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和珅起了個大早便進宮遞牌子。吳省欽當晚幾乎沒有什麼隱諱,和珅親自接見,與他「促膝剪燭夜談」,小酌助興,僅此就使這位翰林受寵若驚,言語之間隱約透露,「國子監祭酒」不久就要出缺,翰林清望文華毓茂幾個職分,回京可以先安排署理,然後又說起百官歲考,貢院三年計考裡頭的笑話,暗示乾隆五十年的大考副主考人選「也還沒有預定人選」──吳省欽覺得這都是在說自己,接下來的事,外放巡撫、內入軍機、學尹繼善為一代文壇宗主一方建功諸侯,都是他自己想的。
沒有吃多少酒,吳省欽已醺醺如醉,把當年幾個貢生朋友如何進京「趕考」,在長辛店相遇,又結為異姓兄弟,方令誠怎樣奪人所愛,曹錫寶等人又如何「偏袒」,種種子虛烏有的事編得活龍活現如在目前,又說了他們背後「結黨」,準備著扳倒和珅「做大事業」,自己又千方百計暗示勸阻不聽,所以才「出此下策」──不得已的苦心又躍然欲出,還夾著幾分大義滅親的凜然──
和珅自己量淺,只是殷殷勸酒,一頭裡「光明正大」為自家辯解,還要有幾分「宰相肚量」不計人過的風範──所幸吳省欽不到半個時辰便爛醉如泥,又妥貼安排他睡了自己才睡。一夜裡頭,又驚又怕又私自慶幸,又有幾分懊悔:「做到這麼大官,為一點身外之物弄得整日驚魂不定,偷東西賊似的,值麼?」──此刻坐在綠呢頂大轎裡,左右燕山前後驛道都是白雪皚皚,零星飄散的雪雖然不很大,道路上也是一片混茫淆亂,一千多名太監宮女並連隨從護衛「鳳駕」的善撲營軍士,腳步踏得路上雪水一片聲響,瞧著總有點行伍不整的模樣,呼擁著各種龍旗儀仗邐迤前行,一個倒霉的「病」皇后,還有一個前途未卜吉凶的軍機大臣,都湮融在這行伍中。
──和珅思緒一轉,又想陛辭時乾隆接見的情形。乾隆的神氣有些捉摸不定,似喜似悲,又似心事重重,儘管是單獨叫進,親切也還親切,賜茶賜座也都如常,總覺得少了平日那份近如家人的溫馨。
「和珅,」乾隆說道,「老八旗子弟裡頭,你是升官最快的了。你聰明盡有的,有些話還是要交代你。有些面情上依附你的,一是看中了你手裡的錢,二是瞧著朕器重你,狐假虎威只能逞於一時。不能倚為終生之靠。朕看你這些日子學問日有長進,很是歡喜。你這次去勞軍,那些出兵放馬的未必買你的賬,要謙遜雍和些,不要事事出頭賣弄。許多事,只要不干礙國體國本,朕能容你,保全你,這一條你可以放心,但為人立品,還是要靠你自己德望。聽說阿桂入朝接見大臣,總離著你幾步遠,遜謝不敢居功,這是他的持重處,你要學他。」
自己怎麼回話的?阿桂是自己的老上司,一向不敢稍有失敬處。軍機處的大事有十五爺,小事也不敢繞過阿桂。這次去西邊勞軍,下這麼大的雪──大概在西安勞軍的好,行伍裡兆惠海蘭察都是老朋友。紀昀平日相處的也好的,斷不敢僭越了阿桂自作什麼主張的。一切請皇上放心。
乾隆當時聽了沒說什麼,只笑著點點頭,又道:「皇后不廢也是廢了,廢了也是沒廢。只是恐怕驚駭中外,所以不發明詔。這個你心裡有數。她在言語中平日有冒犯貴戚的,有些貴婦人進宮給老佛爺請安,也多有冷淡的。你到北京各王府也去看看,用你的話勸慰王爺,不要借端生事,朕賞二十四福晉一襲俄羅斯天鵝絨裘,你就便帶到北京送去。」
和珅心想這就是皇帝召見自己的真意了,答應著跪辭。乾隆又叫住了,說道:「你還該去見見你十五爺他們。你管著財政,吏部的事也管,朕看你也留心結交文人學士,這都是好的。顒琰他們各處調度,有用錢用銀子之處,要多分憂。」
顒琰還是那麼客氣,顒璇卻顯著有點調侃的味道。一個端膝穩坐,一個來回走著說笑,顒琰說沒有什麼難處,顒璇卻道:「永定河靠京畿有幾處堤岸塌方失修,十五弟和我都去看過。再者今年多雨早雪,京師缺炭人家難過,有些人家甚至斷糧斷炭。昨兒劉墉來信,十五弟還愁得直繞圈子,趁著和珅來,看能不能從園工上頭打打主意,不要再難為戶部了。」
和珅道:「請十五爺示下,可以借調一點。因為天兒冷,有些工地都停了工。不知需用多少?」
顒琰說:「總計下來要五十五萬兩,只怕才夠。怕你難為,所以打算回鑾之後再說。」
和珅道:「就依爺的王命,我回京就辦,王爺回京讓戶部補過去一個借款條子,不然不好落賬。」
顒璇說道:「還有一件愁事。車臣國進貢的單子還沒有呈上,就為裡頭有一個玉石盤,道兒上運輸顛裂了,現存在嘉親王府,你看能不能補上,或者換上。萬歲爺那頭也好交代。」
