側福晉,山東賣飯的窮家子女兒,如今誰敢小看?」

  鶯兒看著福康安,良久忽然臉一紅,說道:「你呀──真是的──」便偎依在丈夫身邊。福康安在女色上頭素來不甚兜搭,但久曠在外辦事見她這樣也不禁有點好逑之心,新婚勝於遠別也不在話下。

  ──第二日天剛放明,福康安一蹶而起,驚道:「我沒睡過頭吧?」鶯兒還在朦朧中,醒目一看就笑了,說道:「你道這是軍伍裡頭要早操?早著呢!」福康安匆匆穿衣著帽,順手在她臉上擰一把,說道:「我要再見見劉墉。他肯定已經進去了──額娘還不起來,等回來我再過去請安。」鶯兒也就起來,便聽外頭王吉保在二門問「四爺出不出去」,口裡笑道:「你的炮灰擋箭牌等著你了──娘也就起來進觀音堂念早經,我過去招呼著了。你見劉墉,再問問四舅的事。」

  福康安答應著出來,果見王吉保和賀老六已拎著馬鞭子等著,因見隨從家人也都集合,便道:「只你兩人跟著,其餘的人今日放假,明天走路!」說完拔腳便向外走。

  劉墉卻不在軍機處,福康安到西華門外問太監,才知道去了吏部,因見馬祥祖站著,便問:「你等劉中堂麼?」「是,四爺。」馬祥祖沒想到福康安和自己說話,忙賠笑道,「原來四爺認得我?」

  「誰人不識你馬祥祖?翰林院的麼!」福康安猶豫著是去吏部還是在此地等待,漫口笑道:「王文韶去我府,不是你陪著的?你有一伙子朋友,方令誠吳省欽都是的吧?他們怎麼不來?」馬祥祖想到不能識別古代忠奸,弄得自己朝野皆知,也不禁好笑。但福康安的話難答,吳省欽和姍姍偷情,幾個人都曉得了,方令誠不依不饒要到吏部禮部告狀,到國子監請祭酒評理,吳省欽來個烏龜不出頭,連影兒也尋不見,曹錫寶要和息事端,兩造裡找不到人,馬祥祖和惠同濟奔走斡旋也是毫無影響,姍姍在紅果樹哭天抹淚不認賬,弄得帶著新娘子來的方家大爺也哭笑不得──他囁嚅了一下,只好含糊說道:「他們都在忙著。回頭我再到四爺府給您請安──」福康安只是隨口一句話,根本不理會他的心思,叫王吉保「拉過馬來」便去了吏部。

  劉墉果然在吏部,正在考功司聽司官們回事,見福康安進來,笑道:「好啊!找到這裡來啦!李皋陶也要來,安排台灣事務,你來的正好,我們一道商量。」司官們紛紛起身相迎,福康安也就笑著坐了,問道:「台灣這個提督受不受福建巡撫節制,現在是誰?」

  「陸德仁。」一個司官指著桌上台灣府的花名冊道,「原來是跟濟度軍門的,還是國泰在時的保本去了台灣。李大人說這人不成,叫海明過去,或者是李明倫,台灣提督是參將銜,比福建水師低兩級,直歸兵部,不歸福建管,有事咨會巡撫衙門請示行事。」這些名字福康安似知非知,聽著只是點頭,因見他指到柴大紀名字,後頭註的「中平」考語,便點著指頭說道:「這個人我認識,不能重用。現在是參軍?」那司官嚇了一跳忙道:「是個老軍務,有些個做上,帶兵還算有一套,藩臬二司保舉給了個參軍銜,其實還是個游擊實缺。」福康安道:「你懂得帶兵?帶兵最講究的就是紀律,遵令聽命才是好將!做上,就不是小毛病。你們要呈他晉提督,我就在聖上跟前駁回!」這才對劉墉道,「明天我就走,再來見見你。廖風奇的事我母親說了,還是要劉公看著辦。他是內舅老爺,我最怕管這些事的,又不能不問問,若能呢就胡亂給個差使敷衍一下得了。福建水師的錢和珅不管從哪一項裡出,總之是要換船換炮,這是兵部的正項支出,務必要老兄幫忙。我估算著要一百萬銀子,和珅從園工裡看能擠一點,其餘的要戶部出。無論誰出,我不謝私恩,要具摺子奏明的。」

