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7 章
台灣善後冤殺功臣 王爵加身意氣消融

  會場一霎間寂靜下來,福康安偷覷一眼柴大紀,他在外邊正和人吩咐什麼,看去個子很高大,臉色卻看不清,只走路有點蹣跚,只看了一眼忙收神到會場。後頭一個縣丞已經發問:「請大帥示下,這都要用銀子,錢從哪裡支?」

  「從軍費裡墊支。李侍堯的民政費用撥出後兩下清結。」

  「原來土地,林爽文逆匪有些已經分了,要不要追究分田農民?」又一個人起立問道,「有的地主遭難,全家被殺,地土怎樣分派?」

  「分掉的地要還原地主,人予追究,要約束地主不得報復。無主土地先收官,然後分給赤貧──記住這一條,誰敢在這上頭弄手腳撈錢,我用鍘鍘了他!」

  福康安侃侃而言,顯見是深思熟慮早已胸有成竹的,見沒了問話,又問道:「還有沒有?」

  「我──有。」坐在前排的豐開生怯生生站起來道,「本地鰥居的男人太多,能不能從大陸福建運、運些女人來?」

  會場裡眾人發出一陣活躍的笑聲。豐開生卻認真地說道:「從大陸來的,連我們做地方官和兵丁都不能帶家屬。我們無所謂,三年任滿轉調走了,旗營綠營是常駐,沒有女人就要找女人,到大陸鬼混,和當地女人混。大陸不准女人渡海,當地也缺女人,光棍漢多,造反就沒有顧忌──總之,我說不清楚──反正沒有女人不行。」他說著紅著臉坐下,會場上人都轟笑。福康安起初也笑,但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說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扼制了這個欲,就要橫生是非。笑什麼?我認為可以解禁婦女入台,但這件事要請旨施行。」眾人見他一本正經,臉板得陰沉,一陣發怵,料想他還有事要說,都低下了頭。

  「沒有話了散會。」福康安說道,「已經吩咐大伙房作好了飯。吃過飯,到中軍計財處領盤纏和關防。」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椅子凳子一片亂響後人們出屋向伙房走去。福康安起身笑著送眾人出了大堂滴水檐,遠遠見柴大紀過來,只作沒看見,和幾個縣令點頭敷衍著說幾句,倏地收了笑臉,衝柴大紀道:「你就是柴總兵吧?怎麼這時候才來?」

  柴大紀早已覺得了福康安在留意自己,突兀一句問到頭上,還是受了一驚。他也是久經滄海難為水的人了,旋即平定了心頭慌亂,卻不肯失禮,從容趨前一步叩下千兒,說道:「標下台灣總兵柴大紀,叩見欽差福康安大人──回大人話,因為城門禁令已經解除,連日逃亡回歸的居民返回,大人起居關防恐有奸民潛入滋擾,所以要加緊布置,今天一早標下就過來了,當時沒有開衙門,又巡城一匝,來見大人時正在會議。未奉鈞命不敢入內,所以──」

  「我問的不是這個。」福康安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入城已經三天,為什麼不來見我?」說著,像鷹隼盯準了小雞,居高臨下凝視著柴大紀。那起子文官端碗盛飯,就在大伙房門口吃,見這邊風色不對,都停了說笑嘈鬧,怔怔地看著這邊情勢。聽柴大紀跪著說道:「原來城防被圍,大帥命人射進兩封箭書都收到了,書中有鈞命,無論破賊解圍與否,該員柴大紀均不得擅離職守,切實剴要維持諸羅治安。標下是奉鈞命辦事!」他已聽出來福康安要無端尋事,語氣裡加了小心。但誠所謂秉性難移,柴大紀一世都是那種油鹽不浸的剛愎人,做得不近人情,儘管放了小心,這些話毫無轉圜餘地,──就是要頂你一下,你怎麼樣?──這味兒還是帶出來了。

  兩個公爵,而且柴大紀封的也是一等公──這很明白,當時諸羅危在旦夕,乾隆是為了激勵人心表彰氣節,換句話說權當「柴大紀死了」來晉封的──品秩一樣,地位卻有天壤之別。一個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金尊玉貴的天潢貴胄,一個只是一郡軍事長官,小小的總兵,就這麼僵住了,話越說越擰。

  「我初入城,沒有召見你麼?」福康安面頰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這真奇了,我並沒說你不迎欽差,難道豐開生膽敢說假話?你為什麼不來?」

  柴大紀心中又驚又氣又悲又怒,卻不肯低頭,直挺挺跪著,說道:「當時我在病中,有軍醫和地方郎中為證!對豐開生說了些什麼已經記不清楚。但我說後半夜過來侍候是有的──子時我服了藥,過來衛護縣衙,大人已經封門。」他略低了一下頭又倔強地昂了起來,「福四爺的功勳名聲標下豈敢不知?你要怎樣,大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聽憑你發落就是!」

  福康安還從來沒有受過部將如此頂撞。他自己就是負才傲岸的人,碰上了一樣盛氣凌人的柴大紀。殺心一閃而過,眼中火花煙然一閃,卻又按捺了下去。哼地冷笑一聲,說道:「我無權革掉你的公爵。但我為全權欽差大臣,你眼中無我可恕,目無聖上其罪難饒。你說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說過你不可重用,我現在當眾說你,你就是不可重用,你怎麼樣?」

