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數年無事,日月星辰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到乾隆六十年,禪讓大禮的日程不得不提到朝野關心矚目之下,這期間,福康安幾次想緩緩退出政府,無奈天下已不同於乾隆四十年之前,不但多事且稍有動蕩,動輒以傾朝之力撲滅,當年福康安赴武漢,十月安南內亂,遺臣阮輝奉王族命來投奔,朝廷命孫士毅出兵到交趾征討鎮平,直打了三年,不但沒有贏,還險些把老命搭進去,把全部輜重火器彈藥就地焚棄,帶著一少半敗兵逃回鎮南關。朝廷無奈,只得再次動用福康安,福康安此時雖已征戰情致蕭然,但他的名頭太大了,敵人也實狡黠無賴,還沒有走到廣州,已經遣使叩關謝罪,賚表乞降。朝廷算算輸贏賬,只合睜一眼閉一眼,竟封了安南叛王為安南國王馬虎了事。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尼泊爾的廓爾喀由彌彌山南入寇後藏,這不同於安南疥癬之疾,想馬虎也馬虎不得。遍觀文武百官,能打仗的還只有個福康安和海蘭察。五十七年六月,福康安和海蘭察抽調兆惠原來統屬部隊,以六萬大軍由青海抵後藏,四月首戰,連敗廓爾喀屯界之兵,收復後藏失地,六月大舉反攻,海蘭察前隊長驅直入尼泊爾,福康安大軍後繼。尼泊爾痴心一片,還等著英國人來援,但清軍壓境刻不容緩,無奈又俯首稱臣。此係福康安畢生抗禦外患最後一役,也使盡了吃奶氣力,全憑著天山旗營戰力強大,火器充備,又有海蘭察這員老將用心合力,加之尼泊爾兵都是和尚兵,不吃打,一見火器就跪地禮拜求神保佑,才得西藏平安無恙。饒是如此,此役下來,福康安已筋衰力竭形容枯槁,海蘭察更慘,回軍行至青海西寧心疾發作端坐而逝。消息傳到北京,舉朝震悼,詔命海蘭察入昭忠祠。這固是前所未有的榮寵,昭忠祠中靈牌如林,不以陣亡入祠的,只有一個海蘭察。此刻丁娥兒已是白髮婆婆,兆惠叫人抬了自己親到海蘭察府,躺在椅轎上只是老淚長流,一句話也說不得。這對「紅袍雙槍將」老兄弟如此結束。
福康安單身帶十騎返回北京,已是乾隆六十年秋九月。他是凱旋王爺,雖然沒有帶大軍耀武揚威,照例皇帝是要「郊迎」的。前宿豐台,已奉旨,「朕年事已高,著皇十五子嘉親王率諸王皇子及文武百官至潞河驛迎福康安凱旋歸朝,用皇帝儀仗。欽此!」
第二日辰時,福康安帶著順天府送來的鹵薄儀仗,前呼後擁也有數百善撲營軍士夾護,十名戈什哈都是欽封參將銜,都穿著簇新的黃馬褂在前開導,舉著鉞、節、鐙、斧、旗、牌,中間擁著御賜明黃頂十六人抬大轎邐迤趕往潞河。福康安已不是第一次坐這轎了,還是有點倜促不安,不住地在裡邊掀開轎窗簾向外看。遙遙見得前頭一大片龍鳳旗遮天蔽日,在西風中獵獵招展,約可有一里之遙,他沉思片刻吩咐「停轎」,提著袍角款款下未,站在風地裡,像是在聚集力量似的深吸一口涼氣,命道:「除了得勝鼓,其餘鼓樂吹打都停了。」又招過十名戈什哈道,「這就到天子輦下了,黃馬褂是奉旨沿途穿的,現在一律除掉。一切儀仗隨後,由你十人擺隊引導,我們步行!」
「喳!」
軍將們一齊打下千兒答應道。福康安藏邊塞外的風雕刻的滿是皺紋的臉不易覺察動了一下,心中暗自歎息一聲,口氣卻仍不容置疑,說道:「佩刀一律解下,走得稍微慢些!聽著了?」這邊軍將們答應著,潞河驛那邊號炮齊響已經鼓樂大作,黃鐘、太簇、無射、姑洗、蕤賓、大呂之聲揚天齊奏。看著福康安一行近前,六十四名暢音閣供奉引喉吟唱,卻是《武功成》:「武功蕆,珠丘告。禮成駐蹕,露布適報,策勳懋賞下明詔──崇善歸美,尊上徽號。親制紀功碣,勒太學,第功臣次,燕紫光,圖其貌──」
吟唱聲中,顒琰當先,顒珞、顒理、顒磷(其餘諸子已先後善終)隨後,大片文武官員是紀昀為首鷺行鶴步亦行亦趨迎上來。顒琰還沒說話,福康安已俯伏在地,連連叩頭道:「奴才福康安恭請聖安!」
「聖躬安!」顒琰一身四團龍褂,平靜地看著福康安代天子答道。
「給十五爺請安,並給諸位爺請安!」
