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便見劉畏君踩著雪水一路小跑進來,笑道:「這人敢是個痴子,問話前言不搭後語的,只是發呆!上次見他滿伶俐嘛──我說是不是手頭緊,想拆借幾個?又問是想調缺,謀外差,也都說不是。問是去奉大出差還是隨駕當差,都不是的,只說有要緊事要見和中堂,當面回稟。我說中堂未必有空,我給你看看,就進來了。」
「你去,叫他進來。」和珅手捂著蓋碗,讓那熱氣融融地從碗蓋中溢出,一邊聽一邊出神,卻道,「給他換一身乾衣服進來。」
約莫半袋煙功夫,吳省欽進來了。有點受驚了的模樣,惶惑不安地看一眼端坐在南窗前看書的和珅,不知所措地近了一步,又退回來。和珅已放下書,笑道:「翰林院的小吳嘛!稀客!怎麼?出差來啦?」
「卑職給中堂請安!」吳省欽這才打下千兒,和珅擺著手笑道:「你還和我鬧這個!」此刻他也認出了吳省欽,一手讓座,身子不動倚在桌邊說道,「這個天氣來,一定有要緊事的啦?」
吳省欽還是頭一次和軍機大臣對面兀坐,不自然地笑笑,心裡惴惴著接過長隨遞來的茶,說道:「卑職是奉了掌院的命,來取承德八大山莊的萬壽無疆賦稿樣,就便來給中堂請安──」他猶豫著,不知說什麼好,又沉默了,雙手捧著那碗茶不停地搓。
和珅只道他來攀附,沒往深處想,見他忸怩不安有些羞縮的模樣,倒覺得好笑的,說道:「我等一會子還要進去,要有事呢,就盡情說;能幫的忙自然我要盡力。不要生分客氣,我當初也是從兵混子出來,一步一步擠兌到這個位份上──這不,西邊兆惠打了勝仗,我和阿桂要到西寧勞軍。就我心裡,覺得穿號褂子還舒坦些,沒的整日做神弄鬼的,不自然。」
「中堂隨和待下,那是有名的──」吳省欽聽這幾句,覺得輕鬆了許多,噓了一口氣,說道:「若論說呢,這個天兒時分,我這個身分,不宜來打擾您的,可又想,外頭都傳言您要出遠差,您是朝廷砥柱,我呢──」他咳了一聲,終於下了決心,輕聲問道,「外頭有些說法,不知中堂聽見沒有?」
和珅聽他囉皂些淡話,都是聽俗了的,原有些不耐煩,聽到末了一句,身上一震,旋又若無其事鎮定住了自己,裝作漫口問道:「什麼話呢?」
「中堂財務賬房,可都是劉全經辦?」
「是啊!」和珅驚覺得像個出窩的兔子,卻絕不露出聲色,說道,「他在涼州就跟了我,是我府的老人兒了。」
「劉全經手的和碩公主府,外頭也叫和府,不知中堂去看過沒有?」
和珅身子一傾,碗中的茶都微微濺出,又覺自己失態,仰回了身子道:「我太忙,哪裡顧到這些?怎麼──這事有什麼不妥麼?」
「那裡頭造的有九楹大殿,純楠木建造!」
和珅大吃一驚,楠木建造已經只能是御用,何況是九楹──這不啻是謀逆造反了!這麼大的事,當初只聽劉全說過一句:「公主下嫁來咱府這是天大的喜訊兒,要仿著乾清宮的樣兒造出正房來,才配得上公主,配得上您這位置。」當時輕輕說過沒當回事,誰知他竟真的在新府裡造了一座「乾清宮」!和珅的心一下子亂了,第一個念頭就是深悔沒有到圓明園外新府那邊實地踏看,惹出這麼大的禍,怎麼了,誰來當?按捺著心頭的驚慌,和珅極力穩住狂跳的心,問道:「足下這是為我和珅好,但這事我確實不曉得。你是聽誰說的?實地看過確有其事麼?」
「學生沒有去過。」吳省欽道,「聽他們說,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們化錢買通工人,直截進去看的──」
「他們?是誰?」
「是──嗯──這個──那個──」
「我跟前的人都是我的心腹。你不要怕。」
和珅臉上已沒了懶散之容,站起身來踱了兒步,轉身對瑟縮不安的吳省欽道:「我自問對皇上,對天日都是光明磊落。有人在後邊搬弄是非,其實是想陷害我。你看我身後站的是誰?」
吳省欽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驚訝地看和珅。和珅背後空空蕩蕩,沒有人。
「我身後站的是當今萬歲。」和珅道,「誰想搬石頭砸自己腳,絕沒有好下場;反之,誰想於國於社稷有益,就得和我站在一起。因為──鶴唳一聲,鳴聞九天,這不是對籬笆間啄食的雞說的話!」
吳省欽歎息一口,望一眼門外越下越大的雪,說道:「卑職也是這樣想──是曹錫寶,還有方令誠、馬祥祖他們──要聯章彈劾和相──」
「馬祥祖?是那個要學曹操的?」和珅臉色又青又白,睜大了眼一閃爍,又眯縫了起來,冷笑一聲,說道,「有沒有大員攪在裡頭?比如說,什麼總督巡撫,或者王公貴胄參與其事?」
