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過酉時時分,海蘭察趕到了北京。隆冬季節,正是日晝最短時候,這時辰差不多已經黑定了。天上似乎不再飄雪,卻陰得很重,籠罩著這座死氣沉沉的古城,如果不瞪目細看,一街兩巷的店門都像蒙著黑霧,什麼也看不清。海蘭察帶了十個戈什哈,都是精悍孔武的刀馬輕騎,由西直門入城,也不回自己府邸,一徑趕往城北的兆惠公爺府。
此刻,兩個一生並肩廝殺的功勳將領都在閃爍不定的紗燈下。兆惠中風已經年餘,左半身麻木不仁,斜倚在大迎枕上,覺得對面海蘭察帶的一身寒氣不時微微襲來,海蘭察看著兆惠蒼白的髮辮,撫著自己的髮辮也一時沒有話,坐在兆惠大炕旁,倒覺得屋裡燒得太熱。幾句寒暄過後,兩個老朋友都又沉默了,覺得一肚子的話要說,又覺得說出來都多餘。何雲兒到老還是沒有放足,擰著小腳指揮丫頭「給海老爺上茶,擰熱毛巾──叫廚房裡備飯」。自己上來剔了燈花兒,口裡嘮叨著:「梅香們不省事,屋裡這麼暗也想不起來剪剪燈花兒──兄弟,怎麼坐著不言聲,昨個兒兵部的人來說你興許回來,他還高興得歪著嘴笑呢!」海蘭察笑道:「不妨事的,娥兒四十歲那年中風,也是口不關風,嘴歪得瓢似的,尋個好郎中針灸一下就好!」
看他們說得親熱興頭,兆惠似乎輕鬆了些,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要去台灣了?」他果然口角有些歪斜,但言語清晰卻一如平日,並不似個沉痾在身的病人。
「嗯。」海蘭察點頭,「還沒有聖旨。阿桂和劉墉下的廷諭。大約是福四爺為主,我為副。咱們就是吃這碗飯的,打唄!」
何氏在旁做針線翻過老花鏡看看,道:「海叔叔沒吃飯,我叫他們快著點。」
兆惠道:「越老越嘴碎,你年輕時不是這樣兒嘛──嘮叨!」
海蘭察笑道:「嫂子那不是好意兒?──跟著福四爺出兵,我還是放心的。怕接了聖旨就不能來了,先來看看你。」
兆惠點頭,對雲兒道:「派人到海府,接過夫人過來一塊吃飯。」這才說道,「我們兄弟心裡話,跟四爺打仗沒說的,比起老公爺還要踏實。四爺只一宗兒,恩怨太分明,帶兵是好的。台灣不同西北,四面都是水。打得好,可以一勞永逸。我擔心的是四爺,論起威信人望,他遠不及傅恒公。他從來沒有打過敗仗,一是怕他輕敵;一是朝裡有人忌他,趁打仗給他穿小鞋。你來得好,望著你能和四爺多談談。」
「不能等姓林的在台灣站穩。」海蘭察道,「一個台灣府治地面,更要緊的是鹿耳門登陸灘頭,只要在我軍手裡,就不怕。台灣現在苦撐局面的只有一個柴大紀,聽說和福四爺有點過節,要是知道了四爺去,就怕倒戈啊──」
兆惠聽著海蘭察剖析台灣軍政情形,目光炯炯望著房頂,深深吐了一口氣,說道:「他和林爽文打了多少年交道,成了死對頭,而且家屬都在大陸,不會倒戈的。四爺什麼都好,就是胸襟──唉──多少年雞毛蒜皮的事,見了都未必認得了,還記在心裡!你說的這些不足深慮。我擔心的是和相不願速決──六部裡官兒們聽他的話不肯全力辦差。四爺去,只怕還鎮得住,要是你我,就麻煩了。」
「你是說和珅!」海蘭察瞪大了眼,「他通敵?!」
「那倒不至於──」
「也許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海蘭察道,「他想喝兵血,發軍餉財,打的日子越長越好!」
「他財早就發夠了。他──我看要的是個亂──軍餉支出從沿海各省調,戶部、兵部──賬目爛了就沒法查──」
海蘭察眼一亮,和珅富可敵國,是通國皆知的事,只礙著乾隆偏愛袒護,雖然幾次清查,都沒有觸動和珅半根毫毛。反而家產來路更「合法」更公開。這個想頭在海蘭察心中也閃過,只想他發了還想發,貪婪軍餉,卻不似兆惠這般明白。怔了半晌,笑道:「這是文官管的事,我們操不了那麼大的心,只曉得越是速戰速決越好!我是好笑,萬歲爺左一個詔書右一個聖旨,要整頓吏治倡廉反貪,身邊就有個最大的貪官,竟然一次又一次查不出來!」
坐在旁邊的何氏忍不住說道:「上回聽兵部的人說,海寧來北京述什麼黃子職,要運動兩廣總督,帶了十萬銀子,和珅說十萬夠做什麼使的?我再給你二十萬──老天爺,那是多大一堆銀子!要那麼些銀子墳裡頭帶的麼?唉──不明白──不明白──」她果真上了年紀變得嘴碎,說著來續茶,又道,「海叔叔也吃空額的吧?」