  「哼!」柴大紀一臉的不服相,別轉了臉。

  「你不能再任總兵了。」福康安冷冷說道,「台灣總兵把台灣失陷給林爽文,軍法無情不能容。我撤掉你的總兵──你有話可以向軍機處稟告,同時,我昨天已經傳令,撤掉黃仕簡任承恩的職,今天也同時宣布。用船送你們到福州,和常青一樣,革職待勘!」說罷轉臉,又大聲道,「柴大紀的兵權由王吉保接管,要改編!」他冷酷地看一眼梗著脖子盯自己的柴大紀,毫無商量餘地地道,「你去吧!有話以後再說!」

  柴大紀硬硬地行了禮,長步邁出了縣衙照壁,他突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還是他當巡檢時吃醉了酒,冒犯了「國舅衙內」福康安的往事,想起他調任湖廣武漢城門領,票擬都下了,又沒了聲息,想起轉調長沙觀察道,又是吏部擋住,轉調兆惠軍中當參將,轉調──都蹭蹬蹉跎了──全都拜賜這個哥兒──看看這座孤城,想想在這裡堅守一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心中一酸,城池房屋都模糊不可辨,腳步也變得踉蹌,踩在棉花垛上一樣虛空軟弱。他的心在柔荏中又一動,強烈的自尊又占了上風,猛地一跺腳,上馬飛騎而去。

  平定台灣,自諸羅大戰以後勢如破竹,比福康安最快的預期還要快。其時李侍堯又調來貴州和湖南新練的營兵一萬協助作戰,三月之內連下鳳山彰化兩縣,至此台灣全境勢要城市山川重地連成一片皆在清軍手中。只是逃走了林爽文進入山中,和台灣土著合兵約有不足一萬,盤據在打鐵寮一帶山溝中,稱帝也還是稱帝,這皇帝穿破爛衣,吃紅苕為生度日,已經一蹶不起了。

  福康安連戰連捷,得勝奏報揭帖紅旗雪片價奏到北京,軍機處諸臣和顒琰自都是彈冠相慶喜形於色,惟獨和珅有一份不可告人心思,因為顒琰見了諸羅大捷的奏文,高興得說漏了口:「這下子皇上放心了。我們可以鬆一口氣,好好清理一下兵部戶部和內務府的財務──手頭庫銀太緊了呀!」他的賬目都已走乾淨,私立的小賬也早已焚毀。但他自己明白,他弄的這些錢財可不同於督撫官吃虧空,弄個幾百萬就愜旗息鼓,或州縣官憑打官司、原被告身上一次弄個幾十百千兩不等,撈成個團團百萬富翁就罷手歸里。這是全大清天下的大財政,圓明園、內務府、戶部、兵部、各省藩庫一筆小賬目就是百萬兩、大的到上千萬,成筆的都撥到了長二姑和吳姨姨的賬目上,又轉進和府賬上──

  他有多少錢財?他自己也說不清,長二姑吳姨姨也說不清,劉全其實也只曉得園工上的出入賬,也說不清。他只能幾百萬幾百萬「粗估大約」──恐怕已經幾億了吧──這個數字任何一個貪官想起來都會心驚肉跳的,因為清政府每年全部收入庫銀才一千多萬兩啊!只要這幾個部一齊查,只要有一筆銀子銀賬不對查出紕漏──掀翻了,他就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貪官,什麼嚴嵩嚴世藩──那也是頭號的貪官了,比起來實在是小巫之小巫了!

  ──懵怔了好一會,才想起要到進西華門遞牌子了,自己還在洗臉,手將插未插空懸在盆子上發愣,自己也覺好笑的,忙洗了臉。此刻憐卿才懶慵慵地起來侍候,和珅坐著,她站在背後慢慢梳理他的花髮,小心地總著髮辮兒,恰吳氏挑簾進來,見女兒挨挨擦偎在和珅旁,又是一付嬌痴慵妝,不禁微微一陣妒意,卻向和珅道:「南邊金陵貨莊上送來十顆祖母綠。你要不要看看再入庫?」又哂著女兒,「這梅花攢珠兒頭釵是戴著睡覺的?你舅家大表嫂上回見你戴的荷包兒綴七顆翡翠珠兒還綴著一串血玉紅,下來跟你舅奶奶說,那一身頭面就得三萬兩。且是戴得多了就失了雅緻。白落個名聲兒──盡著外頭說和家鋪路都用玉石雕花兒。親戚們再一瞧,可不就是成真的了。」

  憐卿只一笑,回了句:「娘的首面也忒老式的了──對了,他們送的珍珠粉,我給娘留了一盒子,回頭叫彩格兒送過去。」

  「我該進去了。」和珅笑著站起身來,「女人愛打扮是王母娘娘的懿旨。珠子我不要看了叫他們收庫就是。庫裡銀子要能換成黃的,或者就是珠玉寶石這一類最好。不要越建越多越建越大,就是格格府這一塊,連同府裡賬上最多三座,張揚出去──像忠親老王爺,庫給人盜了還不敢報順天府!太多了嘛!告訴劉全家的一聲,十五爺側福晉魯奶奶的大舅子,就是保定府外那二百頃地,不論價高低,只要個收條過賬就行。叫劉全晚上過來一趟──原還七天進來請個安,如今也越發懶了。」