吳省欽搖了搖頭,說道:「這卑職就不知道了。這是惠同濟喝醉了酒,告訴我說『他們要做大事』,我問:『這人血染紅頂子的事豈同兒戲?是劉中堂交代的事不是?』他胡天胡地說:『劉墉是什麼人?不蹚這汪渾水,大約只是個知情──』又說得等錢東注進京,幾下裡一齊舉發──」
「錢灃!」和珅眼珠骨碌一轉,惡狠狠冷笑道,「你曉得他在哪裡?」
「他在極樂世界!」和珅輕飄飄說道,「襄陽有一條漢水,他的靈樞就安安靜靜停在那裡,等著他的家人子弟扶著回到貴州去──」
吳省欽驚恐地望著和珅。
「你不要怕,你作了一件善事。於國家於皇上有益的事。既這樣,我少不了抬舉你。」和珅笑道,「這件事你也是與人為善。就我而言,從來也沒有指令家裡造違制房屋,就是有這房子,也是下頭人不明大禮,昏頭昏腦做出來的。我查明了是要處分他們的。就是曹錫寶和方令誠我也不會怎樣他們,因為他們是匡正我的過失才這樣做的。何必要難為人呢?只是事起倉猝,我還有些不明白,這樣的事他們來見我,光明正大說了──像你一樣,豈不更好?再者,我也不明白,你們是同年,為什麼不背後勸說他們一下呢?」
吳省欽怔住了,告密又賣友,原本他就十分自慚自疚,是說明原由,和姍姍的事東窗發作,馬祥祖和曹錫寶要在明倫堂和他理論?是懼怕扳不倒和珅,引得玉石俱焚?是想升官,投靠和珅這棵大樹?還是──抑或覺得他們做事瞞著自己;心中妒火難耐──也許都有,只是他自己說不清楚,或者事件太大,他不敢說得清楚──想了半日,說道:「曹錫寶幾個人都是我的同年朋友,我絕沒有賣友的心。只是──想提醒大人,小心著有人暗算。」
「暗算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和珅格格一笑。雖然還看不透眼前這個活寶,但這件事事涉錢灃大概不會錯到哪裡去。他和善地上前拍拍吳省欽肩頭,說道:「這會子我還進去見皇上,今晚你就留這裡,回來我們長談。翰林院清高但也清苦,你有什麼想頭,或者想什麼缺,回頭我再想法子。」說罷邁步出房,叫過一個長隨道:「叫胡師爺來陪著吳大人說話。晚上吳大人就住西廂。這雪真的下成鵝毛片兒了──我見過皇上就回來,這種天兒未必能陪著賞雪呢──叫前頭劉畏君過來。」又朝吳省欽點頭一笑,大踏步去了。抬頭看,絳紅色的冬雲壓得極低,那雪真的下得很大了。
和珅至二門口,一邊傳轎,劉畏君已經候著,身子已落了大片大片的雪,和珅一把拉他到一邊,耳語了幾句,說道:「你今晚就回北京,見了劉全,就說什麼都甭問,趕緊拆房子──」
「真的!北京這會子也下雪了呢?」
「下刀子、刮黃風飄黑雪也得辦,」和珅咬著牙說道,「千萬不敢心疼銀子。三天之內一定辦妥,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覺!這頭摺子也要緊,就說雪大──北京遞來的摺子一律先不拆看,等我看過再送呈十五爺!」又反覆叮嚀囑咐了許多,這才放心去了。
在煙波致爽樓外儀門遞了牌子,卻一直不見人出來回話。和珅心裡一邊還惦記著襄樊錢灃的事,總歸沒有見到太監回話,也沒有聽到別的消息;又想到曹錫寶這群人,不知奉誰的指示,要從劉全身上開刀整自己,回去如何和吳省欽談話,又怎樣發落這件事。說福康安整治自己,福康安在外,有的事未必能插上手;疑是劉墉,吳省欽又語焉含糊──是十五阿哥做的手腳,十五阿哥心裡想的是承繼大位,這時候幹嘛要輕舉妄動?晃著身子心裡想得七上八落,忽然見阿桂冒雪獨自出來,忙收攝心神迎了上去,說道:「桂公,從戒得居那邊過來麼?我遞了牌子,皇上原說要賞雪的──怎麼不見個動靜?」又道,「你臉上氣色不對,出了什麼大事?」
「皇上在栖鳳閣。」阿桂果真是氣色不好,臉色有些蒼白,見善撲營的兵士站得近,神秘兮兮拉著和珅到旁邊,小聲說道,「方才隨十五爺去見皇上,說了幾件摺子上的事,又說起勞軍的事。皇上說,要他們奏一篇好文章,給太后上壽。紀曉嵐就在軍前效力,可以由他執筆,顯得雍容華貴些才好。正說著,那拉娘娘就到了。氣色也是不好,說和皇上有要緊事商量。我們就退出來。不但你,福康安在西儀門那邊也沒有叫進呢!」
和珅不安地顫了一下:他沒有在宮裡,但這件事的苗頭他比阿桂還要「有底」。圓明園「四春」姑娘秘密帶來熱河,當時只有和珅知道,皇后突然闖進接見外臣殿宇,他最怕的就是這個秘密洩露了去!和珅本來就亂成一團的心又是「轟」地一響。大冷天兒又在雪地裡,腦門子上竟沁出一層細汗!心中慌亂著,和珅竟脫口而出:「準是哪個太監嘴賤,捅出去了!」阿桂問道:「捅出了什麼?」和珅才發覺自己失態,忙笑著掩飾,說道:「還不是宮裡那些齷齪事,亂七八糟的,咱們外臣永遠也不得明白!」