「謝嫂子──」海蘭察笑嘻嘻的接茶,說道,「天下老鴰一般黑,有紫黑的、墨黑的、漆黑的,我算白脖兒花老鴰罷──空額,剋扣這些錢是不敢的,是怕到了陣仗上譁變倒戈,繳獲的戰利上頭不取一點,一家老老小小幾百口子喝西北風?」說笑著,聽院裡丫頭隔門說:「海夫人到了,給海夫人請安!」便知是丁娥兒到了,二人方轉了別的話題。
第二天一早天剛放明,海蘭察便趕往西華門請求見駕。剛遞過牌子,和珅的大轎也到了。西華門外六部官員外加各省來的官員有一百多人,有的是要到軍機處,有的是要去毓慶宮,三三兩兩熟人攀談,湊在一起說笑外省京城軼聞趣事,也有海蘭察的故舊在這裡邂逅,拉手寒暄的,見和珅的大轎落下,一窩蜂兒都擁了上去,請安問好的、寒暄道乏的、脅肩諂笑的、飛媚眼兒的──什麼樣兒的都有。
和珅一一含笑點頭應酬,閃眼見海蘭察站在石獅子旁,一邊命從人遞牌子,笑著過去,拉著海蘭察的手寒暄:「海公,幾時到京的?著實惦記著你啦!上回日本國人藤田送我的兩把倭刀,說是海底裡的結出的鐵塊鍛的,試了試,我們的寶劍也不寶了──叫人送一把給你,可還中用?」說著又拍海蘭察肩頭,「你是越老越精神了,好身板兒!」他又說又笑還夾著對過來套近乎的人打手勢問好致意,就親熱到十分。
「托中堂的福,我身子還成。」海蘭察生就的喜相,皮頭皮臉只是笑,說道,「我又要出兵了,等萬歲的旨呢!這把刀再帶上,嘿,削鐵如泥!雙保險啦!」
和珅笑道:「是台灣的事兒吧?十五爺說過,這回要看你這老公爺的了!林爽文打一枝花起事,多少次漏網了?記也記不清了,這次在島上,看他溜到哪裡去?」
還要往下說,裡頭叫:「萬歲叫和珅晉見!」又拍拍海蘭察肩頭笑著去了。
乾隆仍舊精神矍鑠,已經在戶外練了一趟劍,剛剛進東暖閣,見和珅進來,一邊手指著杌子命坐,一邊用熱毛巾揩面,說道:「昨晚宮門下鑰前顒琰進來見,台灣的事不能再拖了──他足說了有半個時辰──朕已經發旨,海蘭察來見,由福康安為主,出兵平賊!」這才坐下,又道,「么么小丑跳梁,想不到要興大兵!」
「主子說的是。」和珅賠笑道,他心裡突然一陣微微的失落──到底顒琰和乾隆是父子,宮門即將下鑰,還能進來造膝密陳。就這一條天生的比別人便宜方便,想了想又道:「主子要造十全武功,福康安是福將,裡頭有十五爺主持,台灣就那麼個島,不禁一打的。」
乾隆起初聽得有點漫不經心,手不住地撫著案上的黃玉鎮紙,聽得似乎話中有話,停了手道:「旨意已經發出去了,和珅,你是跟朕幾十年的老人了,要留心上下左右和睦一心。你名字裡有個『和』字,朕昨晚寫了一幅字,叫『一堂和氣』,掛在軍機處提個醒兒。一堂和氣也就是一堂春風,也吉利些──朕在位日子久了,好就好在阿哥們裡頭沒有鬧家務的,這一條比起聖祖爺還是聊足自慰的──」他話說開了頭,又憶起了當年世宗兄弟九王奪嫡驚心動魄的往事,回頭又說起眼下,「雖然無事,能夠無事最好。朕是六十年就要退居太上皇的,不能給兒孫留下後遺症不好料理──」
和珅像個初起蒙的三家村小學生,端正坐著眼望乾隆說話,心裡在想著這些枝葉蔓生的議論裡頭的真髓,這就是他與劉墉阿桂的不同之處:劉墉阿桂都是自己一大堆事等著要做,一大堆話要回乾隆,不大懂得上了年紀的人愛見別人聆聽自己講話;急著要等乾隆說完,趕快回奏事情,不曉得尋乾隆的話縫兒趁機回事兒,覺得乾隆嘴碎,不願意也不耐煩尋出乾隆的話中主題──乾隆這話雖嘮叨,和珅卻明白,他想當太上皇,又不放心兒子們能像自己那樣「夙夜求治、勤政愛民」把江山治理好,對「太阿旁移」有一份說不出口的擔憂。正順著這思路往深裡想,乾隆又歎道:「就看下一代了,瞧他們的了!聖祖收台灣,朕不能亂台灣,台灣的事情下來,要認真預備禪讓的事,有了十全武功,朕成十全老人,才不枉了上蒼對朕仁愛人民撫綏江山一片厚意啊!」
「皇上,」直到乾隆說得興盡,和珅淡淡一笑道,「一土不安皆宰相之責,台灣有點小亂子,是奴才們辦差不力用心不到的過錯。皇上要造十全武功,讓福康安渡海安定一下亦無不可。十全武功十全老人,那是古今完人的至福,多麼令人神往!聖祖也沒有過的呢!就台灣而言,實在是不足謹勞聖憂的,可以算一筆賬,台灣本府有一萬二千名常駐營兵,加上增援的一萬三千餘名,是二萬六千上下,兵力上是朝廷占上風,兵器火槍弓箭火藥糧食軍餉更不待言,即使不出兵,也是必操勝券的事!」
「不出兵?」乾隆皺了皺眉,「那怕不是好事?可誰能保林爽文不能占據全台?萬一站穩了全局優勢,又何以善後?」