看顒琰笑著衝自己點頭,和珅道:「奴才該當努力巴結。荷蘭國進貢的物件在圓明園庫房裡,裡頭品類很多,奴才回去看看王府的玉盤樣兒,尋個相似的補上就是。」
一路出來,和珅還在想這個無可思議的嘉親王,也客氣也親切,溫言善語的像個女人,但又覺得隔著一層什麼,無法走近,就像不是自己的肉,無論如何貼不到自己身上──
迷離惝恍間,好像乾隆也來了戒得居,面色卻不那麼溫善,一見面就問:「你怎麼還不走?你不是要去見錢灃的麼?」
和珅驚訝道:「錢灃還沒有到的呀!」
乾隆冷笑道:「朕知道他來不了了。國泰兀有可說,他是有罪的人。錢灃又什麼地方礙你的事?你做的什麼手腳,以為朕不知道?」
轎子顛了一下,和珅一下子清醒過來,才知思想事情,迷糊了一個南柯之夢。想起夢中乾隆父子相待自己情形,猶自心頭突突亂跳,揩一把腦門子上驚出的冷汗,問轎窗外道:「到了哪裡了?」
「回中堂話,」一個戈什哈跑上來道,「咱們還在興隆地面兒。喏,那不是長城?過了長城就是密雲!」
「密雲。」和珅放下了轎窗簾,自言自語說道,「這個名字有意思,密雲,密雲不雨啊──」
但是密雲也在下雪,過懷柔進京郊,零零星星的雪都沒有停,只是過了長城地氣暖和,雪落即融,滿地雪水更難走路。所幸這是黃土墊沙修了又修的「天字第一號」官驛道,沒有泥泞積水,和珅一路只是指揮兵士太監妥善安置駐驛關防,並不進去請安道乏,相安無事,也就到了北京,大內的敬事房是早已得了消息,咸寧宮庭除得潔淨拾掇得暖和。沒有一點聲張,皇后就永遠住了進去「養病」,到死沒有再邁出宮門一步,這都是多餘的話了。
把皇后這尊神仙送進紫禁城,和珅沒有立刻回府,先去二十四貝勒府頒賜了福晉物件,又到圓明園給魏佳氏和寶月樓的和卓氏請安,隔著簾子沒法看氣色,只覺得烏雅氏和卓氏說話中氣尚足,魏佳氏咳嗽得幾乎說不成話,滿屋的藥香熏得人頭暈,這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子程式,隔簾謝恩,賜座賞茶,辭謝說「事忙」也就告退。饒是這樣,從城西圓明園到城東鮮花深處胡同,還要按次序位份,斟酌與皇帝密疏一家家拜望。從上午辰時直到下午酉末時牌才回到驢肉胡同和家老宅。秋冬之交天光最短,此刻又陰,早已晦瞑如夜了。和珅以為自己一路回來的事早已滿北京城都知道,必定闔府上下齊集,恭候著自己歸來。誰知偌大老宅前院幾乎沒有人,就有十幾個看門的家丁,也都是西下院管掃地的粗使奴才。都面熟,卻叫不出名字來,問了問,長二姑、吳姨姨、上房的彩雲彩卉都出去了,下午出去還沒回來,也不知去了哪裡。劉全是他最想見的,並連劉畏君也不見影兒。站在院裡想了想,和珅踅身進了二門裡院。黑影裡便聽翠屏在廊下說道:「老爺回來了,給老爺多照個亮兒。」和珅這才想到是馮氏病重羞光,說了聲「不必」便進了內房。
內房裡燈色更暗,只有一盞,上面還罩著一層紅色紗幕。馮氏像是剛剛吃過藥,碗匙都放在茶几上沒有收。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病,她的臉色很紅,半躺在大迎枕上,喉頭發出細細的喘息聲,丈夫在外間說話,她已經醒了,半睜著無神的眼睛望著他坐下。和珅無聲皺了皺眉,說道:「煤氣、藥氣太重了,也太熱。他們怎麼侍候的?也要透透風嘛!」
「這不怪他們,是我怕冷。」馮氏目不轉睛地看著和珅,弱弱地一笑,說道,「憐卿給我唸信,你又要出遠差了?」
和珅點點頭,摸摸她的額,拉住了她的手,緩緩說道:「去西安,要不了幾天就回來的。」
「西安──也是不近的。」馮氏說道。微微地搖搖頭,「你趕著回來見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怕是──」她未說完,和珅伸手掩住了她的口,說道:「不要胡思亂想。沒聽人說別看我這病奄奄,熬過你那俏尖尖?如今什麼好醫好藥沒有?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你是大家子出來的,前半輩子跟我吃苦,後半輩子我要給你撈回來──」
和珅自家是破落八旗子弟人家,行為也放蕩不羈,貪財好貨沒學問,但朋友上頭不小氣,對這位大學士貴胄女子伉儷情深也是真的。見馮氏氣短,還要著意撫慰,馮氏卻止住了他:「來你們和家先頭,宗學裡頭兄弟們就說起過你。窮是窮,心裡沒有什麼不快活的──」
馮氏說道:「如今富了,該當的看成是祖上的陰騭,我總覺得你在錢上頭撂不開手,有點暴發戶的模樣──」