  劉墉點頭稱是,說道:「太太的事老太太有話,職缺官守上頭沒有一點富餘的,他捐的又是監生,吏部委缺太難為了。和和中堂說了一下,和中堂說到園工採辦上頭,三年之後再保也不遲,這也是補缺官兒巴不到的好差使。」正說著見李侍堯打著傘進院,便站起身來,笑道,「皋陶來了!快進屋來,福四爺也在呢!你雖在軍機處幫辦軍務,這些書信摺子打發個書辦來就是,何必親自來呢?」福康安便笑著向李侍堯點頭,道:「我說見過崇如就見你的,你倒來了。要和你合計一下福建水師的官艦火炮更新的事。」

  李侍堯收了雨傘,抱著凍得有點發紅的手拱了拱,自經這番囹圄之災,他也看上去深沉了許多。甩了甩辮梢上的雨水,又彈彈袍角,把一疊書信折片雙手捧給劉墉,說道:「兆惠和海蘭察有個聯名摺子,上頭插有紅旗和雞毛,寫明直奏皇上,已經發出去給了十五爺,還有湖廣總督的奏摺也發出去了。明天可以到承德。我忖著西線大捷了,也沒敢拆看。這裡頭有紀曉嵐給你和阿桂的信,還有福建巡撫的信是給軍機處的。還有一封夾片是襄陽知府的,也夾在湖廣總督的信封裡。」這才回身笑著對福康安道:「西北大捷要勞軍,戶部至少一下子撥出二百萬銀子,福建水師改建的銀子怕要落空呢!倒是四爺信裡說的,從河南藩庫裡借調十萬,廣州解的海關釐金裡提十萬,再從和相手裡借他幾十萬,只怕還靠得住些。」福康安道:「羊毛出在羊身上,養兵沒有銀子不成。我去承德見了和珅再說。」

  他們二人說話,吏部司官們往返沏茶侍候。劉墉只一封一封拆那些信,身子俯得蝦一樣細看,時而微笑,又皺起眉頭,合起頁本,悵然說道:「錢東注歿了──真是不可思議!」

  眾人都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李侍堯驚呼一聲:「我的天,真的?昨天還有請安摺子送到皇上行在呢!」福康安道:「別是弄錯了吧?」

  「這種事誰敢玩笑?」劉墉臉色發白,手也有些顫抖,又低頭看了一眼信,失望地垂下了手,說道,「千真萬確──吃了皇上的賜藥,原本痰喘已經見好,天氣不好才沒有走路。誰知只好了幾日,又突然下痢不止、血湧如泉,尿中也帶血。郎中用三七、續斷加黃蓮,終歸無效──前天晚上歿的。現在湖廣總督正趕往襄樊呢──」他的牙齒下巴有點不聽使喚,說著話,像不勝其寒似的發抖,身上也不住激靈寒噤兒。

  一眾人等木雕泥塑般在屋裡發呆了,一時誰也遞不出話去。福康安皺眉凝思良久,說道:「阿桂和你送的有藥,錢灃用了沒有?這事要不要奏明皇上?」

  「皇上肯定現在已經知道了。」劉墉道,「這是信,另外還會有急牒文書。」李侍堯問道:「這忒蹊蹺──送藥的是誰,都有誰同行?要拿問!」他說罷立即就後悔了,臣子有病乾隆賜藥是常事,拿問誰?問什麼?李侍堯用什麼身分說這話?沒有一條站得住腳!因又道:「我是說要請旨,派太醫去查看一下病案!」

  劉墉彷彿被這意外的事端驚怔了,木呆呆沉著臉不言語,倒吸了一口涼氣才說道:「不久就有旨意的──」他訥訥的又道:「侍堯和四爺猜度的不錯,黑水河大捷,海蘭察和兆惠合兵黑水河,殲敵八萬餘人,生擒一萬。我軍死傷七千多。整個西疆已經平靜,濟度帶著紀昀去查勘前線,大霍集占自殺,小霍集占逃往巴達克山,正在遣兵追擊合圍,他只剩了一千多人,已經不成氣候了──」

  這又是一件驚人大事,卻是喜事。眾人一怔,還沒有人說話,劉墉擺手道:「原定台灣的會暫停,吏部的人出去,我和四爺皋陶商量點事,叫你們時再進來。」於是考功司和吏部司官們紛紛退了出去。