「我們都好,你不必客氣了。」顒琰換了笑臉,上前雙手挽起福康安,又命百官隨喜,執手握了又握,說道:「我們自小就在一處的,記得爬樹摘石榴,叫你站在我肩上去摘,兩個大的你留了。小的給了我──一恍就是近四十年。」福康安聽他連這樣的小事都記著,慌亂地搖手道:「那時候小,不懂事,阿瑪揍了我十板子呢!」顒琰只是笑,說道:「風雨流年樹猶如此啊!你當馬,我騎馬那辰光,誰能想到你真是大清的千里馬呢?你瘦多了,也黑多了,手上也磨得都是老繭,真真的難為你了。上回接見瑪戈爾尼,他又說在京建教堂,我說你還是到尼泊爾建去,福康安只要答應,我沒話。他說:『我怕福將軍』──你是打怕了英國鬼子啊!」
他一邊說,福康安連連遜謝:「這都是皇上的洪福被於四海萬方,十五爺居中調度,福康安何德何能呢──」手試著要從顒琰那兒抽出,顒琰卻不肯放,笑道:「老伙伴嘛,何必計較那個禮?」揮手叫紀昀道:「曉嵐公,叫禮部用筵平細樂,不要大吹大擂,平和些好──」
紀昀龍鍾著答應又吩咐了這才過來見禮,笑道:「臣老邁年高了,眼還中使,席上特意蒸的有,十五爺福爺小時候兒都愛吃的,請用。」
福康安詫異道:「您說的什麼呀,我怎麼聽糊塗了。」
紀昀道:「我是說我是老賣年糕的,席上特意蒸了年糕。」
眾人頓時聽得一片笑聲。福康安覺得顒琰性情變得爽朗了許多,言語談吐也比前更親切隨和,略略才覺心境平和,因見阿桂也過來,笑道:「老桂,看你腳步平穩,練的什麼功夫?倒蠻精神,鶴髮童顏的!──怎麼不見和相和劉墉?」
「皇上今兒在圓明園,劉墉在軍機處當值,和珅陪駕守園子去了──」阿桂說道,「苗疆那邊又出點事,有幾個苗酋起反;我們先迎你,如果事體不了,恐怕還得你到貴州走一遭呢!」
「今天不說這個。」顒琰似乎談興不減,更加散漫隨和,鬆開了手放開福康安,一邊向正中廬棚走,一頭笑道,「曉嵐公雖說老賣年糕,也老賣風趣呢!上回在我那裡,老稽瑾師傅哭窮,說兒子太多,俸祿養不起,紀曉嵐說『子好不怕多』;恰好老福嵩也在,皺著眉頭說:『我只有一個兒子,我才真擔心呢!』曉嵐偏過頭又安慰,說『好子何須多』?──紀老心裡清明著呢!」大家都笑起來。
福康安問道:「我在外頭,聽茶館裡人說起,紀公當面稱萬歲爺是『老頭子』可是有的?」
紀昀跟著入席,看看滿桌的珍饈佳肴,晃著腦袋用鼻子吸那香味,嗟訝著道:「呀!真香啊──可惜今兒這場面兒不能放開饕餮!──有是有的,我學生君前還是守禮──那是今年夏天,三伏天流金爍石時候兒,我在文華殿檢看《四庫書目》,大熱得著實受不得,就打了赤膊寫字兒。忽然的外頭傳旨『萬歲爺來了』,接著就聽腳步聲近了,心裡一急,我就爬進放案卷文書的桌底下──」
這件事眾人都聽說過,傳得已經神乎其神,還是頭一次聽紀昀自家說起,幾個部院尚書立在棚下,畢恭畢敬站著,也聽入了神。紀昀接著說道:「誰知萬歲爺眼力極好,已經看見了。不言聲就坐了對面看書。──那桌子外頭蒙著布,裡頭又黑又悶又熱,我在裡頭憋不住,又聽沒動靜,伸頭出來問學生們:『老頭子走了沒有?』話沒說就愣住了,皇上就坐在對面!只好硬著頭皮拱出來,赤條條磕頭謝罪。
「皇上一放書,問我:『不說你君前失儀,「老頭子」三字怎麼講?』我就磕頭講了那三句話說:『天荒地老萬萬年為「老」;萬物生靈極尊貴為「頭」;天之驕子謂之「子」,合稱為「老頭子」。』」
紀昀笑道,「民間傳說的萬歲爺大怒,說『老頭子三字為人臣大不敬,爾有欺臣之罪』,還說叫來刀斧手,要午門問斬,都是齊東野語不足徵信。其實皇上臉上帶著笑,是逗我開心的!」
說罷,眾人都是粲然一笑。紀昀到桌旁忖度位次,坐到左首下席第一位,一轉臉見王爾烈站在棚柱旁,笑道:「十五爺,爾烈是您師傅,也是搖筆桿的,也跟過我,就坐我旁邊吧?」見顒琰點頭,拍拍椅子招呼王爾烈道:「哎,後生子,來!陪著老邁年高坐──把台灣貢上來的烏龍茶給王師傅上一碗。」又笑謂福康安,「這是拜你所賜囉。」
於是眾人紛紛安席入座──那都是禮部官員徹夜不眠安排好的,半點差池也不得有──最上首是顒琰,緊挨著是福康安,右首是阿桂,左首是紀昀和王爾烈,下首是顒瑆等三位王爺相陪──正面中間廬棚只此一桌,其餘廬棚雁序左右排在潞河驛外空場上,也自有禮部妥貼安排。不必細述。
阿桂一邊落座,一邊笑著道:「老紀今日出風頭,話都給你一人搶了。你是越老話越多,字寫得越歪。」
紀昀道:「你是越老越悶葫蘆兒,誰封你的口兒了?」阿桂遭他搶白,並不以為意,只端茶一呷說道:「好水,好茶!難為了這秋天,還能喝上台灣貢的新烏龍茶!」