和珅嚇了一跳,飛快看了乾隆一眼,覺得不是什麼特指,才放下了心,說道:「奴才不過是據理而言。主子決意出兵,奴才聽主子的,火速給福康安準備火藥糧餉。」又頓了頓,說道,「方才主子說起禪讓的事,雖說是千古盛舉,奴才總覺得心裡不是滋味。跟了主子幾十年了,不願換主子呢!憑是換了哪位爺,奴才照舊忠心耿耿,侍候您老萬年龍歸大海,再死心塌地侍奉下一代,豈不更好?」
「自知者明,不是老子的話?朕說過六十年禪讓,皇天后土實皆聞之。退居太上皇,也還是你們的太主子嘛──」乾隆語氣中多少帶了點惆悵,仰臉輕輕歎息一聲,卻又笑了,「自然之理嘛!──其實你已經知道了新主子是誰,年號的事再等幾年再說,要取個吉利喜慶才好。」
和珅怔了半日,才發覺自己走神兒,這指定就是嘉親王顒琰,但皇帝不說破,自己當然也不能說破,只含糊說道:「這幾年奴才們追隨十五爺為皇上效命辦差,軍機處和朝野上下都還是賓服的,方才在西華門見著了海蘭察,說要求見萬歲,不知奉旨了沒有?他大概也先去見的嘉親王。」
「海蘭察來了?叫他進來!」乾隆笑道。他似乎沒有聽出和珅話中有顒琰各自為政的意思,又道,「你去叫來顒琰,一道兒說吧!」
「是!」
和珅答應了一聲要辭,乾隆又叫住了他,語重心長斟酌著詞句說道:「──和珅吶,這些年你為朝廷理財,也維持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一些人──朕老了,不能事事明察,三言兩語也有個風聞,積怨多了,難以善終啊──《勸學》有云: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你是明白人,這『一堂和氣』也是盼你們君臣一心,雍睦和熙的意思。你心中只有朕,朕自然欣慰,但以你年富力強,朕願你長久為朝廷效力。」
這是再明白不過的話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乾隆卻盼的兩朝天子一朝臣,希冀和珅能與顒琰和衷共濟。其實這個心和珅就操了一世!與公主聯姻是一層,在顒琰面前辦差勤慎小心,別說顒琰本人,就是他身邊的阿貓阿狗,向來也是有求必應甚至求一應二。顒琰表面上對誰都是不涼不熱,半斤八兩,並沒有虧負過和珅什麼,連一句重話都沒有。無論國泰的事還是李侍堯,抑或是曹錫寶暗地鼓噪倒劉倒和,這位嘉親王從來都不哼不哈靜若止水,可就是與他和珅兩張皮不交心!他也奇怪,阿桂、紀昀、劉墉,怎麼就沒有這般苦惱?也異樣,顒琰怎麼百看都像瞧不起自己──是錯覺,還是顒琰盼著早接大位有意疏遠,還是本來的就眼紅他手中的權和錢?也許都有,也許沒有的,總之是說不明白想不清楚沒處抓撓──想著乾隆這話,真比自己說出來還要切實,和珅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感動裡夾著悵惘,盼望裡還有幾分憂懼,一拱一熱的胸中之氣迴蕩,已是淚眼模糊,說道:「沒有主子──您的栽培,哪有我和珅今日?此恩高厚世世生生難報!奴才願主子永世長生,萬年不老──只合奴才報答了老主子的厚恩──奴才無牽無掛了去──」
「痴人,唉──哪有萬年不老的?」乾隆聽他情辭懇切言語悲淒,觸動心事,也不禁慨然傷神,深長歎息一聲道,「你既這樣忠心耿耿,言語出於肺腑,朕也不瞞你了,乾隆五十年大慶前,朕已默告上天,金簡書名十五阿哥嘉親王承嗣大統──這一條明眼人早就看出來了,但出自朕口,入於人耳,還只是你一人。顒琰從來說話做事光明正大表裡如一,就是查勘過你幾次,也是有人奏到朕處,是朕有意讓顒琰查明,給你去疑去謗,也讓顒琰明白你的忠藎之情。他這人淡淡的,這正是他器宇貴重之處,這多年在朕跟前小心忠孝,待臣下寬厚和平。你要和他好好處。阿桂劉墉受處分,還是他的建議,他從沒有說過你的不是,可見更器重你──不要疑人,也不要自疑。安?」這些話他說得知己到了十二分,但和珅卻另有見解:顒琰絕口不提和珅的不是,正是顒琰對自己有戒心的明證,是顒琰的胸中城府深藏不露──本來是極尋常的理,乾隆已經參詳不透,乾隆的心思已經不夠用了!然而這一層他又無論如何不能點明,離間人父子,以疏間親,疑人而且自疑都是居鼎位熏灼高位者的大忌,再苦的果子也只索囫圇吞嚥了。他嘴裡好像真的含著一撮雞爪黃蓮,嚅動了一下,小聲瘖啞地說道:「是──十五爺器重奴──奴才,奴才心知肚明──」
見乾隆沒有別的話,和珅傴身卻步謝出大殿要去毓慶宮傳旨,卻見顒琰在前,帶著海蘭察進了養心殿垂花門。