那拉氏果真是為四春的事到煙波致爽樓興師問罪來的。此刻,一切外臣內侍,並所有宮監宮女都被乾隆攆得一乾二淨。空落落的樓下殿宇中,只有他老夫妻二人盛氣對坐;
「你說我不能收留懷春她們四個,是哪一朝的祖宗定的家法?」乾隆雙手緊握著椅子把手,臉色鐵青,拉得老長看著皇后:「我倒事事盡讓著,你這樣的位份,當著大臣的面上頭上臉的,豈不是自輕自賤?」
這是很重的話了,皇后初進來時還面上帶著怯色,此刻只有乾隆在對面,原來別著的臉轉過頭來,說道:「你說我自輕自賤?皇上,對鏡子瞧瞧,這幾個狐媚子把你弄成什麼樣兒了?骷髏似的,很好看麼?我是皇后,發懿旨攆了她們,是太祖爺手裡傳下來的規矩,我怎麼自輕自賤了?」
「你就是自輕自賤!」乾隆道,「趁著我還不想發火,你趕緊離了這裡,是正經!」
皇后「霍」地站起身來,原本漲得通紅的臉突然變得一塊青一塊白,十分難看,眼中噙著淚水,卻不肯讓它們淌出來,噎著氣說道:「是,是啊──你是皇上,沒人駁你的回──擋的住別人的口,擋得住別人的心嗎?我倒想安富尊榮,體體面面的,可我做得到麼?我連──一根草也不如!」她不知被自己哪句話刺傷了自己,嗓門變得又高又尖,連珠炮似的口不停說,眼中放著又白又亮刺眼的光,「我身邊的人,不論太監奶媽子,不論是你還是外頭臣子,說黜就黜說拿就拿!是別人輕賤我還是我自輕自賤?你一年半載不到我宮裡去,除了那個西域蠻子女人,你翻過誰的牌子?不知和珅從哪裡弄來幾個狐狸精,迷了你的眼,也迷了你的心!我自輕自賤?我和哪個人偷雞摸狗,生出私生子兒。連公主也不敢配?」
這句話幾乎明指了是乾隆和棠兒的私情,生出一個福康安,如快刀利刃直刺乾隆胸臆!他原本冷笑著蹺足而坐,像被電擊了一樣騰地站起身來,已是氣得鬚髮亂顫,指定那拉氏,也提高了嗓門:「你安生給我住口,回你的宮裡念佛懺悔是明智之舉──我看你今兒妒忌發作,一發不可收拾!我能立你當皇后,一張紙幾個字,我就能廢了你!你的奶媽子交通外臣,當然能拿。你和王八恥是怎麼一回事,天知地知神也知──以為我不知麼?那個玉馬是誰造的?要我說出來,你不死,有天理能羞死你!」
此刻殿外雪落無聲,太監們都躲在廊下,聽乾隆大發雷霆,都嚇得面如土色面面相覷。偏是軍機大臣一個不在,想報告太后,連個出頭的人也沒有,聽見殿中「豁郎」一聲,似乎乾隆摔碎了杯子,都又是一個激靈哆嗦!
「我這皇后原本不好,你要廢就廢嘛!」皇后也橫了心,看著暴怒的乾隆說道,「我原本是為你好,叫二十四嬸安生在家守靈,你又從娼窩子裡掏出個四春,不回老佛爺,也不叫我知道,你們在澡堂子裡頭的事,也寫進詔書裡,那才叫真有膽,有能耐呢!如今天下四面走火八處漏煙,傳教的、造反的、西邊的東邊的,官兒們摟銀子的摟銀子,玩女人的弄小妾換老婆蓄孌童當兔子的──比起聖祖爺,哪一宗兒跟得上呢?」
乾隆發作一陣,原想打發她回去,不再搭理也就完了,誰知話趕話的口頭不對心頭,竟說出廢皇后的話。那拉氏若知趣,哭天抹淚的跑了去也就罷了。但她今日心火太旺,乾隆冷淡後宮曠有時日,但畢竟已近古稀之年,她就有話也只合肚裡吞去,一旦發現乾隆仍在追逐新歡而且不只一個,在土耳其澡堂裡淫樂嬉鬧,興頭不減當年,皇后自覺占了全理,又是堂堂正正「代表」了所有後宮嬪妃來和皇帝理論,理直氣壯間言語也就多有唐突冒犯──乾隆反譏她的話簡直就是直指她是個淫婦,臉上如何掛得住──此刻她已氣昏了頭,兩手神經質地顫抖著,像捧著一團火焰在祭祀上天,又像一個發了瘋的野獸張牙舞爪地要撲上來,乾隆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子的,又是憎厭又有點害怕,恐懼地後退一步,說道:「你是失心瘋了!犯了痰氣,來我這裡發作麼?你要怎麼樣?!」
「廢就廢!反正你從來也沒有把我真當皇后!」皇后惡笑著,眼中放著刺人的光,臉色已變得雪白,「咱」地從袖子中抽出一把剪刀擎在手裡。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乾隆渾身汗毛一下子乍起,驚恐地後退兩步,揚臂用袖子遮著頭道:「你,你要幹什麼?放下──剪子放下──來人哪!」
守在外邊的人,無分侍衛太監宮女一擁而入,見皇帝和皇后這般樣子,頓時都嚇傻了,被使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不動,一個個僵立如偶!