福康安其實早已喝過這茶,故作驚訝地端杯看著茶色,說道:「秋天的新茶?又是玉泉山水,必是好口道!」也啜一口讚道,「這茶這水,在外頭哪能吃到!」
「從乾隆五十四年,福建每年貢十二簍。」紀昀笑著對福康安道,「從去年又貢了秋茶。難為這烏龍是秋天茶女一片一片摘的,茶工在花房裡顛倒四時作養出來。名茶名水,萬歲爺和十五爺都十分愛用呢!」
顒琰在主座上輕咳一聲,眾人才停了議論說笑,外間各棚也都漸次安靜下來。禮部漢尚書葛孝化是新上任的,一直站在棚口管司儀。看看棚裡光景,扯足了嗓門高唱:
「嘉親王爺代天子設筵,迎接福康安郡王爺凱旋榮歸!諸臣工謝恩──免跪拜禮!」
「吾皇萬歲萬萬歲!」
潞河驛外各個廬棚大小文武官員,並棚外侍候的禮部官員一齊起身山呼:
「王爺千歲,千千歲!」
山呼聲中,細樂悠悠而起,絲竹旱雷節拍輕快。顒琰雙手虛按暫命止樂。揚聲說道:「福郡王是我大清瑰寶!以百戰之身親征台灣,又親征後藏,連戰連捷,功垂竹帛圖形紫光!不才已代皇阿瑪郊迎,謹此一杯酒,為福郡王賀!」用手一掩道,「乾杯!」
「乾杯!」
「乾杯!」
各棚裡傳來一片碰杯聲,細碎的磁器接唇吱兒咂兒聲。上棚的人乾了,福康安也只好陪著,惶恐不安地又執壺倒酒,道:「聖命我不敢違,但這功勞確實居之難安,一定請嘉親王代為轉奏。我勸第二杯,為嘉親王壽,為在座各位親王爺貝勒爺納福!」這也是題中應有之儀。席間眾人都舉杯來賀嘉親王顒琰。顒琰也就飲了,又道:「我們還該為海蘭察和陣亡將士同酹一杯!」說著,從杯中酒輕輕一躬酹地。各個棚中人也都依樣葫蘆。只有福康安深知個中滋味,酹酒起身,已是淚水奪眶而出,此刻卻不是悲傷感懷時候,忙拭淚強顏恭敬與典。
但這種筵宴不同朋友家人設酒嬉樂,舉止進退揖讓勸酒處處都講規矩分寸,「守禮不悖」是其宗旨,言談說笑也都是體仁德沐皇恩,皇天后土臣罪惶恐的那一套。無論如何,只是個「敷衍」二字,禮成就算完事。大家雍雍穆穆官話連篇,酒過三巡,顒琰便說:「還要到澹寧居書房,有事要辦。今日還沒給皇上請安。」福康安便忙辭席,說道:「我家裡也沒有事,送送十五爺回駕如何?」
「也好。」顒琰淡淡一笑,「苗疆的事我不大懂,談談再去。這飯也吃不好,晚飯就在我那裡用吧──坐我的轎,我們一同走吧!」葛孝化便喊:「禮成!恭送嘉親王、諸王爺回駕!」於是百官又來「恭送」,看著顒琰和福康安遜謝著升轎而去,方才各自打道回府。
此時乾隆還在圓明園雙閘北東邊門裡寶月樓一帶獨自踟躕。和珅原說過來陪駕,見了一面,請旨要去清梵寺給乾隆進香,現在還未回來。乾隆近來越來越喜歡獨自散步,所有跟侍的侍衛太監都被他攆得遠遠的不見影兒,只帶了懷春思春在園中遊賞。
這是多麼美的秋天!從林子這一帶高埠向南看,是密密層層連天蔽日的叢樹,檜柏松竹一片片老林,或墨綠或濃綠或淺淡綠色裹在雜樹樹海中,楓、榆、柿、楊、柳──無盡的落葉喬木被霜染夜凍,絳、褚、深紅、粉紅、金黃──艷色雜陳,微風掠過樹影婆娑搖曳生姿,似乎在作生命的最後展示,又像在努力尋找延續生命的機緣。向西透過林海遠眺,可以看到湛藍的秋空下蔚蔚嵐氣朦朧籠罩下的西山,是翠色的,又帶著黛色,有點像新妝少婦的眉宇那般,被造化之神輕輕一抹。樹叢中也有不少高台樓閣,但比起園外和珅的格格府和翻新修葺過的清梵寺,就少了幾分嫵媚,也欠著一點崢嶸氣勢──北邊的風帶著海子的潮濕和著西風漫蕩飄灑而過,簌簌的,紛紛的樹葉像無數彩蝶蕩落下來,揚起再落下,不甘寂寞地鋪墊在一條一道錯落有致的鵝卵石小徑上,或草叢上──
乾隆默默踏著已變得堅韌的絨草踱到了園邊小渠旁,揀了一塊潔淨的青石坐下。這裡看去卻甚是淒清,筆直的堤上秋草已半枯黃,連堤外的花籬也老葉萎謝,寂寞地偶爾翻動著葉片。渠水仍舊潺潺,清澈得可以見到渠底的小石沙礫和努力上游的小魚,也有不知名的樹葉和草節在水面上粼粼漂過。深暗色的樹林樹幹像被一層寒霧淡淡籠著,除了風過葉落,幽深得看不到透底,神秘的幽靜中只能聽到草間小蟲日──日──嗡──嗡──的──不知是求偶還是求食的嚶嚶悲鳴──
乾隆悵望著這景致,低垂了花白的濃眉,一手窸窸窣窣在另一袖筒裡摸索著,半晌,取出一張薛濤紙,展開來掠了一眼,上頭寫道:
南苑淒清西苑荒,
淡雲秋樹滿官牆。
由來百代聖天子,
不肯將身作上皇。
他默唸了一遍,又裝回了袖子裡。懷春打破了岑寂,在旁問道:「皇上,這紙上寫的啥子?您已經看過三次了。」
「寫的朕就要做太上皇了。」乾隆怔怔地答道,「要由兒子來當家了。」
「我記是和大人送的,是他寫的?」
「不,他寫不來這樣的詩。是鄭板橋寫的。」
「鄭板橋──是個翰林吧?」
「不,翰林院裡寫不出這樣的詩。」
乾隆又搖了搖頭,旁邊的思春掩口微笑,說道:「皇上都瞧得起,必定好的不得了了!這人的名字好怪,我們老家那塊就有座板橋,是歪的,他那塊一定有座『正』板橋了──他必定是李白的同年進士!」乾隆聽得莞爾一笑,說道:「鄭板橋是本朝人,李白是唐朝人,怎麼個同年法?你們會弄詞曲兒,就是不讀書──錯了一千年──不過,唐朝有個唐玄宗,倒是和李白同年代的,年歲朕沒有考定,恐怕也差不多──就是唐明皇,知道吧?」
「唐明皇我知道!」懷春驚喜地拍手笑道,「是戲祖宗,唱丑兒的。如今唱戲的開台都祭唐明皇!我們學唱媽媽說的,李白醉草嚇蠻書,高力士脫靴──都是唐明皇!」
乾隆開心地笑起來,懷春思春也就為逗他一笑,也都嘰嘰格格連比劃帶笑說戲。乾隆卻又變得沉鬱了,撫揉著膝蓋說道:「唐明皇也是雄主呢!開元之治──那是何其繁華昌盛!晚年不中用了,弄出亂子來,逃到四川。他跟前有個楊貴妃──也死了。《長恨歌》裡講的就是這事兒──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他曼聲背誦著,林間草樹間迴蕩著他自己的聲音,眼睛已變得有些模糊。思春忙過來用手絹子給他拭淚,笑道:「皇上這又何必?看三國流淚,替古人傷心麼?──咱們不說唐明皇了。」乾隆平靜了一下,說道:「說說也好嘛。他後來是作了太上皇。他在四川,他兒子在關內靈武當了皇帝,接了他回來。」
「當太上皇有什麼不好?」思春見乾隆神色鄭重,笑道,「唐明皇是個有福的,兒子孝順。」
「孝順。」乾隆面無表情,「用了三千羽林軍。」
「那對的,怕路上有賊劫了老爺子吧!」
乾隆想正面回答:「是為了挾制老爺子,防著老爺子再奪皇位。」嚅動了一下嘴唇,卻換了話題,喃喃說道:「這裡景色真美──朕從來沒留意過這樣兒的秋景,美得令人憂傷──淡雲秋樹、南苑西苑──真是太好了──我們再走動走動吧──」方欲起身,見和珅遠遠從南邊抄著方步過來,乾隆笑道,「他畢竟年輕些,走道兒能看出來。」見他近了,又問道,「怎麼去這麼久?」
「怎麼跟的人這麼少?老年人要多熱鬧些,也不怕皇上寂寞!」和珅走得身上一層微汗,給乾隆打千兒行禮起來,嗔著二春說道,「這地方也太荒涼了,散步也尋個好景致嘛!」「你懂什麼叫好景致?」乾隆說道,「這是朕的旨意,她們敢違?」和珅換了微笑,低聲道:「奴才也是關心主子麼!奴才去了清梵寺,又返回大內。大內都差不多走空了,跟嘉親王去迎福康安回來,軍機處就只留了個劉墉當班,站著說了幾句苗疆的事,又到內務府催發侍候主子跟前的月例銀子。事兒也沒辦成,又惦記主子有事招呼就趕著騎馬回來了──幾年沒騎這畜牲,直犯生分尥蹶子,顛得腿疼。」
乾隆笑了一下:「福康安若是皇室宗親,論功勞可以給他個鐵帽子王的。嘉親王是代朕出迎,自然要熱鬧風光些。如今傳位嘉親王已經是不宣之秘。明天就要在勤政殿公布詔書冊封太子,明年正月初一朕就遜位禪讓,他就是當今,人心趨炎附勢也是尋常事。這都是你不讀史書的過,你下去讀讀司馬遷的《廉頗藺相如列傳》。」他頓了一頓又道,「朕料福康安念朕,顒琰今兒也沒過來,必定一同進來的──叫他們把台灣進的新茶送過來,朕還沒有吃過呢!」
「奴才就是為這事去的內務府。」和珅笑道,「今兒的玉泉水還沒送過來,還有新茶,奴才還指望著主子賞一點呢!管茶庫的掌事太監去了潞河驛,御膳房總管派人催去了,奴才惦著主子這就先過來──主子愛這裡,就在這裡悠悠。奴才去去就來。」見乾隆微笑點頭,和珅才跪辭了。