和珅忙垂手退到一邊讓路,笑道:「主子說要奴才傳旨請十五爺,可巧的爺就來了。請爺進去吧!」一頭說,見福康安也進來,賠了個笑,又道:「四爺也到了?」顒琰早已止步,微笑著聽和珅說了,道:「你見過萬歲爺了?昨個兒說過的,我今天帶他們兩個進來。還是商計渡海作戰的事,他們請過旨,自然要去見你這財神,有什麼難處再商量,你先去吧。」說著便帶二人進殿。和珅原本也要一同再進殿「共與軍國」的,聽他這麼說反而怔住了。不知怎的,一見這位皇阿哥,他通身的機靈氣都沒有了,站在當院遲疑了一陣子,沒有聽乾隆叫進,料想是忘了,或根本沒打算也叫他,無聲透了一口氣,整頓一下袍角,只作沒事人般退了出去。
殿中人的奏對十分簡捷,海蘭察和福康安在旁跪聽,顒琰將台灣形勢分一二二四明白奏說,又道:「即使現在預備,調動太湖水師,修理船艦火炮,至快也到三月大軍才能下海。李侍堯直截到福州布置沿海海防,福建水師整頓一下,或可用作後援。兒臣已經下令死守鹿耳門和台灣府城。現在台灣全境四分之三已在林爽文手,如果守不住台灣府城,就集中全台兵力守住鹿耳門。大軍登陸集結起來,情勢才能翻轉,目下形勢火急萬分,渡海還要看風向海流,再也拖延不得了。」說罷,恭敬向乾隆一躬,靜聽旨意。
「到這地步了?」乾隆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台灣我軍有兩萬六千,都在做什麼吃的?」他幾乎就要脫口說是和珅說的,又忍住了,說道,「現在誰在台灣指揮?常青在做什麼?黃仕簡和任承思又在哪裡?」
「回主子,」跪在一旁的福康安道,「是常青指揮,他在台灣府,福建水師已經上了台灣,占據鹿耳門,黃仕簡在鹿耳門,道路信息已經被賊匪割斷,只能偶爾聯絡,戰況不十分明了──」
乾隆登時漲紅了臉,已是勃然作色,「砰」地一擊案站起身來:「一個小小的台灣,蕞爾盜賊之患,動用省台大軍數萬,不但不能及時敉平,該撫該督已經有罪,兩個提督登台,一個株守郡城,一個靜坐鹿港,竟成了一個畏敵觀望的局面!著李侍堯實補閩浙總督、海寧補署福建巡撫。原任總督巡撫革職聽勘,黃仕簡、任承恩就地軍前正法,為畏敵怯戰者戒!」
他近幾年極少發脾氣了,大小政務煩難都有顒琰頂著,皇八子顒璇文墨上協助,壞事、難事不到萬不得已都在軍機處兜攬了,又有和珅哄著高興,聽到的都是升平喜慶事,自然每日心曠神怡,即或偶有不愜,也只是皺眉而已,旋即也就「忘了」。今日震怒,赫然之間拍案而起,眼中火光噴射掃視殿宇,所有的人都唬得身子一矮,悚慄屏息身上顫抖。海蘭察原本打定主意不多口多舌,聽旨意跟隨福康安走路,眼前這光景陣仗,竟是他見所未見,他也沒想到每次見都和藹得像個老爺子似的乾隆「龍心大怒」時這般可怕──先是怔了一下,又覺得乾隆說的不對頭,生恐顒琰和福康安附和,見二人沉吟不語,心裡一急,爬跪一步叩頭道:「皇上,海寧三年前就調了戶部侍郎兼鹽運使,他何能調動福建軍務輜重?總督巡撫可以治罪,但臣福康安及臣至早明年三月才能登台,遽然殺掉黃仕簡輩,前敵將士失去首領,後果不堪設想!他二人一個水師一個陸路又都是提督,相互不能節制統屬,觀望怯敵保存實力,所以台灣戰局才成了糜爛局面!」因為心情激越,海蘭察說得又脆又響,忽又慮及自己「君前失禮」,猛地降下了嗓門兒,連連叩頭暗聲說道:「求皇上──明察──」
「皇阿瑪!」顒琰見乾隆發怔,忙起身呵腰說道,「海蘭察奏的是實!不但黃仕簡任承恩有可殺之罪,台灣當地駐軍也是罪無可逭,即總督常青釀此大亂,也斷不可尸居此位,但現在不是治罪的時候,福康安是欽差大臣,由他到任後再便宜處置才好,兒臣在下面和阿桂多次議論,台灣營旗兵丁名額雖然有一萬三千,三分之一在大陸做生意,三分之一在海上走私,而且家屬都在大陸,拖家帶口領餉種地養子弟,比縣衙裡的衙役戰力還要弱,福建水師自蘭理父子之後營務廢弛,情形與台灣也差不多,能維持眼下這個局面已經很不易。他們能穩住,一切待福康安去後再作處置為好──」