  趁著憐卿出去提熱水,又湊到吳氏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吳氏臉一紅,打脫他手背,便幫著拾掇桌子上茶具。和珅自笑著去了。

  他想單獨見見劉墉探探口風,因為在他心目中劉墉和他沒有大的過節,和顒琰又談得來,和顒琰的師傅王爾烈又是知交密友──但劉墉卻不在軍機處,一問當值的小蘇拉太監,才知道阿桂劉墉和紀昀都去了毓慶宮,說是台灣又寄來了奏報。眾人都去單拉下他一人,和珅便覺一陣失落,也只可懊悔自己來遲而已,卻也疑惑,軍機處還從沒有由顒琰召集過會議,向來都是誰的事誰去回,今兒是怎麼了?想著,拖沓著步子穿過滿是陽光的徑去毓慶宮請見顒琰。

  「就差你一個了!」顒琰顯得精神爽快,一見和珅便道,「都知道台灣四縣已經收復。昨晚皇阿瑪高興得吃了三杯老玉壺春呢!你坐,我們商計一下善後。」

  和珅除了阿桂紀昀劉墉,見顒璇也在,笑道:「八爺也來了。」還要請安,顒璇笑呵呵虛抬著手中素紙扇子道:「免禮免禮!翰林院要作文章,國子監的太學生們也要有賀文,禮部也有我的份。這大喜事少了我這軍機處王大臣還成?」

  說得顒琰也一個莞爾,卻道:「八哥,您也坐。這是薄海同慶四海共歡的喜事,迎接福康安大軍返程是禮部的事,現在想找你們商議的,一件是敘功表彰,一件是原先台灣官員失守責任。再一件是善後──今天福康安有摺子到沒有?」他突然轉臉問阿桂道。

  阿桂幾個人齊排坐在矮几傍吃茶微笑,聽顒琰問自己,忙一欠身答道:「今天用六百里加急送來兩份。還沒有拆看。」說著雙手捧著兩封火漆緘封的通封書簡送了上去。

  「哦,這麼厚的?」顒琰接過來端詳了一下,掂了掂,小心剪開了,又想想,遞給顒璇,說道,「八哥,這一份請你先看。」自己又剪了一封看了一眼就遞給和珅,「這是善後摺子,要錢的,你先看吧。」

  和珅接過來,卻先看後邊,見寫「總計需銀一百七十萬兩」皺眉沉思一下,突然一笑,說道:「曉嵐,不知台灣府共有多少人?你大概看過福建《方志通覽》的了。」

  「唔,這個不能記憶詳細了。」紀昀見他笑,有點莫名其妙,一手握著大煙鍋子滋吧滋吧猛抽,沉吟著道,「康熙五十六年統計的是一萬二千人,現在過去七十多年,人口滋生繁衍,加上大陸移民大約有三十萬上下吧。」

  和珅道:「也就這個數兒,福四爺要一百七十萬,每人平均到六兩不足,這要放在內地,是小財主的收入了。」

  顒琰自然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卻也嫌福康安手腳太大,賞賜恩典從來都過份奢侈。他沉吟未語間,紀昀卻在細看那摺子,笑道:「爺和和公沒有看仔細啊!這說的事很多,不單是賑糧,一是屯田,允許大陸士兵家眷遷來台灣墾荒;二是鄉村保甲要重建,政府貸款購置農具,不但稻蔗薯粟,還要修設水利,栽種桑麻,引進內地織機;第三才是賑濟,平均每戶一兩三錢四釐四毫,福四爺算計,用兩年造成全境太平,消弭土著與移民隔閡,再用兩年復蘇振興經濟。不但不要大陸供應,台灣每年還可繳納十萬銀子。」他一一掰算,「這是萬世之利,福四爺籌劃精密,而且他要親自在福建台灣督辦。我以為這個數目是切實的。若施行中不夠,朝廷還應該再補貼些。」

  他這麼詳明解說,眾人都聽入了神,連顒璇也用扇骨兒拍打著手心沉吟。和珅永久的秉性絕不逆眾,早已眉宇開朗帶笑,說道:「這麼大好事,朝廷自然要成全,請十五爺、八爺照准,請了旨意下來由我去辦!」

  「這一份是要殺人的。」顒琰點著手中那份奏摺說道,「聽起來就沒有那麼祥和了。一個是總督常青,提督黃仕簡和任承恩,總兵柴大紀。現在台灣粗定,要追究釀成大禍失陷台灣責任。整頓駐台旗營綠營營務紀律,福康安要拿他們開刀。」

  一下子要殺四名紅頂子大員,而且其中柴大紀還是公爵!這般的心狠手辣,撼得眾人心裡都是一顫一震又一沉。總督常青不但平日在和珅跟前多有孝敬,連顒璇處年節時也貢物不菲,就是阿桂紀昀劉墉處也常殷勤省問,關照大小囑託公私事務,廝混得極好人緣,現在驟然要殺,都是於心不忍。任承恩和黃仕簡雖沒有偌大的面情,但兵部、軍機處阿桂那裡卻相熟的,而且二人的滿洲主子一個是誠王府,一個是恭王府,和顒璇過從得好,殺狗也須看主人,這就令人難為,沉默良久,顒琰說道:「台灣的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出在這一任,不全是這一任的責任。儆戒一下是對的。這樣殺要引得別處驚慌的。」