和珅一頭還惦記著見劉全,一頭又無法立馬離開馮氏,因笑道:「我就是管錢的,過手的銀子多得像淌海水,自己自然就富些,家裡人在這海邊站,沾些水也不為奇事。你放心──」
「人就這樣。」馮氏道,「長二姑從前也不這樣的,吳姨姨先也不愛財,一里一里的我看著──不但她們,就我房裡的丫頭娘家,私地裡也都在置買田莊產業。養移體居易氣,我身子不好,也難管得這事。可根子畢竟在你這兒,能著想法子辭了這管錢的差使,平平安安多少是好!我有天沒日頭的人了,離和家祖墳沒有半尺遠,陰曹地府裡,我也不願見你錢上頭栽筋斗的──」說罷咳嗽,脖項上的筋都脹起老高。翠屏幾個人聽見,忙進來端盂接痰,捶背拭汗的忙個不了。
馮氏喘息稍定,又道:「錢,多少是個夠?我爺爺見過明珠,那是多麼精明能幹的一個人!還有索額圖、訥親──都是皇上寵了又寵──咳,眼見他蓋高樓,眼見他宴歌舞,眼見他樓坍了──這歌兒起小兒就唱,今日才得明白──」
和珅木著臉聽夫人娓娓勸解,打心底裡歎息了一聲,心說「這是騎虎難下」,口裡卻道:「這都是沒有賬的賬,我不收別人收,一點事也沒有──我雖富,從來不敢伸手索賄的,換了別人比我還撈得多呢!還有下頭辦事的人,你乾淨得一塵不染,誰給你賣命?不說這了。你安心養病,往後我加意留心,不該要的錢一分不要。得便兒辭了這差使罷了──」說著出來,翠屏站在燈影裡,上來輕輕盈盈蹲了個福兒,說道:「老爺,太太的藥單子就在我屋裡,您過去瞧瞧吧?」
和珅一看她臉色就知道意思,但此刻心中千頭萬緒,卻無心和她做興,只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後半夜不要閂門」便笑著出去。已見劉畏君站在二門口凍得吸溜鼻子,便問:「劉全呢?」
「哎,老爺,我在這兒。」在東廂中取暖的劉全幾步跨了出來,剛要迎上來行禮,和珅擺手止住了他,說道:「免禮免禮──就這屋裡說話就好。」便就近進了東廂。
劉畏君在外把風防耳目。聽著二人在裡頭喊喊扎扎密語足有移時,才見和珅出來,已是神色平和了無憂容。劉全跟在後頭猶自說:「那一片地基都刨翻了,索性不造房屋,移來的都是圓明園裡用餘的長青藤、葛樹和金銀花,都用土牆盤起的花房。老爺放心,連我昨個兒去都認不出原來的地兒,就那麼幾處別墅,還有幾處園子房屋,盡著請大人們查看。」
和珅道:「我早就已著來人查勘一下。我們心中沒病兒,怕什麼?賬目上頭也要隨時把賬本子預備好,戶部要看,告訴我一聲兒。」又問,「家裡長二姑還有吳姨姨她們都哪去了?」
劉畏君見問自己,忙道:「都到新府宅裡去看房子,宅子裡沒住過人,宅地有的地兒先還是墳地,請的和尚道士做超度道場,也避避忌諱兒。」
和珅沒再說話,徑到東院吳氏房中來,這裡管家媳婦婆子早已散去,有的出去看房子,裡頭倒是通明雪亮光色晃眼的,只有憐卿正在洗腳,聽見門響,見進來和珅,嚇了一跳,忙趿了鞋來給他倒茶,說道:「娘到起了更時才回來呢,老爺先用茶,長二姑奶奶告訴大伙房,老爺今個回來,我給你弄飯先吃。」
和珅燈下看她,約可十六七歲的模樣,因正在櫛沐,烏油油一頭散髮直披後肩,半敞著衣紐扣兒,露出白生生的胸項,因為年輕,透著隱隱的血色,瓜子兒臉柳葉眉上粉黛不施,天生的一份秀氣,帶著女孩子那份輕淡的幽香,腳底下也不似已婚女子那麼滯重。
憐卿見他不住上下看自己,不解地自己打量了一下,見赤著腳,趿著鞋,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忸怩地說道:「我以為沒人了的,沒想到老爺來。」一邊蹲身提鞋。和珅笑道:「我來給你提──」也蹲下身子「幫」她提鞋,手卻甚不老成,一手摸她潤軟雪白如葇荑的小腳,一手便扳她肩頭,有意無意把個嬌小玲瓏的憐卿攬在懷裡。
憐卿一陣羞澀,更加不安還帶著一陣驚恐慌亂,喊又不敢喊,掙了兩下又掙不脫,覺得和珅腰下那話兒隔衣服硬邦邦頂在身上,更是害怕,低頭縮成一團,小聲道:「老爺,別──別──」
「別什麼?」和珅淫兮兮笑道,「你娘沒有說過聽我的話麼?」
「──」憐卿被和珅暖融融的身子摟得有點癢癢,他身上那股男人氣息也讓她有點把持不定,已是頭暈身軟,耳語幾不可聞說道:「聽話也不是這個意思──老爺──這不好──」