乾隆顫顫地站著,臉上一時青一時紅,目中瞳仁一時光亮又一時黯淡,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一剎那間,眾人覺得乾隆真的老邁得如同風中之燭,像秋天的衰草般荏弱無力,良久,只聽他歎息一聲頹然坐回椅中,用拳輕輕捶著椅把手,說道:「這樣的敗壞,這樣的無能,真真無藥可醫──」說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顒琰和福康安搶上來站在身後為他捶背。乾隆似乎十分傷心,卻又眼中無淚,喘息稍定,說道:「好──就依著你們──這些敗類,咳!──」福康安見他這樣,心下陡然泛起一陣酸楚,小聲在旁勸慰道:「這都是臣下奴才們平日游悠,養尊處優,不知謹念皇恩帝德,辜恩溺職的過──皇上放心,只有膿包將軍,沒有膿包兵士,奴才去了,一定能把局面再翻轉過來。」這番話並無錯誤,仍舊是「皇恩浩蕩臣罪當誅」的意思,可是身分不對,眼前是顒琰當家,應該由顒琰說出才是,不合由福康安代為遜謝指摘臣下奴才,就有個「僭越」味道。海蘭察不在其位不品其味,乾隆沒有聽出來,只有顒琰掃了福康安一眼,見乾隆顏色漸漸平和,說道:「他們明天就走,兒子送他們到潞河驛設酒祖餞──三月到台灣,平息叛亂了,把新來的烏龍茶給您貢一簍兒進京。」這才哄得乾隆高興起來,說道:「該是瞧你們的了!去吧,朕等著你們新貢烏龍茶!」
福康安第二日即取道旱路,先行急赴太湖水師,這是他父親早年練過的兵,這幾年他料理軍務,常常加意囑託訓練,整頓軍紀,修繕火炮,料想稍加提調協統,立刻就能從黃河入海口處下海到福建會兵進剿的,始料不及的是這裡的渡船、炮艦、淡水倉、開山炮也都到了更換期,那些船艦在太湖水域中游弋游弋,擺擺陣勢給百姓看,嚇唬嚇唬零星水匪什麼的,自然游刃有餘,船外頭上了漆,裡頭的木頭多有朽糟了的,禁不起大風狂浪拋起拋落,在船上發炮,有幾隻好端端的艦竟震散了板兒。實地視察,十分之七不能用於海戰。福康安無奈,知道李侍堯先期到了福州,行文移咨命李侍堯就地趕造火炮,所有跟從的官員都去徵用民船,另督新造軍艦,忙得不可開交處,顒琰憲票廷諭連連催促,戶部叫苦連天說「沒錢」,和珅又裝模糊兒,虛應承不給實惠,接連又是幾道嚴旨,口氣也變得毫無通融「爾福康安亦畏敵耶?何以故再三搪塞,至今不能前往福建水域?朕思爾尚不至玩敵貽誤軍機也。萬盼早奏捷音,勿使朕失望也!」福康安一輩子出征都是輕騎快戰,後勤輜重毫無滯礙,惟獨這次步履艱難如行荊棘,連連催命之下又無由剴切告訴,只好咬牙挺著,命海蘭察先帶一千艘戰艦到福建海面集結,自己自晨挑燈視察督造,至昏夜三更提燈回中軍稍作憩息,忙累得瘦了一圈。未出兵已消耗了庫銀七百餘萬兩,七死八活間趕到四月,已是被訓斥催促得七竅生煙,氣不打一處來,船艦也總算下海了,其時已是六月,比預期的整整遲了三個月。
但台灣的局勢已經是危若累卵一絲之懸。自三月間,閩浙總督常青在福州坐不住了,也是他平日孝敬和珅得惠,和珅讓海寧轉告「若不即時赴台力挽狂瀾,恐君禍在不測」,因此也就不顧了萬金之軀親自赴台「為王前驅」。
福州城百姓但聞台灣「有事」,督帥親自出馬,還以為定必是馬到成功,家家戶戶擺設香案、香花醴酒送他出海。常青自己看周匝太平無事,上馬出城、下碼頭入海,文武官員簇擁相送,百姓萬頭蟻攢矚目相望,在大陸上也還得意的。在鹿耳門登陸便覺得不對,官軍連營結寨,畫角鼙鼓之聲四面呼應,偌大鹿耳門灘頭檣櫓如林刀劍森立,幾千兵士龜縮在營寨之內,一步不敢邁出寨門,原先那一點子虛驕之心一下子化為烏有。
幾百名中軍戈什哈又加了一千精銳勉強護送他到台灣城,一路上東邊「咚」的一聲炮響,西邊「砰」的一聲鳥銃,火箭響箭「日日」地在頭上身邊飛穿而過──他也是將門之子,官做到起居八座建牙開府封疆大吏,至此才曉得「兵凶戰危」,不是坐在簽押房裡說說玩的事,當晚到台灣,常青立即召集把總以上官員會議,號令立即出擊,「本督帥出征,要立馬揚威,給林爽文一點厲害瞧瞧!」這話說得內荏色厲,若是平日在署中,早已喏聲雷動,可是此時眾人部面面相覷欲言又止。議到半夜幾個參將仍舊支吾趑趄,都說「朝廷已經派福大帥來,等援兵到了才好出戰」常青怕的就是福康安來了無法交代,不禁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案喝道:「我們是做什麼吃的?難道一定要等福大帥來才能打仗?」話音未了,城外頭傳來一片鼓聲還夾著無數人吆呼吶喊。滿座的都是敗軍之將,聞戰即驚,一個個股慄色變臉色煞白,背若芒刺倜促不安間常青大喝一聲:「來的好!傳我的中軍,城中原有駐軍再增兩千跟老子殺這頭一陣!打好這一仗,大家放假,我給你們出票出憲牌,人人升官!」
「喳!」