  「我看可以原奏請示皇上。」和珅抿了抿嘴,沉著地說道,「這事該由皇上聖裁。」

  顒璇在旁一哂,說道:「如今福康安的摺子還不是奏一本准一本?像這樣人命關天的,皇上也未必細細甄別,照批下來,豈不是我們誤了?」

  他想講乾隆已經倦政,人命關天的事不能由乾隆甄別,舌頭捲了幾卷,話說得語焉含糊,也還大體明白了。

  和珅卻道:「還有禮部呢,按八議敘上去,也可繳議罪銀子贖過。」

  顒琰聽得清楚和珅是想攬差使做人情,不言聲默謀一會兒,問阿桂道:「你看怎麼樣?」

  「八議有議親議貴議功這些減赦豁免條例。」阿桂說道,「皇上必定要問十五爺八爺意見的。和珅既有成法,你就說說何妨?」

  和珅自覺阿桂一句話就揭破了自己心事,眾目睽睽下不覺微微的有些狼狽,只得說道:「常青是總督,下頭還有省、道,台灣只是其中一府,就是十五爺說的冰凍三尺的話,亂源不在他這一任,更不能以一郡之罪加於兩省首腦。他的罪是台灣亂起時不能扼制撲滅,又驚慌失措亂調沿海駐軍。這也不是死罪,應該革職,交部議罪。黃仕簡和任承恩是打了敗仗、畏戰怯敵調度無方,這是死罪,按八議條例他們都是功臣子弟,黃仕簡無後,任承恩也沒有子嗣。功臣絕後不合於禮。因此也有減免的理。柴大紀的情形我不知道,但在台灣堅守諸羅一年,功可以抵過的吧?」

  顒璇一邊聽他說一邊看那份摺子,放下了手說道:「我看福康安要殺的就一個柴大紀。他的罪是三條,林爽文事起,彰化情勢緊急,柴大紀帶著兵視察城防,縣令苦苦哀求駐兵保護,他怯戰畏敵棄城回營,致使彰化失陷,這是全台大亂的導火索。第二,諸羅堅守孤城,是諸羅縣城軍民並肩作戰萬眾一心捍衛的結果。八卦山是全台形勢之要,與諸羅近在彌密,官兵畏戰不能掌據,致使全台交通中斷,軍事癱瘓。第三,自柴大紀任台灣總兵,縱恣自大,且居官貪墨,較之地方文官尤甚,並將台灣所轄守兵,私令渡回內地、貿易牟利,駐守之兵所存無幾。致令全局糜爛潰敗時無兵可調無兵可運。雖然堅守孤城不無微功,比起所犯罪科,仍死有餘辜。」

  這都是福康安在摺子裡慷慨陳詞備細說明了的,道理事實十分詳明,語氣也斬釘截鐵,顒璇說得語氣沉重,眾人聽著,都從心底一陣陣泛起寒意。顒璇說著,嘴角也泛起一絲苦笑:「這確實又是一番道理。他畢竟是台灣總兵嘛!」

  「就這樣,把我們的意見匯總結皇上,由天命來斷吧!」顒琰也覺得柴大紀太冤,但千里萬里外頭的台灣事務,京城裡的大臣憑什麼駁福康安?只好歎息一聲道:「總要有人負責嘛!」

  劉墉是早就隱約聽說福柴二人多年那些芥蒂的,咬著下唇想,總歸沒有來由指摘福康安公報私怨。就是這位皇十五阿哥,又何嘗與福康安沒有紛爭?這是說不清道不白的一團亂麻,只好道:「還是把他四人都交部議處,甄別之後再勘定好些。」

  和珅卻寧願顒琰福康安二人鬧個滿擰,顧得了對付福康安就顧不了「照看」自己,但覺不好再順這個題目說下去,只道:「福康安看來不單能打仗,文治才具也很看得,要把台灣治得道不拾遺,他在洛陽懲貪倡廉,至今還有口碑呢!」

  紀昀搖頭道:「洛陽那個不足為訓。台灣這確是經濟之道。」

  顒璇是說話最沒負擔的,笑道:「這個才具滿該進軍機處料理民政了。」正說著,見王仁過來傳旨:「皇上叫十五爺和紀中堂和中堂進去。」

  三個忙起身一躬答應「是」,待阿桂幾人也笑著辭出去,這才隨王仁趕到養心殿。直入中殿進東暖閣,見乾隆半躺在安樂椅上看書,懷春站在一旁侍茶,三人齊都跪下請安。

  「噢,來了?」乾隆聽他們說話,把那本《吟香室詩鈔》放在几上,坐直了身子,笑道,「方才派人到軍機處。說是你們在毓慶宮會議,是什麼會議?」

  和珅見乾隆望著自己說話,忙道:「是議台灣的事。昨個立功將士的敘保奏摺已經呈給御覽,今天議的是──」

  他沒說完,紀昀接口說道:「毓慶宮沒有會議。大家有事請示十五爺,碰到了一處,八爺也去了,一處議論了台灣的事。」因將方才大家說話約略轉述給乾隆。

  乾隆捻鬚而坐,靜靜聽著,臉上泛出笑容,說道:「他要用四年治好台灣,不但不要朝廷供應,還要繳納賦稅,這個志量極可嘉。打台灣是武功,這是文治,傅恒可謂有後!昨天和珅進來,說總共軍費用度一千一百萬兩。說都像福康安,幾年就精窮了。朕問他,台灣這島再買一個,朝廷出一億,問和珅能不能買來?──這是大功勞大事業大勳績嘛!說那麼多的枝節!顒琰,你看福康安怎樣封賞才好?」