「你放心,就要殺也只能殺我自己,」那拉氏滿身滿心都是躁火,像在追逐著一場惡夢,發狂且已全然不能自勝,看著殿口木雕泥塑似的人群,舉起剪刀,一把扯亂自己的把把頭,蒼暗的頭髮立刻散亂下來,口中說道:「我不要做這皇后,我學聖祖爺跟前寶日格格的例,去掉這萬根煩惱絲,做姑姑去!」說著就是一剪,又一剪,再一剪──絡絡髮絲隨剪而落,簌簌的,鬆軟的,一團又一團散在地上。
乾隆已經驚怔了,看呆了,按滿洲國俗,女人剪髮為國之大忌,不但示意恩斷義絕,而且示意從此果決相別,離異父母,拋棄丈夫子女,從此永相絕離決不苟合!眼見著那拉氏滿頭蒼髮已剪得橫一道豎一道,禿尾巴鷹鷲似的,才扔掉剪子,乾隆有點不知所措,僵僵地站立良久,忽然想起這個女人,當年為棠兒的事,硬闖小佛堂,為二十四福晉進宮請安,她又擋駕,翻別人的牌子她故作大方,從來就是一肚子酸味的貨!不但妒忌,和太監淫戲,還造淫具自用──甚至先皇后兩胎兒子莫名出天花而殤,先皇后在揚州受驚死在德州,都隱隱約約有她的賬!想到聖祖三十六子,雖有家務不和的事,畢竟還有二十四個阿哥存留,自己三十五子,活下來的只有四五個──他覺到的不但是悲苦,更多的是震怒,心中的憤火一拱一拱愈燃愈熾,臉上反而比方才平靜了許多,咬牙冷笑道:「這是你自絕於朕──」他頓了頓,「自絕於皇太后,自絕於六宮嬪妃,自絕於天下臣民,休怪朕無情!你回去等旨,朕成全你,這就廢去你的皇后之位!」他揚了揚下頦,不容置疑地對宮女們道:「攙你們主子回去,她有病,好生侍候著!」
那拉氏突然仰天狂笑起來,有些吃力地叫道:「老天爺!你都看著的!佛祖!你知道我每日吃齋念佛的!我這一輩子──我下一輩子再也不要托生到這帝王人家了!──不要攙,我自己走!」她雙手一劃,把上來攙扶的幾個宮女揮到一旁,徑自大踏步出殿。懾於她平日榮寵尊貴,竟沒人敢真的攙她──老遠了,好一陣子,雪霧中還隱隱傳來她令人淒怖的嚎聲:「老天爺!佛祖──」
乾隆哼了一聲,陰沉著臉徑自走到案邊,提起朱筆毫不猶豫地寫道:
著上書房、軍機處內務府知悉:皇后那拉氏不賢無淑,有失天下母儀,著即廢去其皇后之位,黜為──
寫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咬牙寫道:
定妃
惡狠狠寫了,把濕淋淋紅殷殷的詔書推到一邊,命道:「召見和珅、阿桂,叫他們即刻進見。還有──」他想說福康安,又忽然想到十五阿哥和八阿哥,一齊都來,必定一齊諫阻,因煩躁地說道:「軍機處是群臣領班,有他兩個就夠了──怎麼還不去?」說著一把將筆摔在地下。
「喳──」
這裡太監屁滾尿流跑出去,不到半袋煙功夫,和珅阿桂氣喘吁吁跑進來。還沒有跪定身子,八阿哥顒璇、十五阿哥顒琰、毓慶宮總師傅王爾烈,還有福康安也尾隨在後,雪地裡趨蹌而入──戒得居就在大內,山高水長、煙波致爽這些地方並不似北京紫禁城那樣互相隔絕,福康安遞牌子不得見,就直奔戒得居,會同了兩位阿哥趕來了──就在煙波致爽樓前丹墀下的雪地裡跪候,乾隆也只好一同都叫進來。
「王仁,」乾隆板著臉,背身站在御座旁,聽見衣裳窸窣,知道他們已經跪好,指著案上的詔書說道,「朕已經親自擬好詔書,拿給他們看!」
「者──」王仁小心地捧過那張紙,向顒琰走了兩步,又猶豫著遞給了顒璇。
顒璇像接捧嬰兒般小心地接過,飛眼一看,便即明了,又傳給顒琰,以下阿桂、和珅、王爾烈,又傳給福康安,都是過目即傳。大殿上的氣氛像被什麼擠壓得緊緊的,人們心裡打鼓臉上慘白,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靜得外邊落雪的沙沙聲都依稀可聞。
「有什麼要奏的沒有?」
眾人像被風吹得倒伏了的草,一齊又伏下身子,卻沒人答話。
「沒有什麼說的,那就用璽明頒天下!」
乾隆擺擺手,轉回了身子,坐回了椅上。
「太突然了──」阿桂喃喃說道,「奴才不是沒有話,這迅雷不及掩耳的,又是震動朝野、驚慌天下的事──」他說著,語言已變得流暢了許多,「奴才跟從主子數十年,從來沒有聽到主子娘娘有失德之處,乍然如此處置,如同晴空霹靂驚心駭目,謹望皇上慎思熟慮,收回成命,以免中外朝野驚駭莫名!」