「什麼不好?」和珅笑道,又耳語說道,「你沒聽你娘說,你小時候撒尿,還是我把著你呢!那時候兒怎麼就不害臊的了?嗯?──」說著,當庭裡就摟起了憐卿,半拽著向裡屋去──那憐卿身在此時此地面遇此人此情此景,也就只好聽天由命了──剛剛的調弄的情熱,正要入港,忽然院外一陣腳步聲,還夾著笑語,二人一上一下疊在炕上都楞住了。聽時,卻是吳氏和長二姑相跟著回來了,憐卿不知哪來那麼大力氣,一下子把和珅掀在一旁,燈光底下看自己,一身肉白生生亮晃晃擺在那裡,無論如何來不及穿衣整束,幽怨地看了一眼和珅,雙手兒捂著臉縮成了一團。和珅卻似沒事人一般,湊過來小聲道:「有我給你作主,別怕。」輕咳一聲,掩著衣襟出了外間──
兆惠和海蘭察全勝還軍,已接到聖旨,知道阿桂和珅正趕往西安,就地閱軍勞軍。因大軍行動,除了糧草軍餉,還有布防營地,過冬柴炭等一應事體,十萬大軍進駐陝西,不能蜂擁都到西安,兵部幾次咨文陝西地方和兆惠大營磋商,決定留在寶雞七萬,到咸陽再留兩萬,只帶各營有功將佐和一萬中軍精銳進駐西安郊區,入城一匝耀武揚威,然後出城校軍。這麼盡量精縮,大軍班師奏凱,仍舊是地動山搖。十月初九進城這一天,西安城傾城出動,巡撫、藩台、臬台、各司道廳署衙門並西安首府、城門領文武官員三百餘人都迎出十里接官亭,幾十萬百姓,分縉紳、平民,沿途住戶香花醴酒、荷擔牛羊也是披彩掛紅,一齊出城夾道歡迎。鑼鼓秧歌、各種旱船、高蹺、百戲、莽式一齊都動,數不清的萬響爆竹燃起,震天撼地的響聲中硝磺彌漫煙騰霧繞,比過大年過元宵節還要熱鬧十分。兆惠海蘭察風光體面,二人騎一色的棗騮大馬,挽御賜黃韁,瓜鉞、斧、鐙、鞭都是御賜儀仗,黃燦燦亮閃閃前呼後擁著行進,沿途遇百姓歡呼,或鑼鼓爆竹密集處,還不時含笑招手致意,換來的自是更其熱烈的山呼海嘯聲:
「吾皇萬歲萬萬歲!」
「乾隆老佛爺壽與天齊、福比東海!」
「天兵所向無敵,丑虜灰飛煙滅!」
「兆大將軍海大將軍納福!」
──諸如此類口號呼嘯震天。一萬人的隊伍在人胡同裡緩緩行進,還要儀容齊整莊嚴肅穆,足用了兩個時辰才算入城。
接下來是阿桂和珅親接《萬壽無疆賦》《立功將士花名冊》,頒賜御酒、錦袍、金玉如意,當面宣旨,晉封兆惠一等公爵食雙俸,海蘭察著封二等公。繞城中主街一周出城校軍,演練隊列、布陣、奏凱歌。二位欽差大臣為主,駐西安文武衙門陪著觀禮,金吾不禁萬姓隨喜觀禮,瞻仰天兵威儀──種種熱鬧規矩都是禮部的人請紀昀參酌了辦理,一天好事無半點差池,西安城差一點沒有熱鬧翻了。
待到晚上宴筵功臣卻出了點小毛病。筵席設在巡撫衙門正堂大院內,與筵有功將校是三百多人,加上西安陪筵的官員紳衿有六百餘人,月台上下都擺滿了桌子,還是顯得有點擁擠。欽差大臣和省垣要員的桌子原也在外邊擺放,原是取個天地同光上下共樂的意思,筵前各官拜望往來應酬甚多,阿桂的門生故吏部下你來我往趕著過來寒暄問候,和珅在軍中沒有老部下,便顯著有點冷落,心裡略有點犯醋味,便命人將首桌席面抬進正堂,下頭這群軍將們看著,交頭接耳的指指點點,心下便有些不然。偏頭啐唾沫的不知議論些什麼。待到開筵,原預備的就是和珅要有一番訓話言語。阿桂講完乾隆的德意,便輪到和珅登上月台。
「將士們!兄弟們──」和珅一臉矜持,含笑環顧一下眾人,亢聲喊道,「你們辛苦了──」
本來寂靜的筵場忽然顯得有點古怪:前座的端肅雍穆雙手按膝一付軍姿靜聽,後頭幾個不知哪個角隅裡傳來一片咳嗆聲。有人便叫:
「聲音太小了──再大點聲!」
「請和中堂站高些,個子太矮,瞧不見!」
「聽得見,也看得見!和中堂不要聽他們胡嘈──」
「──」不知哪裡竊竊私語幾句,接著又是一陣轟笑。
和珅看看前頭,文官武將還有致休的縉紳都是一本正經毫無異樣,只有幾個偏著頭向後瞧的,無奈地嚥了一口唾液,站到了凳子上,又重新喊:「兄弟們,將士們,父老們──你們是有功之臣,辛苦了──」還要往下說,下頭又有人喊:
「哈!看見了!是個謝頂頭哇!」
「你他媽沒看清,是頭剃得太光了!」
「沒有鬍子,是張光溜溜的嘴!」
「敢情,是個太監老公兒!」
「不是,太監下頭沒有那個玩藝兒!」
「你他媽的專會抬槓,你掀開袍子看過和中堂老二了?」
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嘻嘻嘻嘻──下頭打渾說笑,前頭的是大員,伸脖子探頭地向後看,要制止,又沒的話說,尋不到人,後頭的嚶嚶嗡嗡嘰嘰嘎嘎已不成體統。