  「還是皇阿瑪看得是。」顒琰說道。福康安立功受獎他有一份妒忌,但和珅受斥,又覺得稱心如願。臉上帶著微笑,說道:「和紀昀議過,他已經是一等公,又不能封貝勒貝子,已經無爵可封了。可否賞食郡王俸,一等公承嗣順延至下五代?」

  乾隆一笑,說道:「這是挾了不賞之功,很犯人臣之忌的。紀昀,是不是啦?」

  紀昀心中陡起驚覺,不知乾隆是什麼意思,忙坐直了一下身子,拱手答道:「我大清不曾有過鳥盡弓藏之主。」顒琰也疑惑地看著乾隆,卻沒敢問話。

  「封郡王。」乾隆篤定地說道,「福康安的功勞,早就應該封王,只是限於成規制度沒有先例罷了,朕這裡立個規矩,顒琰你要記住,要有這種胸襟膽量。後世滿洲親貴確實偉業可著的,一定要給夠名分,這樣才不失士子進取之心。」

  顒琰和紀昀都怔住了!自從順治開國之後,康熙鏟除三藩之亂,大小戰爭多少場,立功名將如雲,還沒有哪個封王的!乾隆怎麼突然頒賜偌大的殊恩?

  「這件事在福康安進駐打箭爐,扼制英國覬覦西藏時就該辦的。」乾隆捻鬚說道,「順康兩世是開創之主,雍正爺與朕是守成之主。守成也要開創,以開創為守成,所以才用心造十全武功。紀昀,你真的以為朕只是為了粉飾太平盛世?」

  紀昀端肅坐著,看似不動聲色,其實再也沒有他心中那種劇烈的震撼,那份強烈的沖擊,引得心臟卜卜直跳,沖得血脈賁張。他原以為乾隆老邁,已經糊塗得只知道遊悠餘年頤養精神,不料他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十全老人是粉飾,十全武功──不停地運作這龐大的國家機器,都是為了它能不生銹,還要增強上下和諧,填充這種活力!──他一時想不清楚,怔了怔才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你心思清明,學術淵博無人能及啊!」乾隆說道,「要不停的添柴,薪火才能相傳不替。奉天養著多少異姓王?立了功,你就封王,養起來,有事去為國出力,無事就養起來。這是誰的辦法?」

  「回皇上!」紀昀激動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躬身答道,「是漢光武劉秀的制度,叫『功以賞爵,職以任能』。」見顒琰用目光詢問,又款款言道,「就是用高位厚祿作養有功將士,但不能立了功就賞職務辦差事,二者不能混同。就是福康安封王,也不給采邑,不給兵權的吧。」

  「采邑給五百戶,」乾隆笑道,「王府護衛五十名。」

  這下子顒琰也明白過來,一笑說道:「皇阿瑪,侯爵是五百戶,我們何妨大方一點?給一千五百戶吧!」

  「唉,朕是老了。」乾隆撫了撫花白的前額頂,喟然歎道,「有時清明,有時忘事,就是你說的好,照辦吧。」紀昀此時方知乾隆深有自知之明,因道:「這麼大事,要大脯天下。六十歲以上老人每人要分一串錢,酒肉各二斤。上次有旨說還要大赦天下,除十惡奉特旨的外一律減等處置。昨個兒又有旨沒了這一項,卻又加了恩科。請皇上旨,是否兩旨並行。但要並行,又必得追加撥款──」「這個你找和珅,由他來計劃調撥。」乾隆爽然一笑,「原來是兩次旨意?朕竟忘了。」

  顒琰這才說到懲治常青等人肇亂鎮壓不力有罪的事,雙手呈上福康安的奏摺,說道:「請皇阿瑪御覽。」

  乾隆接過兩份厚厚的奏摺,信手翻了翻就放下了,略帶無奈地苦笑道:「這樣長的文章,字也小,朕已經不能細看了。賞功的事可以依著福康安,罰罪要持重。犯官一律解來北京,由你們親審,也要聽聽他們的折辯。台灣現在只是粗定。第一要務是要拿到林爽文,傳旨給福康安,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解到北京明正典刑的最好。內地幾處如直隸、山東、湖廣、四川、廣西。邪教匪徒、天理教、天地會眾滋事的還是不少,可以殺一儆百,福康安沒有坐性,不是文官材料兒,可以傳旨不必前來陛見,待拿到林爽文,他可以押解人犯一路耀武揚威嘛!他的治理台灣條陳如果可行,就交李侍堯辦理。」