「這是朕的家事,難道要──詳明告訴你阿桂?」
跪在顒琰身邊的王爾烈一聳身子向前爬跪一步,連連頓首亢聲說道:「皇上這旨意萬萬不可,臣子們期期不能奉詔!前明移宮案只為一個小小的侍選,成為轟動天下後世的大案,皇上以無妄之怒,突然發詔黜廢皇后,豈不有礙於聖德高明?皇上說是家事,天子之家事就是國事!」
顒琰身上顫了一下,接著叩頭道:「王師傅說的是,皇后母儀天下,乃是天下之母,母德不淑有何明證,不宜以雷霆之怒草率行罰黜之典型!」顒璇接口道:「皇上,六宮安義皇后不為無德,無罪而受懲,何以能服眾心。求皇上慎思,收回成命──」
福康安素來卻對那拉氏沒有什麼好感,但事在其間,其情其理不能不勸,只隨眾人們打太平拳,說道:「皇后素來恩寬待下深孚眾望,求皇上明察!」
「皇上!」和珅也向前跪了一步,「您要嚇死奴才們麼?如今天下多事,皇上艱難竭蹶支撐局面,全仗朝廷上下一心,六宮不安,何以安天下?」他心知肚明,今天這事為四春而起,不願折騰得大發了,弄得自己裡外不是人。而且現在身分是軍機大臣,自有的身分應說的話,也就十二分懇切,話音中竟帶了哽咽之聲,連連碰頭有聲說道:「俗家有語,『當面教子,背後勸妻』,皇后大節端正,即夫妻偶有不合或皇后容有失誤之處,只可深宮之中天語教誨。皇上驟然大行廢黜大典,是明告天下,後宮亦有不安,小人造作謠琢,什麼言語不出來?傷及聖主明德,何堪以慈孝治天下?求皇上收回成命!」
眾人亂糟糟一片勸說著,乾隆一眼瞥見地上散亂的頭髮,想起那拉氏種種劣跡,一點憐憫之情又化作烏有,指著說道:「她犯的什麼過,可以不在詔書中詳寫。這是她的頭髮,是她自己剪的,是永遠決絕於朕,決絕於列祖列宗,這個過失朕可以到奉先殿明告祖宗、默祈天下人民諒解,但決不可恕。你們如果不奉詔,朕自然能找到奉詔的人來辦!──發詔!和珅、阿桂,你們敢抗旨麼?」
「──」
「嗯?!」
這一霎幾時辰,和珅又轉了心思:「皇后素來待我也沒有什麼好,他兩口子鬧生分,與我什麼相干?」他身子動了一下,翕動了一下嘴唇,卻沒敢說什麼,王爾烈卻甚是激動,又向前跪了一步,剛開口叫了「皇上」就被乾隆打斷。
「王師傅,朕敬重你的人品學問。」乾隆說道,「但朕願你不要蹈漢人習氣,為雞毛蒜皮的事拼死進諫,遇到大事反而緘口不言。皇后大壞祖宗成法,擅自闖宮干政,當著眾人的面與朕斗鬥頂嘴,阿桂他們都見了的?若不行天罰,是朕的綱常只能行於口頭,又何以對天下人?你可以問問阿桂和珅,滿洲婦人剪去頭髮是什麼意思?朕不行誅戮之刑,已經是法外施恩,容留她仍為定妃,是極大的恩典了!」說著站起身來,吩咐道,「已經用了印璽,和珅阿桂即刻發出去,先發到北京,內務府及六部九卿知道。由禮部備存檔案,再回奏朕!世宗憲皇帝也曾廢過皇后,天下並沒有大亂,也並沒有出宮門屍諫的事,我大清不是前明!」
事已至此,乾隆聖意決絕,若再加諫阻,不定鬧出多大的事,在冷森森寒氣逼人的殿中,和珅為首,其餘的人極勉強地低下了頭。
看著眾人無聲叩頭辭出,乾隆突然覺得殿中又空闊又寒冷,自己也有點神思不定,看著外頭紛紛揚揚的雪,才意識到殿門洞開著,裹著雪片的寒風一個勁直往殿中吹,剛要叫過當值的蘇拉太監申斥。門口守護的侍衛倫岱忽然指著說道:「皇上,老佛爺那邊的人過來了。」
過來的是秦媚媚,因為雪大,臉上嘴上沾的都是雪,像個白鬍子老頭。他是奉了太后懿旨來的,不便行禮,就站在乾隆下首抹了一把臉,說道:「奉太后諭,請皇上過春萱堂那邊一趟。」說畢,這才打千兒道,「奴婢給皇上請安!」
「老佛爺今個身子還好?聽說什麼消息了麼?」乾隆問道。
「回皇上話,」秦媚媚叩頭道,「老佛爺一大早就說身上有點發噤,不知是犯了寒氣,總歸神思不定,說像要出什麼事的模樣,去佛前焚了香,又到青海活佛那邊請喇嘛誦了幾遍梵文《心經》,回來像是有點發熱,這又聽見了黜廢娘娘的事。這會子正傳了太醫診脈呢!」