眾軍將一來畏他的威勢,二來見他如此豪氣,也覺膽壯,自亦有「叫你嘗嘗厲害再來訓斥我們」這份陰微心思的,勉強振作厲聲答應著紛紛起身,虛吆喝著就鎮台衙門前點火把召集隊伍。總共集合了兩千五百人,所有的馬隊都用上,擎著火把浩浩蕩蕩開向南門。
來及城南一里之遙,已隱隱聽得城外呼聲動地。似乎城外滿山遍野都是人在吶喊,四面呼聲連成一片,猶如風過山巒,又似狂濤海嘯。按台灣地氣絕不同於大陸內地分了四季,它只雨旱兩季。三月天氣象溫和,連海風吹過來都是暖融融的。這樣的夜裡官軍是太平年間也不敢出城一步的,但這位憨大帥竟要親自出馬夜戰!風雖暖和,夾著外頭萬眾呼嘯聲,竟吹得軍士們身上一陣陣起雞皮疙瘩。常青本想上城頭瞭望一下,火把中看見眾軍士面帶怯色,想想外邊都是烏合之眾虛作聲勢,城外突襲一戰即收,得點便宜就回來,也未必就失蹄了。遂在馬上揚鞭一指,大聲喊道:「開城門!我的戈什哈在前頭,騎兵後邊步兵──給老子衝啊!」
城門「吱嘎」一聲嘩然洞開,百多名戈什哈放韁吶喊,嘶聲叫著:「衝啊!」潑風價衝了出去,馬嘶人喊也甚有聲威,後邊的馬隊也就揚刀呼嘯一擁而出。起初義軍被官軍這一大膽舉動驚了一下,略一沉寂四面號角呼應,似乎在聯絡。稍定,便見正面、東南、西南黑乎乎的椰林裡燃起了火把。一把、兩把──千把、萬把星星點點又連連綿綿成了一帶火陣,又成一帶火海,鼓聲也響得密不分點,火山般壓了近來──衝在前頭的兵惶惑不知所措──就是衝也得有個方向!但後隊的兵馬還在出城,常青沒有號令既不能進也不能退,眾人擁擠在護城河橋頭亂成一團。
突然,對面椰林裡一簇火光極明亮地一閃,接著「轟」的一炮天崩地裂般響震,撼得大地簌簌發抖,炮彈打在護城河裡,激起丈許高的水柱。暴民還有炮?衝出來的官軍嚇怔了。一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間,「轟轟轟」又是三炮打過來,這次準頭卻是極佳,護城河橋頭四五匹馬登時倒地,有兩個正在發愣的軍士仰天被掀翻下馬來,硝煙彌漫間火把熄滅,人們已經亂作一團──留下來的人發一聲喊,勒馬轉韁掉頭就跑──後邊的人馬不知外頭出了什麼事,還在往外擁,前邊的回頭跑,馬碰馬人擠人喊聲罵聲哭爹叫娘聲嚷成一片烏煙瘴氣,這時常青才策馬出了城門口,不防義軍方向瞭得清他的纛旗,迎頭又是一炮,卻打在城門頂上,打爛好大一塊,斷磚灰土片猛雨般砸落下來。常青肩頭著了一下,座下的馬不知砸了哪裡,「灰兒」驚嘶一聲前蹄撩起老高,幾乎把這位堂堂主帥顛下騎來,還沒有勒定馬,口中來不及約束部眾,敵軍那邊十幾枝鳥銃「砰訇」齊發一響,常青周圍的軍士麥捆兒一樣倒下一片。這下子常青連馬鞭子也丟了,再也撐不住,聲嘶力竭大叫一聲:「賊來砍老子頭了!退兵退兵!」接過親兵遞來的鞭子照馬屁股狠狠就是一鞭,那畜牲掉頭就跑,把後頭的步軍也踩倒了一片──
從此常青龜縮台灣府城,和黃仕簡一同勒束軍隊不敢言戰。只嚴命柴大紀死守諸羅和任承恩全力打通給養要道。無奈似乎全台百姓都反了,小股部隊即使大白天也不敢開拔,運送一隊糧車,至少要兩千兵士帶鳥銃弓箭嚴加戒備,還要一千軍士游弋搜索前進。鹿耳門碼頭李侍堯派劉保琪馬祥祖惠同濟等人送來的白米、風乾肉、火藥大炮堆積如山,不但送不出去,還要重兵嚴加看守,防著林爽文來劫,台灣諸羅兩縣官兵都似齊人遭荒,餓得連嗟來之食也沒,走路都晃晃蕩蕩──
六月裡,福康安的行營終於移駐福州。他似乎還嫌準備不足,只下令連同常青在內,所有台灣府駐軍旗營一律不得妄動,等候軍命。常青莫名其妙又心裡發急,派人悄悄打聽,才曉得福康安已下令解散福建水師,只帶原從太湖水師裡精選的五千人馬,又聽說李侍堯從廣東瓊州水師精選了五千人馬正在火速趕來,福康安已連連遭乾隆「怯戰」申斥,一律充耳不聞,只管日夜修理船艦,手提著馬鞭子親自到工場督造炮艦──常青心裡暗道:你帶這一萬人馬好做什麼用,充餡餅給姓林的吃麼?嘴裡卻不敢說:因為人人皆知,福康安打仗還從未輸過。──但也因為福康安大軍已抵廈門,準備赴台的營生作得聲勢浩大,台灣的軍心大定。諸羅城中有柴大紀,雖說被義軍圍得水泄不通,但城中原有一座花生庫,還有一座地瓜乾庫,都取出來軍民人等按日供應,抽精壯勞力加固城防,一時倒也無虞。台灣府和鹿耳門港的聯絡交通,因鹿耳門能抽出人丁衛護驛道,情形比前也好了許多。福康安先聲奪人,台灣官軍士紳如大旱之望雲霓,日盼他早早放洋過來。卻也奇怪:為什麼遲遲不動?