  乾隆入耄耋之年後,說話言語常顛三倒四前後矛盾,今日思路卻格外清明。顒琰紀昀自然歡喜,聽他長篇大論,一宗一宗躬身應承。

  紀昀笑道:「臣這就擬旨稿,請皇上用璽。」乾隆道:「還是顒琰來辦,這只是大體,下去你們再議一下細務,擬好旨稿朕再看。」

  二人見乾隆沒有別的吩咐,起身卻步辭了出去。

  乾隆覺得坐得太久,站起身來笑道:「朕的坐功已經不中用了。到院裡散一散吧。」懷春忙放下手中銀瓶,上前輕輕攙扶著他出了正殿。

  這是大好陽春四月,融融的太陽光從南照壁西斜洒落下來,明媚又且柔和,滿院的銅鶴,鼎、廁佩、餾金齊明閃亮,晃得人刺眼,挨著地面處有些金皮已經剝落,斑駁銅綠倒顯得宜人眼目。宮裡不能栽樹,春風拂蕩著宮外的花香時濃時淡飄飄逸逸進來,令人呼吸心扉暢明,懷春扶著乾隆慢慢踱步,輕輕吸一口氣,說道:「好香的呀!主子,是御花園那邊飄過來的吧?」

  「朕也說不清楚。」乾隆搖頭道,「現在圓明園那邊準是萬紫千紅──蘋果花、梨花──玉蘭花?都像,又不是的──」他見照壁背陰處有幾株纖嫩的何首烏和牽牛藤。他屈下了身子凝神注目許久,站起身來叫過卜智,吩咐道:「宮裡不許栽大樹,是為防賊潛入。這樣的小草是春發生意,不要鏟除。」

  卜智答應著,又賠笑道:「和珅進來了,在垂花門外頭候著呢!」

  乾隆笑道:「叫進來吧。」話剛說完,已見和珅小步細碎進院,乾隆笑著命免禮,問道:「有什麼事?」

  和珅看一眼乾隆,恭恭敬敬說道:「浙江送來請安摺子,還有錢塘江堤加固需用銀子,裡頭夾著折片,奏說竇光鼐已經歿了。這是主子關心的人,奴才進來稟奏一下。」

  「朝廷又失一正直臣子──」乾隆漫步散蕩著,目光幽幽看著地,又仰望湛藍的天空,似乎在告訴上蒼什麼,又像在詢問什麼答案,許久才道:「原想留給兒子用,所以朕沒有大用,可惜了的──叫紀昀給擬個謚號來。請你八爺給福康安寫信,關照一下家屬──」他像想起了什麼,又問道,「福康安要封王,你有什麼想頭?」

  和珅眨巴著眼,一時揣不透乾隆的意思,試探著說道:「奴才是剛剛兒聽說。按福康安功勞這是天公地道。怕就是封得高了招人忌,於他反而不好。」

  「管事兒才招人忌。所以朕始終沒讓他進軍機。」乾隆輕輕噓一口氣,「這是天意──有什麼法子?」說著,他的思緒又悠然轉回來,笑道,「記得朕說過給你的,台灣的事無虞,大定了,就要把禪位的事籌備起來。你是趙公元帥,只有人求你,沒有你求人的,要謙和嚴謹些才好。自疑疑人,對景兒時候要吃虧。」

  這是乾隆每次私下單獨召見都要吩咐的話,和珅早已聽得耳朵灌滿,仍笑著回道:「奴才謹記住了!──福康安在摺子裡說,要在福建引進桑、麻、茶樹到台灣,還要在台灣製烏龍茶貢進來給主子,他要在台灣福建待四年,親自搬一簍茶給主子呢!」

  「你哪裡知道福康安!」乾隆笑道,「他文武全掛子的本事,心胸又高,慮事也細。不急於回京有個遜功避事的心思。他不能在台灣耽那多年日,就在內地,比如武漢、開封、洛陽的就好,哪裡有事就到哪──這麼著好。」思量著又道,「台灣烏龍茶,朕倒真想嘗嘗。你寫信給李侍堯。」

  「者──奴才記住了。」

  乾隆的旨意第二天就用廷寄發出去了,台灣雖然粗定,只是城市已握入清軍之手,造反民軍被打散了,東一塊西一塊聚進山林成了土大王。朝廷連旨催促進剿,福康安就在台灣府城坐鎮指揮掃蕩,費盡力氣,前邊打下一鎮一鄉,後頭組建保甲,在叢林中艱難推進,文武軍政一齊來,饒是如此,至乾隆五十三年才終於在打鐵寮探明林爽文蹤跡。由蝦骨社、合歡社兩處出兵夾擊,又選屯練兵數百混跡入山為內應,打了三天,捉到了林爽文「朝臣」陳傳、何有志、林琴、吳萬宗、賴其龍一伙。得知林爽文逃往老衢崎──此乃林爽文最後案穴,又分南北兩路大肆搜剿,在一堆造糖廢甘蔗渣中搜出林爽文和他的大將軍莊大田。至此,這次震驚朝野的揭竿起義方完全撲滅。