  「阿桂和珅十五爺八爺都在承德,皇上去了木蘭秋彌。」劉墉燃煙重重地抽了一口,「現在最要錢的地方不是台灣福建,也不是圓明園。這一條請福四爺見駕務必說明白。」福康安也皺眉,徐徐說道:「勞軍要一大筆,追擊軍隊要一筆,傷號撫恤費不能少的,還有八萬回人俘虜,人吃馬嚼也要錢供應著。崇如兄說的不差──沒事的時候覺得朝廷的錢多得化不完,天下這麼大還缺錢了?出了事竟有些捉襟見肘呢!」李侍堯道:「戰俘造冊,遣散了能省一筆。」劉墉道:「和卓伯克現在活著的很多,怕的是叛服不常,集結起來不得了。」李侍堯道:「那些回族酋長、頭目,可以請旨就地處決。殺了他們!」福康安道:「你要兆惠學年羹堯?你還沒有殺夠?」李侍堯臉一紅沒吱聲。

  福康安見他尷尬,也覺自己出語冒失,轉了口氣道:「皋陶放福建總督先不要忙著去,聽皇上有旨意再說,皋陶還是要帶點銀子再去。勞軍我想是和大人和桂中堂去的,不過點個卯兒發銀子布德就是,要緊的是善後。那地方比中原幾個省都大。又素來聽各自伯克宰桑的話,駐兵常守或者設流官都不是辦法。」他突然眼一亮,又道,「可以乘機請旨,讓紀昀就地料理善後,這也是他一次機會。」

  劉墉似乎還有隱憂,只是沉吟,卻搖了搖頭道:「別的事也沒有了。拜託世兄到承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吧。」福康安道:「你道我是灶君王麼?」起身笑著出來,到儀門上命:「帶馬回府吧。」

  福康安的馬隊行進極速,兩天就趕到了承德。先晉見顒琰和顒璇,兩位阿哥在山高水長樓接見了他,說乾隆去了木蘭,昨晚才回來,身子疲累得很,勸福康安明日再遞牌子請見。兩個阿哥都十分客氣,一直送福康安到二院丹墀下,顒琰執手道:「昨個兒還和八哥說起你,咱們大清要再有幾個福康安就好了。你實在是棟樑柱石之材,瞧著比去時瘦了一點,還該多保重。要缺什麼,只管到戒得居。我們日常就在那邊理事兒。」

  「皇上在煙波致爽樓。」八阿哥顒璇笑吟吟的,站在一旁說道,「和珅阿桂都在那邊。皇上召見你,必定問起打箭爐形勢,進藏道路遠近,你要有個數兒。」福康安答應著正向兩個阿哥辭行,卜孝走過來傳旨,說:「皇上問福康安幾時能到承德?叫奴才過來問問,一到就要叫進呢!可可兒的福爺就在,我怎麼回旨呢?」顒琰和顒璇都笑了,顒琰道:「那你就過去吧!」這裡福康安才辭出,隨卜孝逕至煙波致爽樓。出了門,福康安才覺得,原來老陰的天已下起了細雪。

  因為天冷,煙波致爽樓的地龍火牆都生著了火。炭火都從地下牆中過,樓中並不嗅見煙火氣,福康安乍入殿中立時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如嚴冬乍逢暖春。見乾隆在樓下西殿喝著茶看摺子,若有所待,忙趨跑幾步進去,伏地叩頭道:「主子好!身子骨兒康泰──想死奴才了──」

  「哦,是你!」乾隆坐在窗前案旁,聽見請安才見是福康安,臉上立刻綻出笑容,放下摺子說道:「朕算著你後日才能來呢!道兒上到處都在下雨,不好走吧?」說著又命:「賜茶,賜座!」一面細細打量福康安,他濃重的壽眉壓得很低,眼神裡像在看久別重逢了的家人子弟,卻都掩在眼瞼後邊,只說道:「你這趟差使不容易,辦得好──只是看去瘦多了。」

  福康安也不時打量乾隆,但覺和陛辭時相去不遠,只是眉宇更加蒼勁,口角旁又增加了幾條細細的皺紋,穿著醬色湖綢夾袍也沒有束腰帶,顯得有點鬆散隨便。想起顒璇交代的話,忙將打箭爐駐軍情勢約略說了,又道:「糧食可以從四川調,雲貴也能調劑一點。常駐在打箭爐的連驛站在內是一萬七千人,最要緊的是藥材。止血藥、跌打藥和防痢防瘧疾的藥要備足。金川平定,打箭爐、上下瞻對這些地方沒有後顧之憂。只是進藏道路難些。奴才的意思想請旨,那裡再買三千頭駱駝,準備著藏中有事時候用。但聽說已經用了庫銀七千萬,奴才又犯嘀咕了。」