靠簽押房一間大一點的書辦房裡另是一桌,是專為紀昀備的。他雖起復,還沒有任命文誥,身分不明,也不是列功敘保人員,還算是個百姓,卻又眼見要回軍機處重用,不能輕慢,除了兆惠海蘭察在這裡等著開筵,陝西巡撫,西安知府,西安縣令,還有阿桂都在這裡陪著說話,陝西巡撫葛孝化是新任的,也是有名的官場老油條,只使足了勁捧紀昀。西安知府羅佑德是紀昀的門生,知道老師詼諧秉性,在旁說笑話,不陰不陽的,晃著腦袋說:「萬歲爺下旨,說和中堂修的有九楹楠木殿,著禮部勘察,和中堂帶著禮部、大理寺、翰林院的人在宅子裡一處一處看,並沒有違制僭越的什麼『殿』,和中堂當場就翻了臉,當著幾百官員問禮部侍郎蘇克祖:『污人名節,壞人道德是什麼罪?把謀逆大罪加在我身上,可以不了了之嗎?要反坐!』又逼問眾人:『是誰的主謀?站出來說話!』」
這是他的同年朋友來信說話,阿桂只知道個影兒,其餘的人都聽楞了,張著口睜著眼聽他說話,羅佑德一臉煞有介事,一拂桌子,活像書先兒說切口,又道:「那些人從不見和中堂發這麼大脾氣,正顏厲色的訓斥眾人,都噤住了,白著臉站著沒人說話。忽然曹錫寶挺身而出,跨前一步大聲說:『你不要敲山震虎,是我曹錫寶舉奏你!彈劾你是我的本分,你拿威作勢嚇唬誰?我等著朝廷的處分,至於你這座冰山,太陽出來時候再說!』曹錫寶說完就拂袖而去。」
眾人聽著都沒有說話,想著當時場景也想著此刻應對。許久,海蘭察笑道:「這人有種,有骨頭!」
兆惠道:「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御史就是言官,風聞也能奏事嘛!」
西安縣令官最小,只是撥浪著腦袋傻聽,紀昀卻換了話題,說道:「昨兒他們送來邸報給我看,大約我還是老差使,李侍堯補的兵部侍郎,勒敏調兵部尚書,丘八秀才又動了。」又補了一句,「這就要過冬至,聖駕也就回鑾了。」
海蘭察問:「福建水師誰去?」
紀昀道:「大約非你莫屬。少安毋躁嘛!台灣暴民抗租、抗賦,又平息下去了。看萬歲爺的旨意吧。」
葛孝化像是還在想方才的事,說道:「我聽說曹錫寶學問人品都是好的,要在北京不宜,來我這裡也使得。」
正說著話,聽著院裡動靜不對,像是有點亂糟,兆惠海蘭察對視一眼,同時立起身來要出去看,阿桂攔住了笑道:「是兄弟們說笑熱鬧,你們去鎮唬反而不得。沒有什麼大事,還是我去。」說罷笑著出門。
和珅還站在凳子上尷尬不能進退,下頭的軍士們見他這樣,更加興奮鼓噪──本來的他是權相奸相人人皆知,出這洋相自然都興高采烈。鼓掌的,說笑的,做怪臉、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什麼怪樣兒都有。看見阿桂微笑著出來,彷彿暗中有什麼人揮動了一下魔杖,一時間都安靜下來,漸次,後邊的軍佐們也都停止了說笑。
「在裡邊陪紀大人說話,少陪了!」阿桂不喜不怒,站在月台旁說道,「紀學士大家都識得的,是個文人,又上了年紀,不能和我們這些廝殺漢坐院裡吃酒,大家不會有怨言的吧?」
眾人歡暢的笑聲中,阿桂腳步輕快地走向和珅,笑道:「和這些傢伙們多說什麼?都等著吃酒呢!──來來,我和你一同勸,今日一醉方休!」
和珅就坡打滾兒笑著下了凳子,解嘲地嘻嘻笑道:「好好!吃酒,吃酒──我先勸兄弟們三大杯!」──這才把方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狼狽局面緩鬆了下來。
兆惠海蘭察黑水營大捷、霍集占逃亡巴達爾山,巴達爾山汗王勒坦沙與清兵合擊這股驚弓之鳥,如摧枯拉朽一般頃刻土崩瓦解,獻送霍集占兄弟首級,至此廣大回疆重新安定無事。和珅閱軍勞軍不得將士擁戴,借口預備來年工料、修築永定河堤提前返回北京。阿桂因在竇光鼐江浙虧空貪賄案上吃了虧,這次行事格外加意留神小心翼翼犒勞三軍畢了,立即驅騎兼程趕往伊犁,設官建制、屯田移民,雖然仍舊沿用過去的官名,由阿奇木伯克、伊少噶伯克、噶沙拉齊伯克、商伯克、哈子伯克管理回務,但這堆「伯克」與往不同,都是朝廷任命,與內地府縣大致相仿。又選了久駐回疆深諳回務的伊勒圖為參贊大臣常駐伊犁,統管屯田、築城、鑄錢、採煤、煉鐵──一應經濟命脈並官員任免都在朝廷掌握之中,每年按例向戶部藩庫繳納小麥、大米、燕麥、棉花、紅花、葡萄──雖然例規減了一半,但這都是實的。比起從前不但不繳,還一次又一次向新疆輸送財物,那不啻是雲泥之別了。一切妥當,阿桂才萬里迢迢返回北京。