  柴大紀就這樣死定了。因為福康安的奏摺要殺四人,刑部兵部的官員都明明白白,「福四爺最恨的」是柴大紀。常青自不必說,總督只有「間接責任」,黃仕簡任承恩駐師大陸,「與台灣本土駐軍究屬有別」,議親議貴下來,這三人都是功臣後裔,而且黃仕簡與任承恩二人均「無子」,循興滅繼絕之理,非犯十惡不誅。惟獨柴大紀一條也占不上,守城有功丟地有罪、功罪相抵餘罪死不足恤。解京部議下來堂堂正正,常青革職罷官,其餘三人定的斬監候。一年之後甄別處情,黃任二人免決。只柴大紀在劫難逃。

  乾隆五十三年秋九月十四,羈押在順天府的柴大紀被提刑官押赴柴市斬決。這日本來好好的晴日,突然濃雲密布雷電交加豪雨如注。非時風雨大作,自然有些街談巷議,說柴某臨刑之際仰首望天,號呼稱冤「庸帥(常青)無罪,畏戰苟活失城失地者無罪,惟我柴某死守孤城罪不容誅!好公道的天!」劊子手也流淚,說道:「柴爺,我只能把活做得利索點──誰叫你做官朝中無人,又沒有個好爹呢?」後人有議及此事,以為福康安諸般軍務百無一失,收復台灣完全金甌厥功甚偉。若論胸襟度量,比之乃父傅恒相去就遠了。但此事若如乾隆皇帝清明在躬,不肯糊塗殺人,如何有這種顛倒是非之舉?

  當下福康安封王詔旨發到,三軍將士踊躍歡騰,自海蘭察以下,賀老六、王吉保及侍衛戈什哈無不彈冠相慶。全軍放假三天、牛酒犒勞都安排在福州城郊,全城煙花火炮爆仗連放三日,縉紳耆老盈門恭賀,總督衙門設八十桌滿漢全席,與筵人員全都是流水出入,六十歲以上老人不但「恭與榮典」,還另外賞有酒、肉、香燭之類,俱各樂得歡天喜地。只苦了李侍堯,忙得人仰馬翻,招呼了裡邊應酬外邊,吃過了喜酒再吃賀酒,跑過了城裡又到城外──他自己也是古稀老人了,一場忙碌下來竟累倒了。福康安在郊外大營也是各營串忙,安排水陸師駐紮營地防務,又送廣東廣西湖湘川各地抽調來的軍士回營,頒賜獎銀撫慰傷號,弄得暈頭轉向。聽得李侍堯病臥,心裡更是張忙,委了海蘭察提調營務,自帶了劉保琪馬祥祖一千人趕往總督衙門探病。早有戈什哈在儀門外,直接引他們到西花廳來見李侍堯。卻見李侍堯身上裹著一床夾被,坐在安樂椅上正在吃藥。

  「你唬了我一跳!」福康安一進門便笑道,「我以為還不知怎麼不得了呢!看來不相干的。」

  李侍堯放下藥碗,笑了笑,意思還要起身相迎,福康安搶一步上去又扶他坐了,說道:「我封了這麼個王,名分上是高了,心裡拿你作朋友看,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嘛!你跟著阿瑪打黑查山那辰光,我還在保姆懷裡呢!我心裡看你是我的老叔叔呢!」

  李侍堯看了看跟福康安的人,一笑說道:「原來是你們,返談店裡的老人兒。都是好相識了,請隨意坐,坐嘛!」

  福康安道:「戈什哈們都出去。保琪、同濟、祥祖坐!」三人這才微笑著坐了。

  李侍堯搖頭道:「我確實有病,也真的太累了──比打仗累啊──」他輕輕咳嗽幾聲,又自失地一笑。

  福康安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安慰道:「不妨的,也就這一陣子,過去就完了,你比我阿瑪身子骨硬朗,好好將息就成。我在條陳裡說的幾件大事,單台灣府裡辦不來的。可惜朝廷不許我在福州,不然我們一同做起來看!」說著一歎,又詫異道,「你好像還有什麼話?保琪他們也不是外人,若不方便,請他們迴避,你暢開來談談。」

  「沒有什麼不方便的。」李侍堯道,「你在台灣,我們幾個天天一處吃大鍋飯辦事,什麼話不說?有病是真的,想說說話也是真的。單是身上累也還罷了,從骨頭縫裡累到心裡,那滋味就難說了。」

  福康安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心中越發驚異不定,見幾個人都若有所思含笑不語,恍然說道:「啊──我明白了!原來你們幾個約好了的要誑我說話!」這幾個人都是幾經人世滄桑,電光石火中翻過筋斗來的人,都深沉得波瀾不驚,只是微笑。劉保琪道:「制台沒有約我們,可制台要說什麼,我們心裡有數。他大約要勸四爺激流勇退,他自己也要激流勇退的吧。」

  「我已經奉到廷諭。」李侍堯道,「要調到兵部任尚書,兼任理藩院掌院大學士。」說完又補了一句,「聖旨還沒下,軍機處和毓慶宮都是這個意思,也就是下個月的事兒罷。」

  福康安不禁錯愕,瞠目結舌說道:「如今這裡百廢待興事積如山,不會的吧?誰來接印?」

  「大約是海寧。」李侍堯無所謂地說道。

  「海寧?」

  李侍堯篤定地點點頭。

  「不成!」福康安掃視一眼花廳,「他敗壞福建吏治,發了財一走了之,我還要彈劾他呢!也好,我就在這裡,等著他來!」還想說什麼,目光一閃,收住了。又緩緩道:「又要下什麼雨,吹什麼風的,天剛放晴,老鱉就要反潭麼!」