福康安在等風,等著南風大作,但廈門海域春夏兩季極少西南風,偶爾吹來也是旋起旋停。從廈門到台灣數百里水面,都是萬丈狂滔,風向不對,千艘戰艦滯留海中逆風逆水而渡,一旦中途退回,台灣的局勢更不堪設想,待到秋八九月,已見南風漸次增多,戰艦已修繕完備,戰士們吃飽了撐的,海灘上摔跤打布庫遊戲,將軍們磨拳擦掌躍躍欲試,單等他的號令。
十月二十六夜分,南風大起,裹攜著淒迷的秋雨,襲到廈門。這風起初還時緊時慢地鼓動,插在福康安大營上專門用來測風向的風標和節絨還一飄一落微旋不定。到後半夜,福康安披掛危坐帳中,命所有船艦官兵一律碼頭集結待命,全部游擊以上軍官都集中到他的大帳前肅立待命,到天將放亮時,福康安已焚了三爐香,整束衣冠盥手謝天,清酒酹地,向北恭敬叩辭乾隆,帶了眾將軍一起來到港口。
他似乎許了禁口願,一直默不言聲,他的中軍領佐賀老六已是副將實缺,王吉保也已領了副將銜,都穿著黃馬褂,也是一言不發。海蘭察就守在港口,見他騎馬到了碼頭,只一躬,將手一讓,說道:「請大帥視察!」
這裡是廈門的崇武澳,港口洋面上灰濛濛的飄著細密的斜雨,千船萬艦牆桅如林,都在微微動蕩搖曳不定,遠處平日看去平靜的大海也不再是蔚藍色,此時天低雲暗,蒼蒼茫茫的海面上一浪捲一浪,泛著白色泡沫撲上灘頭,憤怒又不情願地退下去,海崖礁石激起的浪花足有丈許來高。福康安眯縫著眼遙望著大海,又不經意地抬頭看了看風中簌簌急抖的節絨和纛旗,突然揚臂一呼:「大丈夫立功在此一舉,為社稷為皇上效命,決不許金甌一缺!──我的旗艦在中央,賀老六王吉保隨我──各軍聽我號令,按方位依次出洋!」
這風真是天助,勁急而不躁,力勻而不懈,千帆萬舟鼓浪而進行走如飛。各船艄公都是精選出來的精壯水手,走得又快又穩。二十八日晨下海,只用了兩天一夜,全部戰艦一艘不損,軍上一員不缺,已雲集在鹿耳門。那風猶自一如既往直吹不止。福康安在暮色中踏著橋板率中軍旗艦的下船,站在冰冷的灘頭岩石上,深深舒了一口氣,由著風把他的辮子和袍襬撩起老高,半晌命道:「所有軍上下船,有暈船的好生調息。休整三天,什麼事也不作,讓我的兵吃好睡好養足精神!」
「喳!」站在福康安身邊的海蘭察應聲答道,「標下遵命傳令!」
福康安放緩了神色,又問:「常青、黃仕簡、任承思到了沒有?」
王吉保忙跨前一步,回道:「常青昨晚就到了鹿耳門,正在灘頭等候歡迎大帥,黃仕簡留守府城,其餘的都到了。」
福康安又問道:「那個守諸羅的是柴大紀?他沒有來吧?」
「回大帥,」聽他說到柴大紀,王吉保加了小心,進前一步說道,「諸羅城被賊四面圍困,我軍聯絡不上,他還不知道大帥已經登台。」
福康安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這個時候歡迎個屁!吩咐常青,把鹿耳門大營中帳騰出來,擺好木圖,我和海軍門要立即召集會議布置軍務。淡水要先供應登岸的軍士,亥末時牌我要逐營逐個查檢,沒有洗過腳、喝不上酸辣湯的,直接稟我!」
「喳!」
軍事會議開得甚是肅殺,鹿耳門中軍大帳地方不大,裡裡外外都是軍將肅立,也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七八隻胳膊粗的龍鳳燭照得裡外通明雪亮,帳中一盤碩大的軍事木圖旁邊只有海蘭察和常青就座,其餘的人一律貼帳站立,靜得只聞帳外驚天而過的風聲浪聲和大帳鼓嗡的牛皮磨擦聲。
「諸位!」在岑寂中福康安揚顱說道,「用不著文過飾非,因為主將無能,台灣已經全局糜爛!」他目中精光四射,掃視著大小林林總總的官員,又行一眼木然呆坐的常青,冷冷地轉臉面向木圖,用長竹節鞭虛指了一下,說道,「在福州我和海軍門已經召集全體游擊以上軍官幾次會議,這個仗怎麼打,其實用不著多議。台灣四縣已淪陷兩城,諸羅是戰略要害,解掉諸羅之圍,全局就會翻轉過來,軍心民心就定住了!這麼明白的事──」他突然轉臉問常青,「為什麼當初常督沒有計議到?」
常青沒想到突然質問到自己,身上抖了一下,忙欠身答道:「卑職們幾次計議也是這般兒見解,但台灣的官軍太少,首尾不能相顧,試著攻了幾次,都被賊匪堵回來──」他下巴顫著,聲音也有些發抖了。
「堵回來?敵人是多少?有什麼火器?我軍誰是主攻?誰是策應、預備隊,後援輜重誰負責?」
一連排炮般的質問下,常青腦門子上已一層冷汗,用汗巾子拭著,期期艾艾答道:「是這個──全台造反的已逾十萬,連同我帶的福州綠營──我軍這個,這個這個只有四萬──」
「答非所問。」福康安突然一笑,「真正的天地會只有四萬餘眾,你說的十萬是連跟著起哄在山裡搖旗虛咋呼的也計在內了。」他的神色突然變得異常莊重,擺著方步走至上方,南面而立,徐徐說道:「常青聽旨!」
屋裡屋外的軍將都嚇了一跳,不安地互相詢問顏色。常青一下子變得衰憊不堪,在椅中掙扎了一下才起身來,腳底下踉蹌兩步才站穩了,伏俯跪倒在地叩頭道:「奴才常青恭聆聖諭!」