這期間有紀昀、劉墉、阿桂協助顒琰勤勉料理政務,外有兆惠、海蘭察統兵訓練,福康安仍是「救火隊」。四川哥老會、兩江紅花會、湖廣天理會、江南洪幫織工叫歇起事,扯旗放炮聚眾上山這類麻煩,儘管不斷頭兒出來,也都是旋起旋平,朝中大事不過皇太后薨逝、魏佳氏和棠兒也先後逝去,人事上沒有大的變遷,只是風雨流年樹猶如此,一個個也都年紀高大了。幸而乾隆精神仍舊健旺,只理大事,餘皆交給顒琰料理。吏治儘管敗壞,外相看去還好,這也是氣數使然。
待到乾隆五十一年深冬,過了冬至,京師人喜氣洋洋正預備著過大年,軍機處忽然接到急報,那個屢蹶屢起、百計捉拿不到的林爽文又一次聚眾生事。閩浙總督常青八百里急奏:「彰化縣賊匪林爽文結黨擾害地方,聚兩千眾攻陷縣城。臣聞信,飛咨水師提督黃仕簡帶兵由鹿耳門飛渡進剿,並派副將、參將、都司等分路夾擊。臣駐泉州,與陸路提臣任承恩居中調度,委金門鎮總兵羅英芨赴廈門彈壓,飭沿海州縣防範,咨廣東、浙江督撫嚴查海口堵拿。」
這種事在台灣已是家常便飯,當日和珅接報,只看了一眼,笑了笑就放在案頭。隔了一日,卻是劉墉晉見,來軍機處取奏摺節略,見是軍情,便一並收了。和珅見他要進養心殿,笑道:「剛才常青又送摺子,台灣郡城緊要,又派了一千二百人從鹿耳門到台灣府了。」劉墉接過摺子,皺眉看著,越看越覺得不對,但他平日不看地圖,只曉得個地名兒,弄不清敵我雙方所以然。只一笑,不言聲徑至養心殿來見乾隆。
大殿裡很暖和,除了熏籠地籠獸炭鼎,繞殿還臨時修的有火牆。十冬臘月滴水成冰天氣,乾隆只散穿一件醬色湖綢夾袍,趿一雙軟底千層底布鞋,手裡握著一卷書坐在正殿,顒琰陪坐在側,下頭一大群皇孫、皇重孫綿德、綿志、奕綱、硫橚、奕縉、綿性、奕劻、綿愷、奕諒、綿愉、奕環──還有五六個劉墉也叫不出名字,只曉得是「爺」的,都在殿中,大的約可十二三歲,一本正經坐得小大人似的讀書唸詩,小的只有四五歲,總角蓄髮,皮猴子似的繞著乾隆追打嬉鬧──正是一堂和熙的含飴弄孫圖。見劉墉進院,顒琰小聲說了句什麼,乾隆才看見了,放下書道:「進來吧──你們散去吧!」
「噢──」眾小阿哥聽見散學,都是一聲輕輕歡呼,收拾書囊一哄而散,滿院的隨行太監、諳達、嬤嬤、保姆各尋主人亂成一團。
待都散去,顒琰才笑道:「你到毓慶宮那邊找我了?方才王師傅派人來說過了。」劉墉趨蹌一步還要向乾隆行禮,乾隆笑道:「今日就免了吧。老了,愛忘事兒,不中用了──昨個兒福康安遞摺子,說四川喬什麼的弄亂子,已經平了,安撫地方要銀子,福康安在檀柘寺給他母親做功德,今兒又打發人問顒琰,朕才想起是忘了。兆惠在四川,送呈的請安摺子也忘了批。勒敏致休的摺子朕又批了兩次,一次是恩允他在京食俸致休,晉大學士位榮養;一次又批不以七七懸車之故臥而委之,挽留在任。他們沒法辦,又不敢來問,還是顒琰又把摺子送來,朕才看見前後桀誤著,改了致休。字畫也不清楚,下頭人看不清楚,怎麼依旨施行呢?幸虧了和珅,還敢說真話,幾次都說字跡不清,不如撕了請皇上再寫──人老了,看來心氣再高,畢竟精神氣力都不到了──」他笑著,鬚髮白生生的隨著顫抖,只是哀歎「不如年輕時」,已經忘了顒琰因何而來,劉墉請見又為何事。
這幾年乾隆常這樣的,說出話來仍舊條理清楚思緒敏捷,並無顛三倒四的毛病,但只想嘮叨,愛說「年輕時」如何如何,現在又怎樣怎樣,一說就是長篇大論,召見的人如果是外臣小吏,常常來聆聽一陣這般的聖訓,來不及回奏正事就謝辭而出。二人現在又聽乾隆說開了頭,不禁面面相覷,還是顒琰見機,見乾隆摸茶杯,親自過去倒了溫茶遞給乾隆,笑道:「皇阿瑪,請用茶潤潤,劉墉怕是還有事要奏呢!」一句話提醒了乾隆,說道:「朕倒忘了,你奏吧!」
「是!」劉墉微一欠身說道。他其實還有幾件刑名上的要案要奏,深恐中途被乾隆岔開到別的上頭,因緊著先把台灣之變前後說了,連和珅輕慢扣摺子的事都略去不提,靜等乾隆指示。
「太張皇了吧?」乾隆已沒了方才那份饒舌囉嗦,剎那間沉靜時,依稀還是當年英睿穩沉模樣,旋即臉上露出微微笑容,自信地說道,「還是要以鎮定內地為要,聽起來亂成了一團,福建浙江兩地織工染工還有銅礦上的事呢?台灣,常有這樣的事,為什麼獨這次張皇恐懼?看來他們都過於張皇,因為一個林爽文,全省乃至鄰省都恐懼張皇的?」說罷命道:「顒琰代朕擬旨,就是這個話,批給他們。」
就這個話裡頭連著用了幾個「張皇」,行文用語斷不能依樣葫蘆,顒琰握管沉吟良久,在詔書上寫道:
覽奏,總以鎮靜內地為要。看爾等俱屬張皇失措,為此朕卻懸念。台灣常有此等事,此次何至爾等如是張皇恐懼?看來爾等皆過於張皇矣,豈有因一匪犯,使合省以及鄰疆,皆懷恐懼之理?