  「穩住西藏全境,化多少銀子都值。」乾隆說道,「這和兆惠海蘭察西北之戰是一樣的道理。」他手中的茶杯輕輕敦了敦桌面,又道,「有些人就是不懂這個道理。你一仗打下金川,英國人就從不丹撤下去,達賴也就派班禪來朝,金瓶掣簽的制度就在西藏定下來。說句不中聽話,把貪官污吏的庫縫兒掃掃,幾個金川之役也用不完!」說完又重重敦了一下茶杯。福康安小心地看著乾隆臉色,說道:「如今吏治每況愈下,皇上既知道,因何不下旨痛加整頓?奴才在洛陽閒住,試了試,還是可為的。」

  乾隆一動不動看著翕動不已的窗紙,良久才歎道:「有些事朕做不來了,要靠下一代──一個劉墉,一個你,還有阿桂、和珅,都要好生作養,要下一代去努力。你不要忙說話,朕說這話人都來勸,說朕春秋鼎盛來日方長,不吉利。但朕即位之初即對天立誓,若天假以年,有聖祖那麼大福,朕在位六十年,決不越雷池一步!」他一笑,「做幾年太上皇,遊悠園林膝下弄孫,也不錯嘛!」福康安隨著一笑,又歎道:「皇上必是曉得錢灃的事了?太可惜了,我看可以和張衡臣相比呢!」「張廷玉只是忠勤,沒有做過外任官。辦事才力才具,錢灃還在廷玉之上!」乾隆見說錢灃,顯得有點煩惱無奈:「本來兆惠海蘭察打了大勝仗,朝野上下歡天喜地的時候,偏有這些不順心事。看來還是聖祖爺說的好,金無赤足,要得個完人,哪裡能夠?」他連著兩次提起康熙,眷戀追顧之情溢於言表,且語中不勝感慨,福康安打疊百樣言語正要安慰,見和珅阿桂沿著樓梯輕步下來,便住了口。乾隆卻似沒有覺得,只循著自己思路說道:「你方才說到洛陽的政務措置。那個不足為天下準繩,是英雄造出的時勢──河南的藩台、臬司衙門都搬到了洛陽,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辦事一呼百應,合一省之力足一郡之需,不能以此為例啊!你在龍門香山寺,無論巡撫還是通省大員誰敢出差錯觸你的霉頭?老四呀,你是身在廬山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這不是大事,也沒有什麼疏漏,只你確實帶兵是長,政務上頭還要學習的。」福康安只合紅著臉低頭稱是。乾隆長篇大論說著,一轉身見阿和二人下來,笑道:「當日司馬光寫郭暖與昇平公主事,兩口子拌嘴,都說了過頭話,公主恚,奔車奏上。《資治通鑒》裡記述得好,代宗說:『鄙諺有云,「不痴不聾,不作家翁」,兒女子閨房之言何足聽也!』有些專門奏小事故作危言聳聞的摺子,可以放到一邊去。」

  和珅阿桂不知福康安和乾隆說了些什麼,冷丁的聽這一句。都站住了腳,相視著訕笑。乾隆又道:「朕看文字之禁,現在處置得過了一點,前日見摺子,是廣西奏來的,人家為父親修墓,寫了『皇考』二字,也追究成大逆罪。這麼說,『朕皇考曰伯庸』連屈原也成了亂臣賊子!有一等不學無術,專門以文字陷人於獄,以殘酷為聰察,以苛責為風骨的,軍機處要駁下去,你們也不要勞神去看。」阿桂和珅這才「明白」過來。和珅心料是有人說福康安驕縱待下、揮金如土的事有感而發,他學術上頭很有限,不肯露拙,只好老實說道:「是。」阿桂卻想是乾隆在文字上頭殺人太多,殺得有些手軟了,順著語氣說道:「正要來請示皇上,前朝錢名世一案,至今錢家門上還掛『名教罪人』匾額──事情已經過去幾十年,州府還是每月初一十五去查看,皇上既有這恩旨,可否一並寬免了這罪,也減些戾氣。」又道,「外頭下了雪,很冷的,皇上還該加添點衣服的,」

  「下雪了麼?」乾隆眼睛一亮,推開頂格窗看了看,果見碎銀一樣的世界渺渺漫漫,細得籮篩過似的雪粒兒猶自紛紛墜下,高興地闔住了窗,說道:「這雪現在還不好看,到下午就成鵝毛片兒了。朕陪太后看雪,你們都跟著。」回身又坐了,說道,「勞軍的事,朕原想讓福康安走一趟。北京城裡還要預備郊迎兆惠海蘭察,單是阿桂去似乎不夠隆重。就是你們兩個去吧!這裡回鑾,顒琰幾個皇子都要籌備這事,銀子都從戶部出,由禮部操辦。」