乾隆不再問什麼,歎了一口氣,出殿坐了明黃軟轎徑趕往春萱堂而來。這裡名日「堂」,其實是仿了北京四合院修起的一座殿宇。殿院門口守著幾十個太監並傳來的太醫,都在雪地裡守候著,見御駕在雪中亮晃晃呼擁而來,就地跪倒了一片。乾隆也不理會,踩著太監的背下輿,徑自進了大院。這裡設計得比山高水長、煙波致爽這些地方還要精緻,院子雖大,四周都是高房大廈,風進不來,就顯得十分安詳和暖,南邊倒廈門上邊是戲樓,無論太后在北殿樓上還是樓下,隔著紗幕臥在炕上都能看戲,此刻滿院靜悄悄的,雪落無聲,罩得平時賞大員看戲的石頭座兒都一墩一墩白生生擺著。樓廊下的人不少,有宮女,熬藥的太監和太醫,各自忙活著也不行禮,只看著乾隆進去。乾隆緊趨幾步跨進殿,見母親在樓下在炕上歪著,只是臉比平日紅些,不像有大於礙的樣子。換了笑臉迎上前去,打了個千兒道:「母親安好。今個兒好雪,原本想陪著老佛爺到獅子園那邊看雪景的,他們進來議事就耽誤了,昨個兒接見和珅,我吩咐他在圓明園仿著這殿再造一座您用,樓上廊房外都要鑲上大玻璃,隔風而且明亮軒敞。他說這事好辦,跟馬戈爾尼說一聲,英國船就帶來了,要不了三年功夫就成,還說──」
「我等不到那好日子了──」太后靜靜躺著聽兒子繪形繪色描述圓明園裡的「大觀園」,乾澀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喘息一聲喟然歎息:「我老婆子這一輩子什麼事都見過,什麼福都享過,還有什麼不足意兒的?」她聲音忽然變得微弱低沉,說道,「皇后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所以叫你過來問問──」
乾隆沉默了,沉思良久,歎道:「額娘你知道,皇后是天下之母,要有德有量才是,不講究漢人說的德言容功,也得成個體統才是!那拉氏年輕時看著還好,竟是個繡花枕頭!唉──哪一朝皇帝像兒子這麼苦的?她還要鬧!兒子廢她,也是萬般無奈啊──」
「已經明發了聖旨?」
乾隆沉重地點點頭,說道:「還給她留著定妃的名號。她太不像樣子,指責我的政務,外頭大臣是非也說三道四的,而且當著大臣和太監的面──」
「兒子。」
「嗯,額娘──我聽著呢──」
太后輕咳了一聲,慢慢說道:「你知道什麼叫『花痴』?」
「花痴?」
「有的男人犯了病,跟前沒有女人就發瘋,女人也是一樣,那拉氏就有這個症候。」
「那就更不能當皇后了。」
「我瞧了她多少年,她有這個病根兒──」太后似乎對這個事早有預感,並不顯得激動生氣,望著殿頂的藻井說道,「旁敲側擊變著法子不知勸過多少回了,畢竟這是病,她見不得你和別的女人不清淨。這次到承德,我留下和卓氏守寶月樓,心裡想的也有這個──」
「母親聖明,這事兒子一點也不懂。」
「你不懂的還多著呢!」太后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女人在宮裡怎麼打發日子,太監和宮女怎麼結的『菜戶』,前明宮裡和我們大清同與不同,你顧不到操這樣的心思。既然已經發了明詔,那是你的權,當娘的早已退到了不管事位子,我也不干預。可有幾宗,趁著我明白,得告訴你──」
乾隆向母親靠近一點,俯身靜聽。
「葉赫那拉族是和太祖有世仇的。」太后說道,「當日滅掉葉族,葉赫族有誓,族中只要有一女子,必滅我愛新覺羅氏!為了籠絡這族人心,所以歷代祖宗,都有葉赫氏人在宮裡為妃為嬪。所以你立她為后,我心裡勉強,口裡還是應允了。」
「額娘!」
「你聽我說──沒有想到立了皇后她仍有這毛病──」太后喘息片刻,定住了又道,「按說,她剪去了頭髮,你廢她也是該當的,這也是規矩。可你如今是乾隆盛世,外頭瞧著轟轟烈烈的,你又要當十全老人,又造十全武功,要作古今完人,有一個廢皇后的名聲,還算不算得完人?──如今外頭的事我也略知道些,眼面光兒,琉璃葉登兒,好看又好聽,其實呢?大事沒有、小處事不斷,幾個省都有些不逞之徒緊盯著,借機煽動鬧事。你這麼著,外臣們都驚動了,夫妻的事又說不清道不白,裡外翻騰,按了葫蘆起來瓢,你也這把子年紀了,可怎麼好?」
乾隆聽母親氣弱聲微,叮囑的話句句打中竅要,竟比自己說出來還要懇切,還要洞悉世情。一時間,他犯了猶豫。
「她有病,就給她一片靜宮養病就是。」太后道,「天子家事人們看都是國事。不要厲顏厲色的大動干戈。這麼著,葉赫家也沒話說,外臣的口也堵住了,家醜──也就掩了,外頭也得個清淨。你不見她,只管好醫好藥好體統管待著,不廢也是廢了,又何必張揚得滿世界都轟動了?」太后說著,一眼不眨便盯乾隆。