  劉保琪接著他的話音說道:「學生沒住過返談店,他們兩個住過,」他用手指指惠同濟笑道,「當初賈士芳推過格,返談店還有五貴登科一場盛事,這倒不假。他們五人──曹錫寶氣死,方令誠氣瘋,吳省欽連連升官,一個老鱉反潭,人人俱不得安。」

  馬祥祖卻道:「他們拉你同去看望錢灃,幸虧你犯了瘧疾,就這樣,你在貴陽三元宮一囚半年,你還指望著人來救你,你沒有倒栽蔥就是好的!」

  福康安聽他們說笑起初懵懂,他畢竟天分極高的人,倏地靈機一動已經明白:自己信任重用的人,不是傅府的老人就是與和珅作對的人!招降納叛的一伙湊集在福建,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偉業──這如何不招那些權傾朝野勢傾天下的人疾忌!!一時間想到他晉封為有清自三藩之後頭一位功勳王爺,但覺腳下虛空得如萬丈深淵,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竟一時呆住了!良久,喃喃自語說道:「我辭了三次的,萬歲爺知道我的心──」

  「想和四爺說的就是這件事。」李侍堯見劉保琪掏煙,自己也掏出煙斗,燃著了,慢吞吞說道,「我到北京其實就是榮養了,其實早年雄心壯志,這會子都冰消瓦解。老了死了完事兒。四爺,你如今封王,已經是特出恩典──就算皇上信任你,皇上可已經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您想想,跟著您的這一群,真正能打仗的,無論兩廣、川、湖、湘調來的,還都是您帶過的兵──清軍官場敗壞,其實營務廢弛軍紀也敗壞,別的行伍一摧就垮,惟獨您的兵無堅不摧所向無敵!王爺,恕我直言,若是別的將軍,十個有十個也完了,若不是皇上信任,不賞之功硬賞你一個王爵,如此風標崖岸,誰能承受得住?」

  這是透徹入骨的警醒語了,福康安早已聽得身心一陣陣發寒,他的心隨著李侍堯說話馳得更遠,想到傅門三世榮貴、忠誠報國軍法治府;想到顒琰多次說他「豪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父親冥壽,來赴筵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貴盛場面──他一陣膽怯,又一陣背若芒刺,冷汗已浸了出來。早年乾隆與母親的事他多年來也多少聽得一點宮裡含糊謠傳,這種事為子為臣不但不能信,更不敢想,更不必存這念頭了。此刻一下子都明白:這些知友比自己清醒,看得準而且看得遠!思量著,深長歎息一聲:「我一生恥於人言倚賴父祖功名博取功名,仗自己三尺劍立功名於當今,垂竹帛於後世。其實父親一直在庇佑著我,皇上一直在呵護著我,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能耐。皋陶,既明白了我就有辦法。」

  四個人都注目著福康安不言語。

  「我要上表請旨,」福康安臉色異常蒼白,聲音也微微有點顫抖,「父喪未除,我就去山東剿賊,沒有為父守靈,有虧人子之道。歸還兵權,解散府兵,舉家為老公爺守喪三年,然後我去奉天養病。我的王爵與開國諸東來之王有別,是守成有功封的。因此從我兒子開始要遞降,直到平常庶人為止。多年征戰,我的腰部受損,也有了痰喘的病,也該退下去休養了──」他不勝其力地又咳嗽了兩聲,才止定喘息。

  幾個人原都是怕福康安知進不知退,驕縱傲上招來奇禍,沒想到他一下子就被刺癟了,癟得頹唐無氣,都覺得有點意外,正面面相覷,福康安又道:「其實你們這些話我心裡想了不止十遍了。我的想頭只要我打勝仗,每戰必捷,朝廷用得著我就無妨,再就是人善遭欺,盛氣凌人些只怕那些烏龜王八還怕些──唉,錯了,從頭到尾都不對頭啊──」

  「王爺,沒想到你心境也是苦。」惠同濟說道,「但我還是覺得你彎子轉得太急。你一輩子都頤指氣使豪氣干雲的,就有這想頭也要慢慢來。你並無危險也沒有把柄在人手中,福四爺還是福四爺嘛!」李侍堯笑道:「小惠說的是,是歷練了的人了。人若改常不病即亡,所以你不能變得太快。」

  福康安此刻感念四人友情真是銘心刻骨,悵然一笑說道:「我都依諸位了,這麼說還有事可幹。海寧我不能讓他再來壞台灣,要上折阻他來閩。皋陶也不要急著回北京,把我摺子裡說的幾件大事辦好再說!」他仰起身來:「湖廣不是又有天地會鬧事麼?我去坐鎮武昌,敉平了再回北京,先見見十五爺推誠談心,一步步退下來。」接著,扳著指頭數述台灣風土人情,何處可以植茶樹,哪裡可以栽桑麻,彼地能建市場,此方適宜建作坊──一直說到晚飯後又秉燭夜談,也不騎馬,竟打轎回營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