「常青之罪朕已屢次降旨。」福康安在死寂中揚聲說道,「今著欽差大臣福康安宣布,著革去常青頂戴花翎及原頒賜黃馬褂、革去其原任太子少傅兼兵部侍郎及本銜閩浙總督,即刻由福康安委員鎖拿進京交部問罪!欽此!」
「奴才──遵旨──謝恩──」常青的身子一下子癱落了下去。
「戰事當前,沒有那麼多客氣話。」福康安一副臉毫不動容,也不似平常宣旨過後有許多敷衍安慰,「天威不測天怒難犯,請常公斟酌自愛──就請常公住到我的旗艦上,待風向順利再返大陸。」
待兩個親兵攙著常青退去。福康安略一沉默,從袖子裡又抽出一份詔旨,說道:「台灣亂起已近一年,福康安自受命以來也已八月有餘,而至今才抵達,甚是有愧皇上知遇之恩吶──六部督促,廷諭申斥的話諸位想必已經有所耳聞,所以有些人心裡另有些想頭,以為皇上不再信任我福康安,以為跟著福康安幹前程黯淡,這裡有皇上八月二十五日由北京發出,也即是我最近收到皇上的恩諭,雖然是給我的,我看成是對我三軍將士的信任勉勵。眼下就是一場硬仗惡戰,我讀給諸軍兄弟,與我同沐皇恩。」他環視一眼眾人,說道,「地方狹小,不要跪聽了,就這樣立正肅聽就是。」因展開詔旨輕聲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臨御五十餘年,於一切重大事務,經歷不知凡幾,無不通盤籌劃、熟慮機先。今委福康安以剿捕之任,豈有令其冒險前進之理?無論福康安久經簡任,寄以股肱心膂,事無巨細,無不休戚相關,斷不肯置伊於險地,豈有福康安為朕親信倚任之人,轉不為計出萬全耶──膚之待福康安,不啻家人父子,恩信實倍尋常,福康安亦當以伊父傅恒事朕之心為心,竭力奮勉──」
福康安起初還讀得堂而皇之莊而重之,讀到情真之處,彷彿眼見乾隆皓首握管關切凝注的目光,聲音已是變得瘖啞哽咽,讀到「傅恒」名字,更是觸動心事,已是淚流滿面,聲怯氣嘶朗誦一遍,滿庭軍將盡都感激唏噓。
「福康安只有一死粉身來報這高天厚地之恩了!」福康安零涕說道,「台灣本島將士久戰疲勞,全隊充作後備。由我率登台軍隊全軍攻打圍困諸羅的匪眾!」他這才認真指定了木圖,說道,「這裡是大里杙,這裡是諸羅,這裡是台灣府城,我軍現駐這裡。如果我軍向諸羅運動,大里杙天地會眾必然號令匪眾攔截。為牽制大里杙匪眾不敢妄動,我軍必須攻取這裡──八卦山,要輕騎快取,迅雷不及掩耳,奪下八卦山,台灣原有的二十門火炮,還有我帶來的三十門火炮就能迅速向諸羅運動。敵軍的優勢是人多,劣勢是沒有經過野戰訓練,敵軍屢勝,有虛驕之心輕蔑於我,而我軍人少卻全都是精選出來的壯士,有五千火槍手還有兩千持短把馬銃的,裝備精良前所未有──」他侃侃而言,從雷公會與天地會的矛盾說到台灣土著居民與外地移民的糾紛,剖析得精細入微,末了放開嗓子問:「誰敢打第一陣去攻八卦山?」
「我敢!」賀老六一個挺身出來,亢聲說道,「請四爺撥給我一千人馬,三天打不下八卦山,老六提著頭來見您!」
話沒說完,王吉保大叫一聲出來「啪」的一個立正:「我給四爺立軍令狀,我只要六百兵!」
賀老六一拍胸脯怒目王吉保道:「老大帥用我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由海軍門帶一千人準備駐紮,我只要五十個人攻八卦山!」
王吉保梗著脖子揚聲道:「你和海軍門押陣,給我選十個不怕死的,打出威風給你看!麥秸垛大壓不死老鼠,秤砣兒小能壓千斤,你少倚老賣老!」
當下二人軍帳爭奪請戰越吵越是激烈,已都是通紅了臉,要帶領搶攻的人竟減至十名,聽得任承恩諸舊部駐軍將弁目瞪口呆。
正自不可開交,海蘭察挺身站了出來,對福康安道:「這次打八卦山,要打出威風,要台灣匪眾知道中原好漢的厲害!五十人靠群膽,十人靠孤膽,我老海請先打個樣兒給兄弟們看,請跟隨大帥來的十名巴圖魯、十名侍衛選出來,也加上賀老六王吉保兩位,跟我登八卦山。大帥您只管率軍觀戰,派軍隊預備接防駐紮!」
「老將軍勇氣何其豪邁!」福康安被他這番話激得熱血沸騰,「這一陣既要奪取這塊衝要之地,更要激起我三軍高昂士氣──打出威風來,如果倚多取勝,就沒有威風可言,這話說得好!你要什麼?只管開口!」
「每人一把鳥銃、一把馬銃、一把倭刀、一把匕首!」
「成,還要什麼?」
「每人一壺酒、一包炮藥裹紮,不成功便成仁!」
「好!我預備黃金一千兩等你們接賞!我準備奏章為你們請功!我帶領五千軍馬觀戰,萬一有所不利,我全軍壓上去接應!」
跟著福康安的巴圖魯侍衛們「啪」地一扣馬刀,齊步跨出班序,一齊向福康安行禮:「標下們跟海軍門去,踹平了八卦山,給大帥立頭一功!」
「好!」福康安回身順手拔出將令,獰笑一聲,「瞧著眾位兄弟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