乾隆這才起身,走了幾步,覺得腿膝有點酸脹,命二春一邊一個攙扶著慢慢散步,不住地感喟:「老了,老了──再不是金戈鐵馬射熊射虎那辰光了──」懷春和思春都無可深勸。她們自也有一份難以啟齒的隱衷:皇后雖然廢死,沒人再來整治作踐她們,但她們名義上只是個不倫不類的「才人」,是女官又是宮人,像嬪妃又沒有嬪妃位子,年輕輕的閉鎖深宮,又沒有子息,這位老朽皇帝一旦駕崩,再去依託誰呢?口中各自勸著「皇上還成,皇上不老」,聲音已帶了哽咽。三人扶將著在老樹秋草間徘徊遣懷間,思春眼尖,遙指著南邊寬道說道:「有人過來了,那不是十五爺?──那是──?」
「福康安!」乾隆也認了出來,笑道,「這裡草太深,咱們也轉悠夠了,到那邊見他們。」
──福康安是從顒琰處一同來的。挨了顒琰一通訓斥,他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
起初到澹寧居顒琰辦事書房,顒琰還是很客氣,仍是那付淡淡的笑容,只是問起居,問家中有什麼難處,又說福靈安在外當巡撫口碑還好。他這樣不鹹不淡,福康安想尋出由頭「交心」也難開口,思量著還是從親情上頭說容易,因道:「奴才已經聽說十五爺要當太子。明年改元,皇上遜位,您就要御極君臨。這些日子,這些年,奴才越來越覺得自己無能,活得不地道。」
「你這是怎麼說?」顒琰看著紙扇,笑著轉過臉來,「誰敢說你無能?我還不知道你?能讀書能出兵,全掛子的本事嘛!皇上和我都信的過,怎麼又說這個話?」
「奴才想想,反躬自省。略能帶兵是真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福康安搖頭歎息,說道,「就是帶兵,也全仗著皇上和十五爺的信任,軍需待遇和兆惠海蘭察他們不可同日而語。奴才錯就錯在把功勞能耐都算到自己賬上,顧盼自雄,眼裡心裡只是個顯擺。守禮,也是循了聖人教誨不敢為非,替自己替部下門人奴才想的太多了──奴才常常跟府裡下人說,什麼叫忠?就是要有心,心中只有主子沒有自己!教下頭是這樣,想自己也是皇上奴才這一條就少了。」說罷長歎一聲,「這是奴才幾年讀書養氣的心得,未必說的全。想起阿瑪額娘的教誨,想起當年魏娘娘教我識字,給我鉸鞋樣子──都是恍然如夢──真的,什麼都不必說了,總之是糊塗罷了。」
顒琰起初只作無心,擺弄著手中素紙扇子靜聽,偶爾還頷首微笑,聽著他是真情認錯服低,又提起兩家上代恩義情份,不禁慢慢入心動情動容,想說幾句溫存話,臨出口改了主意,把手中扇子慢慢摺起放下了,說道:「本來這些話,將來有機會說的。你現在說了,我很為你欣慰。我和王師傅他們閒常議論過你──能耐是有的,但有豪門公子哥兒性情,送你『驕縱』二字大約不為冤枉了你。」
他口氣淡淡如水,考語卻下得很重,似笑不笑只是把玩那扇子。若在昔年早日,福康安早就跳起來回駁了,但此刻卻是真的認了,只是低頭,誠摯地說道:「十五爺是真的斥我,我也是真心認了,不但驕縱而且有時狂妄!年輕讀書時我就說過,『論讀書寫文章,阿哥們都和我一處,誰還不知道誰?八爺就詩詞我還服些,就十五爺,一篇書要溫習幾天才會背』──這不是患了痰症風疾麼?」
「錢灃的死,我查過了,沒你的事。」顒琰平靜地說著,輕輕把扇子丟下,「因為當時你在洛陽嘛。有人疑心小人害的他了──所以要查。但有人說紀昀被黜,有你的份;還有,福靈安黨附朝廷大員,恐怕也是真的。忠,只有一個心,像你這樣身分地位,放縱兄弟去捧人的臭腳應該麼?」
福康安嚇了一跳,忙道:「十五爺這話,足見還是信任我。紀昀被黜,是和珅到山東,我心裡恨于敏中,叫他狠狠整,誰知他連紀昀的過錯都抖落出來──福靈安黨附的大臣,奴才也聽說過,但奴才們分居已經多年,又常年在外,有失兄弟通氣教訓,這是實話。」不知是怕還是心有委屈,福康安說著,已迸出淚花。
「你手腳也太大方。」顒琰毫無表情,像在議論別人,侃侃說道,「金川是七千萬吧?台灣又是一千多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是對的,可總要有個尺度分寸吧!嗯──這次出兵後藏,我看還是不錯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噢!」
這話福康安打心底裡不服。但此時不服更待何時?他覺得再坐著對話已不合宜,起身小心說道:「總之都打驕縱狂妄目中無人這個病根上起來。我雖封王,心裡還拿皇上和十五爺當主子。這話早年爺要說出來,我必定駁回,如今是口服心也服了!」