乾隆站起身來,皺眉凝視殿外良久,越想母親的話越有道理,無奈地嚥了一口唾沫道:「瞎!那就依著母親的話辦──」說著便要叫人。
「你別張忙,」太后一個微笑,說道,「今個我去見了活佛,心裡格外清明,自打他老五叔薨了,我在旁瞧著,知心貼己能和你說得上話的人越來越少──你先頭那些臣子,傅恒啦,尹繼善都亡故了,連同前頭得了罪的訥親──我瞧著人材齊楚的。現在看這幾個也不像會辦事的,怵頭怵腦或油頭滑腦的。真正跟你一心的是誰?是我老眼昏花不中用了,還是原本就不如以前?」乾隆道:「這也好比打圍子,見哪裡有兔子黃羊或什麼獵物,放出福康安去。或者兆惠海蘭察也成,這樣的武將世宗爺手裡沒有。裡頭阿桂劉墉忠心耿耿跟著,和珅沒學問,辦事靈動和聖祖爺跟前的明珠也差不離兒,還想召進個錢灃,可惜他沒福命,我這幾日性氣不好,也為這個事不順。紀昀劉墉要留給下一代使喚,和珅鬧得好也成,只是看他和老十五有些貌合神離的模樣,人才的事母親放心,兒子一直著意留心物色呢!」
太后聽著點頭,鬆弛地舒了一口氣,說道:「你這麼想,我還擔的哪門子心?按說我不該操這多的心。如今化錢太多了,國家收的也多,可化錢叫我看著驚心!放在聖祖世宗時候,想也不敢想啊──你說的這些人,只管使去。紀昀我看老了的,對你絕沒有二心,可小心在外頭作踐了,或者像錢灃,豈不是雞飛蛋打一場空?召回來吧,挫磨一下也就夠了。還有跟十五阿哥的那個叫王──王──」
「王爾烈。」乾隆見母親今日如此費心,又是感動又是難過,拂著被角說道,「這是個好的,還有在儀徵槐樹跟前碰頭的竇光鼐,要留給下一代,我提拔上來,下一代怎麼加恩呢?」
太后聽了半晌沒言語,只用慈愛的目光盯著乾隆,像是怕一閉眼就見不到兒子似的,又像在思量什麼要緊的事體,不知過了多久,又問道:「聽說你要用和珅當領班軍機?」
「是,還要看琰兒和璇兒的意見。」乾隆詫異地看著太后,緩重地說道,「劉墉是漢臣,阿桂他們又受過處分,和珅資望不足,但年輕能幹,所以提拔一點,叫他更加用心。額娘,您就別操這些心了,好好榮養。身子骨結實就是天下人的福氣。」
「他是錦霞托生的,」太后搖搖頭,執拗地說道,「這事宮裡流傳,你聽說過沒有?」
「風聞了些子。」乾隆微微一笑,「幽明冥暗陰陽之事無根無據,不足為證。就算是的吧,她也是來報恩的。」
太后仍舊搖頭,說道:「我的兒,這就是我娘兒倆想的不一樣處,你說她是報恩的,我覺得她是報怨的來了。你要小心,多聽聽看看想想,軍權萬不可交給他,軍機大臣天天都見你,都直接對你負責,要什麼領班呢?」說著呼吸便顯得沉重,支撐不下去了的樣子,歪倒了頭,合著眼只是念佛,不再說話了。
乾隆心中有事,在旁侍候著嘗藥,小聲安慰了許多話,看太后沉沉欲睡,才輕手輕腳出了春萱堂,一路嗟訝感慨著回到煙波致爽樓。此刻天上的雪越發下得大了,地下已有三寸厚的積雪,彷彿要澆熄心頭的無名之火,他站在丹墀前的雪地裡佇立不動良久,仰臉看著天,一動不動,直到身上全白了才進殿裡。見和珅和阿桂鵠立在殿柱旁,顒琰和顒璇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長跪在地,乾隆無聲歎息了一下,徑到御座上坐了,說道:「你倆個也起來吧!」
兩個阿哥眼中含淚口裡稱是,卻更伏了一下身子。
「本來她的罪斷無可恕之理。」在沉默和壓抑的氣氛中,乾隆徐徐說道,「一則是老太后高齡,要為她老人家祈福,二則顒琪薨逝不久,不宜廢其母,使其地下飲泣不安,三則你們也都為她求情,朕也不能不顧全你們體面。這就暫作罷論──」
兩個阿哥連忙就叩頭,阿桂和珅原想沒指望扳回這場軒然大波的,也都心頭一陣輕鬆,提袍角跪了謝恩,阿桂道:「這是天家祥和之氣,這是天下臣民之福!」和珅道:「奴才近讀《金剛經》,裡頭說『一切有為法,皆以無為法』,黃老也是無為而治。皇上一念之仁,必定通天徹地,降下福祉!」
「無禍就是福。」乾隆聽和珅努力引經據典,後頭的話說得不倫不類,臉上一笑即逝,「但她確實有病,不宜主持六宮事務,安妥送回北京,到咸寧宮養病。今天預備一下,明天就啟程。和珅阿桂你們要去勞軍,天氣不好,就扈從她的輦駕一同回去。」見他們使著眼色似乎還要說話,乾隆又道,「不要再說這件事了,朕心裡很厭煩。」