  和珅二人就是請示這件事來的,聽了都一笑,和珅道:「我們合計一下,恐怕單是賞賜慰勞陣亡將士家屬,這兩項怕就要二百多萬銀子。可否從河南藩庫,還有山西藩庫支取一點,吃的、用的,回軍一路供應,駐防新地方各方照應,合下來就不是個小數目。」福康安心裡另有一把算盤,還想著給福建水師更換船炮,但此時不能湊熱鬧,只合打著主意站在一旁靜聽。

  「錢的事由和珅去想辦法。」乾隆說道,「海關陸關,議罪銀子和園工銀子上頭可以挪借。但不要把賬目弄混了,和珅你要留心,你手下那些人魚龍混雜,要管束得嚴一些。」

  和珅心中陡起警覺,從這些蛛絲馬跡言語聽來,後頭在乾隆跟前填塞閒話的人不少,除了錢灃還有人鬧鬼?但此時不能細想,只得笑道:「奴才就是萬歲的總賬房先兒,您說章程奴才不敢走樣兒。您說查賬收賬,賬本子都理碼得清清白白,這是對天可誓的,奴才並不敢混帳。」乾隆笑道:「這個詞兒說得現成。朕也是代你擔心,你是大清的財神,管的賬目多,頭緒也多,如今除了戶部,內務府也在管錢,容易把賬弄混了。長遠來說,還是應該由戶部統管。這才名正言順事權一致。」和珅笑道:「主子的話我都記牢了。」

  「你們且跪安。」說了一會兒話,乾隆似乎輕鬆了些,笑道,「福康安安置一下再遞牌子進來。你在金川打仗,有什麼新鮮故事,民間聽來的故事,預備幾個說給老佛爺聽,討個喜歡吉利兒。」說罷擺了擺手。

  三人這裡聯袂而出,阿桂說還要到戒得居去見顒琰,和二人拱手相別升轎而去,和珅福康安在儀門外雪地裡看著他去了,正要升轎各自回府。福康安道:「和相稍待。回頭你派人到我館裡,我帶有一件雪山白狐袍子給你呢!」和珅笑道:「四爺還惦記著我?我可要好好謝謝。」

  「該當的事,你不要謝我。」福康安道,「我還有事求你。」和珅道:「四爺這樣的身分,有什麼事求我呢?別折殺了我的草料!」福康安因將台灣情勢約略講說了,又說福建水師的事。末了說道:「我賞賜下人雖重,人家都是提著頭跟我廝殺的,這上頭不敢小氣。你得體諒我。」和珅一聽就笑了,說道:「不敢,我也沒聽說四爺亂花錢。公事上頭我也不敢馬虎。不是說要八十萬麼?這事四爺批個條子,說給福建水師的──送到我那裡,回北京就劃過去。這麼大個天下,別處勒掯一點,這點錢還是有的。」

  福康安原想要五十萬,多說一點讓和珅砍削的,聽是全數撥給,不由笑逐顏開,說道:「那我就給侍堯寫信了。」這才升騎而去,王吉保等人也都飛騎跟了上去。

  和珅府和阿桂府挨著,都在儀門東街。這裡不比北京,承德地面都劃定了,城裡頭大臣建私宅要承德知府會同內務府勘察地面才能允建,也太招眼,因此就把預備朝見等候的官廨改建了一下臨時使用──人們叫它「宰相房」的就是了,此刻雪下得越發大了,迷迷濛蒙的一派雪霧,房頂都白了,只是地氣尚暖,只蓋了薄薄的一層。和珅隔轎窗見有人,彷彿官員的模樣,獨自站在門口,彎腰統手的在雪水中不住挪動腳步,便命住轎,就窗中指定了問道:「那個人是誰?怎麼這時候站著等我?」隨轎的小廝叫劉畏君,是劉全的本家侄子,卻是極有眼色,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手搭涼棚覷著眼道:「這人到咱府去過一趟──送劉保琪走的那天,叫什麼名字小的忘了,說是翰林院的又說要調到禮部的──啊,我想起來了!」他突然拍一把腦門子,「叫吳省欽──他們叫他吳學究的就是!」

  「他來見我什麼事?」和珅偏著腦袋想了想,說道,「你去,告訴他我忙,還要進去陪駕,明兒個再會!」

  劉畏君答應一聲抬腳便走,和珅卻又變了主意,招回來道:「把他領進門房向火取暖,問明白什麼事再來回我。」說著便命起轎,卻不走正門,由東偏門車馬院裡徑直進了正堂,更了衣,提著手爐子掇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