「我們表兄弟交心,就是朋友相處,規之於義麼!何必這樣呢?」看著這位一世不肯服人,桀驁不馴的勳貴軟軟的低頭,顒琰心裡突然得到極大的滿足,「你的功勞我沒說,其實記得也結實著的。皇太子是這樣,將來無論怎樣也還是這樣。不要疑人也不自疑,我毫無難為你的意思。」說著掏出錶來看看,一笑說道,「今兒談的很好。我們抽時辰再論──走。」他用手輕輕拍拍福康安肩頭,「你這功臣王還沒見萬歲爺呢!咱們一道去──」
乾隆哪裡知道這個凱旋得勝的將軍王爺剛才和兒子有這一番極為別致的晤對?見他們腳步輕快聯袂近來,笑著站住了,道:「好啊!福康安又打勝仗回來了──你們一道來了,好啊──」
「阿瑪安樂!」顒琰見兩個美人攙著乾隆一臉喜色站著,他此刻心境卻也甚是高興,搶上幾步道:「兒子來攙你──」到思春一邊插手入臂替換了下來。思春覺得他插手交接間微微挨了自己手腕一下,若有若無的,卻甚是明白,不禁騰地臉一紅,退到一邊猶自心頭突突亂跳,偷看一眼這位明日就要冊封太子的親王,又低下了頭。懷春也撤開了手退下,見思春神色突然有些異樣,倒一時不得其解。顒琰卻一如平日一本正經,架著乾隆道:「皇上怎麼到了這裡,北邊過來的穿林風兒,小心吹涼著了。」福康安早趨蹌幾步伏地泥首叩頭,一頭是心情暫得舒緩,一頭見乾隆蒼老另有一種傷懷,還有一份說不清楚的惆悵酸澀,──都湧上心頭,撲地叩頭哽咽道:「奴才──又見到老主子了──」
乾隆卻萬不能理會四人此時四樣複雜之極的心境,呵呵笑著虛抬手叫福康安:「起來起來,你和琰兒攙朕到澹寧居行宮裡說話──」那邊太監卜智見這裡情形,早照護了一群太監、宮女、諳達、嬤嬤過來侍候。懷春思春不宜再跟著,不言聲蹲福兒辭駕回去,各自去想心事不提。乾隆一邊走,聽顒琰說已在書房和福康安見過,似乎怔了一下,旋即說道:「朕也想和你兄弟們談談,他們說有好茶葉貢進來,福康安叨光也嘗嘗新兒──」
新烏龍茶已經送來了。三人進澹寧居殿時就看見幾個太監拆茶簍封口的明黃簽兒。都沒理會就進了殿。乾隆甚有興致,一邊連聲命「煽火沏茶」,一邊笑道:「顒琰陪朕坐,福康安坐對面磁墩子上頭──先喝點陳茶吧!」
「是!」兩個人一齊躬身答道。
「還是殿裡暖和。」乾隆親切地看著福康安,又看一眼顒琰,揉了揉膝頭又放下了手,正容說道,「朕用旨催你,是為了趕好日子。如今雖沒有明詔,軍機處,禮部、六部都連明徹夜忙大事,天下人心裡也都知道了。明日是辛亥日,是顒琰數格裡最好的黃道吉日。朕要升勤政殿,召見皇子、皇孫、王、公、大臣宣示,立顒琰為皇太子。」他略頓了一下,又對顒琰道,「明年正月初一,遍拜堂子、奉先殿、壽皇殿。你要當皇帝。雖然是內禪,年號要公布,改元為嘉慶皇帝──和你的親王封號一樣。」
一抹微紅的血色湧上來,顒琰覺得一股熱烘烘的氣自丹田拱上,還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激動、興奮、莊嚴,自豪種種情慷在心頭索繞。他想用王爾烈講的「凜凜正氣」賦於流形充實自己,也想用孟子的「浩然」正氣扶自家一把,但不中用,只合用平常人的耐性硬壓了,暗說「我還什麼都不是。親王而已」──這麼使自己平靜下來,欠身說道:「兒子德能難追皇阿瑪萬一。兒子每次聽阿瑪說起,總覺得背若芒刺──父親已經幾次教訓,兒子不敢再辭。但皇阿瑪一日在世,兒子一惟皇阿瑪為天下之主,永不自專!這裡有福康安在,有他為證,兒子日夕祈祝皇阿瑪龍體康泰,兒子即在位,心中也有個依託──祈阿瑪垂鑒兒子的心!」福康安忙也道:「十五爺孝心可通上天九幽,奴才可以為證!」
「你當皇帝,不是朕一朝一夕所思的了。」乾隆說道,「打從你生下來就有異稟,這個事老十貝勒府的老人都曉得。送你幾次出巡,還有你們兄弟各自辦差,朕就有考察歷練的深意。明天起你就是太子,朕原也有些體己話要私下和你講──福康安不要辭去,朕看你也如同自己兒子,信得及你。」
福康安坐定了身子,目不轉眼地盯著乾隆,心裡忐忑不定,不知他要說什麼話。乾隆卻一時沒有開口,許久才道:「用人行政,朕已幾次說過了。你講孝道,這是治國忠義之本,朕也放心的──」他又頓住,彷彿在斟酌選擇詞句,終於直來直去問道:「你──是不是要殺和珅?」
就如一聲平地霹靂,福康安被震得身上一個激靈,目瞪口呆盯緊了顒琰!