四個人心知這是皇太后和皇帝計議的結果,「不要再說這件事」也可以當作聖旨,便一齊叩下頭領旨,阿桂道:「古北口和張家口,還有榆林,有些軍務調度,還要請旨處置,可否由和珅衛護娘娘先回北京,奴才稍遲數日再回去?」
「使得的。」乾隆點頭道,「朕正要議這件事。大軍凱旋,勞軍迎軍是大事。你一直管帶軍務,要多費心安排好善後事宜。有事和和珅多商量著辦。」
四個人的眼瞼都微微一動,和珅的「領班」軍機大臣旨意雖然沒有發,已經有了口諭。這就是說,此番勞軍仍以阿桂為主!偷看和珅時,和珅卻是恬然無事,只輕輕抿了一下嘴唇。乾隆像是忘了這回事,又道:「兆惠上摺子,紀昀在軍中人望很好,常給軍將們講解四書,還有《聖武記》。軍中文辦師爺文采也沒有及得紀昀的,所以請旨這次大捷的《萬壽無疆賦》由他執筆。但紀昀係有罪軍中效力的人,朕想現在是用人之際,軍機處四庫書房都需用這樣人才。你們去勞軍,由和珅宣旨,赦紀昀回京,職務待見了朕再作計較。這樣,他寫文章才不違了體例。」他頓了頓又道,「他雖是有過失,其實是管束家人不嚴惹出的事。你們在位的難道不要警惕?現在事多人少,放他回來吧?顒琰,你和你八哥給他寫封信,除了宣布朕的意旨,也要有些勸懲的話,也由和珅帶著面交紀昀。」
顒琰和珅對望一眼,忙叩頭答道:「是!遵旨!」
「西線無大事,要留心東邊。」乾隆說道,「告訴李侍堯,回京朕就見他,預備去署理福建總督衙門。錢上頭的事和珅要用心,遇事多請示十五阿哥,八阿哥除了贊襄理政,禮部的事要多管管。兆惠海蘭察回來要郊迎,一應事務由你主持。朕和十五阿哥和你都要迎出天安門去。」
「是!」八阿哥和珅都伏下身去。
「叫福康安再遞牌子進來。」乾隆說道,「和珅明天離承德前也進來一下,你們跪安吧!」
眾人叩頭出去,不由自主地心頭都鬆了一口氣。和珅心裡還不免有些忐忑,又惦著劉全不知走了沒有,今天的事覺得有點離奇,又一時不能理清頭緒,到儀門外與阿桂分轎相揖而別,一路只是思忖。顒琰和顒璇卻沒有乘轎,兄弟兩個聯袂踏雪回戒得居去。顒琰顯得心事很重,本來就寡言罕語的,越發顯得沉悶。顒璇卻似放下了一份心思,他卻耐不得岑寂,看著跟從的長史太監宮人都離得遠,笑道:「十五弟。」連叫了兩聲,顒琰才回過神來,問道:「八哥,有事?」
「沒事。」顒璇說道,「我是在想,皇阿瑪這回的人事安排,不能說沒有深意。」
「什麼深意呢?」
顒璇一時尋不出話來,良久才道:「一時還揣摩不清,我只想說,我肯定以你馬首是瞻,弟弟們也會的,幫著你把事情理好。」顒琰一笑,說道:「不要說這話。我們都是幫皇阿瑪料理政務。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這是句老話。當年聖祖爺手裡,廉親王兩次都幾乎當了太子。那是多高的威望?我們兄弟少,大家又一心,斷不會有兄弟鬧家務的事的。我們都是臣,不要想到別的上頭。」又道,「我是在擔心額娘的病,別看她人前人後處處照應,其實很弱,她有個病根兒,怕冷,前日內務府來人我問了問,咳嗽得一發重了。明天和珅走,帶點什麼東西去給她呢?」說罷歎了一口氣,「雖說有惠兒在跟前,還是不能放心吶。」說著便皺眉。顒璇便也跟著歎息,心裡卻佩服這位弟弟深沉練達,明擺著的乾隆已有意立為儲君,一頭全然不露聲色,一頭話中也有勉勸之意──他自己也盡自聰明伶俐,就這幾句話便尋思不來!心裡嗟訝著,問道:「皇上為什麼特特指定和珅給紀昀傳旨呢?」
「這是佛心,誰揣度得來?」顒琰小心用木履踩著雪,手提著袍角防著沾上泥水,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的愚蠢想頭,也是和息二人那點芥蒂的意思?」
顒璇微笑著點了點頭,卻轉了話題:「我那裡有《紅樓夢》全真本。手抄的,從外國弄來的抄本。我叫人給你抄一本去。」
「好吧。」顒琰說道,「你喜愛的,我自然也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