寫罷又呈乾隆,乾隆一點也不苟且,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看了才命太監用璽。
這裡用廷寄剛剛發回福州,緊接著台灣急報又來,除了常青,還有福建陸路提督任承恩奏摺也到,才知道事情根底原委。卻是台灣諸羅縣捐貢楊光勳與其弟楊功寬爭財起釁,楊功寬在雷公會,楊光勳是天地會,各自結黨相抗。台灣總兵柴大紀,台灣道永福下令查拿,一共拿到五十三人,為了避免興大獄,天地會在內地就有極響的造反名聲,結案時把天地會名頭改為「添弟會」。這事前頭已經奏過,不過乾隆和軍機處都給蒙過了,以為是什麼「添弟」小幫會沒加留心,他們更不曉得,被拿的天地會人犯中途被林爽文劫回,號召數萬兄弟嘯聚椰林蔗田盟誓起義。十一月初柴大紀北巡至彰化,同知俞長庚知道他一去孤城難守,懇請柴大紀留駐統兵鎮壓,柴大紀知道情勢凶險,不敢在彰化久留,匆匆返回郡城。台灣知府卻是笨瓜,帶了三百兵就想去捉拿林爽文,這些兵走到大墩,離林爽文的總堂七里就不敢前進,放火燒了幾個小村子,一來回去報功交差,二來也能嚇唬一下林爽文。誰知這一舉燒殺的並非會眾,乃是良善百姓,本來滿地乾柴,遇了這火「騰」的焰飛沖天!林爽文當夜義兵大起,圍攻縣城。縣城裡這時只有兵士八十人,兵力懸殊,頃刻破亡,知府孫景燧、同知俞長庚、攝知縣事劉亨基、都司王宗會連並典吏、巡檢──竟似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林爽文要過皇帝癮,以玄緞為冠,結黃纓自項垂背,袞服龍袍升旗放炮,建元順天,下令會眾大舉攻掠──這些事詳細說去,竟又是一部書,總之下頭丟城失府,北京仍舊歌舞升平,乾隆接到這些奏報只道「張皇」,哪裡知道已經是百般掩蓋修飾的了,不張皇已是「張皇」,該張皇的不張皇,鼓外的人急,鼓裡的還在蒙著──乾隆待著這些火急軍情仍舊三真七假。台灣一共四縣,彰化縣已在林爽文之手,接著又下鳳山,大半河山已不屬清室。只餘了柴大紀苦守諸羅扼守要道,孤鳥似的和台灣府城遙相呼應。
但乾隆確是不知情,仍以為是么么小丑跳梁,福建官方小題大作。這裡邊唯一清醒的是阿桂,不但看奏摺,也看地圖,福建浙江門生部署來的信也都仔細看,又幾次去傅恒公府去見福康安,認真剖析台灣形勢。
侍到年二十三,又來急報,是浙江水師提督冷計春寫來,說福建軍士調派台灣甚多,請浙江水師布防海面「年關謹防不虞之變」。劉墉原也以為台灣不出大亂,小亂不斷,此刻陡起警覺,越想越怕,越察看地圖越著急,又怕到乾隆處碰壁,便急急趕到毓慶宮來見顒琰。
已經進入年關時節,臘月二十三,北京人所謂送灶王上天,家家過小年,包餃子,炸油餅,熬飴糖,祭灶祭祖忙得團團轉,街上人來人往氈帽棉袍統手縮肩,城裡鄉裡都在趕年貨,稀稀零零的爆竹遠近響著,彌漫著淡淡的硝煙氣,更增幾分喜慶熱鬧,宮裡卻甚是冷清,因各衙上下官員也要過年,點卯即散,已經沒了公事,外官晉見的也甚稀少。劉墉一路過天街,除了見幾個太監匆匆往來,搬運東西到齋宮,幾乎沒見一個官員,從景運門外向北,一處高大殿宇就是毓慶宮了,也不用遞牌子,太監見是他,立刻帶路引進了工字殿中,在殿東丹墀前站了,太監笑了:「請中堂稍候。紀中堂還有福公爺都在裡頭和十五爺說事兒呢!」便聽殿裡顒琰說道:「是崇如公麼?請進來吧!」
劉墉忙應一聲趨步進殿,果然福康安和紀昀都在。一見面顒琰就道:「正要派人去叫你呢!方才也知會了和珅,和珅正在吏部會同禮部的人會議會試的事,抽不出身子來,台灣那邊消息不好,李侍堯昨晚一宿沒睡,把台灣澎湖駐兵布防的檔案理了出來。我方才攆了他去,叫他歇息一下下午再來。我們幾個議個雛形兒,我去請旨。這事不能過年。」