這是隱在顒琰心靈最深處的一片心機,他說過一些對和珅不滿的話,也時有微加表揚的話,這念頭卻連最親近的王府心腹都沒說過。
乾隆陡地問出來,也震得他心猛地一顫,佯作思忖才使自己略平靜了點,誠懇地說道:「兒子有時獨自思量,心裡看他是個小人,殺他的念頭也有過。但他沒有可殺的罪,這要公道處置,又想他是父皇起用信任的,不能由著性子胡亂入人以罪。阿瑪說的話,處事光明正大,不能以我之好惡決人之生死,那就是昏了。為臣是昏饋,為君,是昏君。」他抿了抿嘴,「他只要安分循禮,兒子永不動這念頭。」
「和珅這人軍政民政大事是做不來的。」乾隆說道,「你讓他學福康安帶兵,或學紀昀做學問文章、劉墉忠勤辦事,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成。但他能理財,千賬萬賬算不糊塗,這是他一長,晚年朕信用他,是他能揣摩朕老年人心事,是代你盡了孝。所以他有些毛病你看不慣,還是不要殺他。」
他仰臉吁了一口氣,說道,「就是小人也罷。齊景公用晏子,也用梁丘據。這是人君度量。你生性深沉,他佻脫,不要因人而廢──」
「哪裡──兒了不敢擬比父皇度量。」顒琰賠笑,說道,「但兒子也不至於無端殺人的──」
「現在不要說,對誰都不要說起。」乾隆看一眼福康安,「明年登位,布新不忘舊,你到時候可以與和珅,還有幾位軍機各自談談。」
說話間,新茶已經沏上來。顒琰還在說「斷不為不忠不孝之舉,使阿瑪晚年傷懷」乾隆止住了他,說道:「朕說的是度量要寬宏,不是疑你。這件事就此不提。」看太監沏好了,吩咐道,「給你十五爺和福爺端上──這茶要稍涼一涼,色味才能醇正。」
君臣三人看著微微冒著熱氣的茶碗隨意說笑,福康安揀著軍中兵士軍官的軼聞笑話說給二人取樂。一時看那茶成絛褐色,才同時端碗品嘗。
乾隆呷了一口,似乎不信,又呷了一口,一笑把碗放下了。福康安也呷一口,舌尖舐了一片茶葉,品嚼著,偷覷了一眼顒琰。顒琰也取碗,啜吸了一下,臉色一怔,隨即平和,似乎不甘心,又喝了一小口,放下了碗。
三個人都是品茶高手,雨水、雪水、惠泉、虎跑、玉泉──什麼水到口便知:這水是玉泉山水的是不假,但茶葉卻是春茶!春茶也不是劣茶。但現在是秋天,貢的是新秋新茶,茶葉茶水盡自清香甘口回味雋永。卻沒有那份鮮嫩醇烈!雖仍是好茶,萬難比得上方才潞河驛吃的那份清冽宜人──都明白是假的,卻也都明白不能說破了,只沉默了少許時辰,福康安心慌意亂地說道:「好茶,謝萬歲賞!」咕咕地喝盡了那碗。
「好茶!」顒琰不勝苦澀地一笑,喝了少半碗就放下了。
「嗯──」乾隆又喝了一小口,慢慢放下了碗,勉強笑道,「你們都說好,朕看也不錯。福康安還沒回家吧?回去看看吧。這茶雖好,喝多了朕更難入眠。還要睡一會兒呢?琰兒也跪安吧──」
顒琰仍和福康安一同跪辭出來,一出垂花門,他的臉色就陰沉下來,腳步叮叮走得飛快,福康安情知他已心中大怒,生怕和自己發作,幾乎小跑著跟在旁邊。待出了花籬,顒琰見內務府的趙懷誠指揮著太監打掃落葉,忽地站住了腳,招手叫過他來,強笑著轉過臉對福康安道:「你先安置吧,回頭我們再說話。」
「喳!」福康安緊繃繃的心略鬆了一點,如蒙大赦地打了個千,裝著從容退了出去。
──這一夜福康安沒有好睡,沒有叫福晉也沒有叫側福晉,自個在傅恒府花園聽秋蟲卿鳴,大睜著眼想事情──潞河驛的是新茶,乾隆本人卻是陳茶!還沒有當太子,人心都變了,連執政六十年威靈赫赫的乾隆都敢怠慢!這裡頭的人事太繁複了。他一夜想得眼發青也還是個懵懂惶懼。
第二天是九月初三辛亥日,天氣不好,陰上來了,卻沒有雨,太子冊封大典仍舊如儀辦理。所有軍機部院大臣,誰也不曉得昨天微妙的一幕,俱各歡天喜地站在天街觀禮。福康安位在王爵:心神恍忽地看著顒琰,自己隨班,也看品級山前百官一個個神情雍穆,隨儀節鷺行鶴步莊重行禮,但覺這巍峨宮闕之下,人人心裡一把鋸,一把算盤,秉風雷之性懷刀斧之心,卻又具菩薩之相。他異樣奇怪,自己自幼就在這堆人中廝混,怎麼到今天才明白過來?──神思恍忽著,忽聽景陽鐘洪亮地響起,這才憬悟回來,聽贊禮官唱道:
「百官在勤政殿外跪聽。皇太子顒琰領班,諸親王、皇子、皇孫、王、公、大學士、軍機大臣人殿,跪聽皇上聖訓!」