「我來也正為了這事。」劉墉說道,「軍事上的事得多聽聽福公爺的。」因將自己思慮的一一說了。紀昀還是那個老樣子,只是煙癮越發重了,一鍋接一鍋抽得雲霧繚繞,只有臉上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顯得比昔年城府更加深沉。緩緩說道:「當年聖祖爺時,台灣高化清造反,也是一日七驚。當時三藩之亂狼煙未息,聖祖說不能朝廷直接指揮──福建那麼遠,這裡旨意到達,那裡戰況早就變了!黃仕簡雖然跟過張廣泗,不過是個戈什哈,從沒有打過大仗。聽說當時被莎羅奔嚇破了膽,一臨陣就拉肚子,又六十多歲了──還有任承恩,也是紈褲子弟,當不了這大任。所以我的意思一刻不緩,請朝廷派能員渡海平亂。」
福康安道:「我來請示十五爺,這件功勞還是我來幹,又怕十五爺說我破費銀子。正犯著嘀咕呢!」顒琰笑道:「你本來就是化錢的手嘛!該化的還是要化!」福康安挺了挺身子,昂然說道:「那就還是我去!昨個兒見和珅,說起這事,和珅說:『你去問十五爺,這事怕輪不到你福四爺。再說這是興大兵,還是等著皇上發話才合宜,』他的意思是說我化錢的話都是十五爺的意思。」
「真正說這話的是和珅,還有你兄弟福靈安。」顒琰脫口說道。又覺得自己語氣不對,又轉圈了道:「他們也是一番好意。你一生征伐百戰百勝,從沒有失過手。台灣區區海域之島,稍有不虞四面都是汪洋,我不願你再冒險犯難。所以我不附和,也沒有駁斥他們。」
福康安眼波閃爍,凝視著顒琰良久,看看二人,又把目光轉向窗外,像要透過千重殿宇萬重樓閣遙視遠方,緩緩說道:「不能等台灣全部淪陷才動手。台灣府治要死守待援,府城守不住也要守住鹿耳門。有登陸灘頭,我的大軍一到,立刻就能控制全局。請十五爺今天就發八百里加緊。」又轉過臉來道,「台灣局面已經糜爛,福建全省兵力能用的都用上了。不然不會調鄰省的兵加固海防,足見情勢何等嚴迫!十五爺,您是咱們主心骨,要拿定主意!」劉墉也道:「福公爺這是公忠體國之言。林爽文要占據了台灣全境,穩住腳根,再用兵就十倍艱難!」
「那就這樣定!」顒琰一捶卷案下了決心,「你為主,海蘭察為前鋒,打!」
紀昀一磕煙灰,說道:「閩浙總督、福建巡撫、福建水師提督都是無能之輩,請十五爺請旨撤差拿問。派李侍堯兼任福建總督,太湖水師三萬人馬統歸福公指揮,兵部的餉要十五爺親自督辦,不要旁人掣肘。」
他沒有明指,人人心裡明白,掣肘的是和珅。劉墉故意裝傻,說道:「不會有掣肘的事。」
福康安道:「怎麼不會?當年施琅老侯爺征台灣,聖祖爺專門派了李光地供應火藥、糧餉,還有藥材。請十五爺留心,紀老夫子選幾個有德有守的門生,比如馬祥祖、方令誠、劉保琪,給我料理後方。」
「方令誠請假回籍,其實也有個避禍的意味。一件事相關相聯,氣死了兩個人。曹錫寶也還罷了,方家大爺性氣也忒大了些。」劉墉歎道,像在品咂什麼滋味,又道,「倒是馬祥祖,貶去滄州當同知,不哼不哈談笑自若就去了。這人,是從哪裡說起?」
「調馬祥祖跟我去福建。」福康安沉靜地說道,「方令誠鍾情風塵女子,以為是張初臣李靖故事,轟轟烈烈一場又灰頭土臉;曹錫寶彈劾和珅,無論是非也是大丈夫行徑,終於為友所賣──這都是古道熱腸栽倒在當今世俗泥坑裡。並不知當今之世原容不得忠義!馬祥祖、惠同濟都調到我那裡,方令誠假滿了也來,看是誰能害他?」說罷站起身來,又問,「海蘭察到京了沒有?」
「今晚就到了。」紀昀一嘆說道,「可惜兆惠中風。要不然,你帶上他兩個,海蘭察指揮官艦,兆惠陸路掃蕩,你居中指揮多好!」
福康安想了想,竟舉手向顒琰一揖,顒琰冷不防地忙站起身,驚訝地道:「你這是鬧哪一齣?向來你直來直去,口無遮攔的嘛!」
福康安道:「我回去預備一下,旨意一到就走。北京我指望不了六部,如今的官是誰有權誰是大爺。就靠十五爺了。就連我的兄弟們我也不靠,全指著十五爺做主。」
顒琰的臉一下子漲紅起來,握著福康安的手久久不放,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既是信任我,你放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