福康安忙隨眾承旨,跟在顒璘身後趨步魚貫而入,已見乾隆高坐須彌座上,他穿得有點臃腫,一件駝色江綢棉袍外還罩了石青小羊皮褂,套著寬寬的瑞罩,束一條鍍金鑲藍寶石線紐帶,腳下的皂靴被袍子半掩了起來。乾隆神情看去還高興,精神也好,微笑著目光流移看著眾人,但眼角有點浮腫,看樣子夜來也沒睡好。太子顒琰穿一身簇新的八團龍褂,紅寶石頂子上綴十二顆閃閃發光的大東珠──這是任憑哪個王爺都沒有的──顫巍巍地背對著眾人,卻看不清什麼臉色──再向左看,還有個黃白頭髮洋人,高鼻深目藍眼睛,周周正正扣著頂紅纓帽,傻子似的端在柱子旁呆看,與福康安目光一接便轉過了臉。福康安一下子便認出他來:是瑪格爾尼。這老鬼子也來觀禮了!福康安和他是老對頭了,見了就直巴掌癢癢,但此時只動了一下,他不敢失儀。
「方才詔書已經公布明白。十五阿哥顒琰從今天就是皇太子了。」乾隆端坐著說道,臉上仍帶著笑容,「顒琰謙遜孝順,多次辭謝,百官裡頭也有不少官員上表上奏,以為朕年事雖高,身體精神不亞壯年,請推遲明年改元大禮。這都是愛朕,也愛十五阿哥的。自然,也有人舉出史上漢高祖之封太上皇,唐玄宗、宋高宗這些例子動搖朕心,這些人不是別有用心就是不懂經史。朕之遜位出自天意也出自誠意,從二十五歲登極,朕即焚香告天,假使天假餘年,決不與聖祖比齊。與不得已遜居後宮者豈得等量齊觀?」
他晃動了一下身軀,神情變得肅穆了些:「朕待太子必能以慈,太子事朕必能以孝。明年太子即位,即為天下之主,是你們的君,你們的為臣之道就要講究忠。」他放得口氣隨便了一點,斟酌著詞句說道,「當然,朕還健在嘛。與軍國大政要務,不能無所事事不聞不問。太子有不易料理的政務,自當隨時隨地訓誨指正,當了太上皇自有太上皇的身分,皇帝有重大政務和人事變更,自當請示而後施行。」他說完一笑,問道,「顒琰,如何?」
「兒臣誠惶誠恐,凜凜畏命,謹遵皇阿瑪聖訓!」顒琰被問得身上顫了一下,忙叩頭答道。
滿殿的王公大臣一片死寂:因為冊封之命已經下達布告,說的就是皇帝,別無異辭。皇帝就是皇帝,事事都要「請示而後施行」,那和臣工有什麼區分?人人都在想這段節外生枝的話,卻一時想不清爽,而且這也不是說話的時地。乾隆見眾人屏息聽命,不無得意地一笑,揮手道:「顒琰的喜日子,在體仁閣設的有筵。就是這樣很好,諸王眾臣工去領筵吧!」又對顒琰道,「還是你代朕,遇到老臣子老奴才,要殷勤勸,不要他們多用酒。」說罷命駕,「朕去壽皇殿歇息。過午之後再回圓明園!」
「兒臣恭送皇阿瑪──」顒琰又叩頭道。不知怎的,他的聲音有點氣怯。
此刻阿桂、和珅和紀昀、劉墉都在班裡。太子先出殿,眾人腳步雜沓紛紛跟著,已經亂了班序,劉墉走著,覺得有人扯了一下袍角,回頭看是紀昀在身邊,笑眯眯沒事人般跟著蹭步兒,再看阿桂,卻在紀昀身後,也用眼瞟自己,卻是一臉木然。劉墉便知有話,回身對阿桂笑道:「今兒是和珅當值軍機處。我們倒清閒了,侍會兒到四庫書房老紀那兒,他弄來的好墨,欠你們的字賬今天還。」和珅在前側走,聽見了回頭笑道:「順便給我也寫一幅。」劉墉極爽快地應口答道:「成!」
三個人這般兒默契,胡亂到體仁閣應了個景兒,各自推說「忙」,辭了太子出來,剔牙散步說笑著跟紀昀去了。
在紀昀文卷堆積如山,滿地灰土紙片的公事房裡,劉墉做張做智寫了幾幅字,晾著墨漬,也不禮讓就都坐了。略一交換眼神,阿桂開口便單刀直入:「我們千難萬難,竭蹶維持,才得這個局面,別人幾句話幾件雞毛蒜皮小事就動搖,現在最要緊的是第一,三個月內不能再有變故,十五爺要能順利登極;第二,要問清皇上,交不交皇帝玉璽,皇帝單獨接見大臣不?第三,訓政局面看來難以改變了,但詔書是不是單用嘉慶名義?我以為,最要緊的是頭一條,力爭的是太上皇不單獨接見大臣,一定要交玉璽。時辰緊,我們不能長談。我想的就這幾條。你們再看。」他說的十分簡捷明了。大家心裡明白,就這樣的聚會也十分難得。紀昀哆嗦著手往煙斗裡裝煙,說道:「伍次友老先生有詩『君子搏小人,如同赤手搏龍象』──什麼也不說了,阿桂的意見都對。但十五爺萬難出面,誰去說?諍諫、苦諫還是譎諫?」
「我去。」劉墉也吸煙,濃濃的噴了一口,「皇上現在是老小孩,不能譎諫。老人懵懂家人子弟也有猛喝提醒的,一味哄順著反而麻煩。」紀昀道:「你一個人不成。要車輪戰,皇上有時糊塗有時清明。軍機處就什麼也不幹,也得看守他,要作到無孔不入。」
「太子要一如既往。」阿桂道,「我們不能串連,太子幕裡有的是能人,大家心照不宣。」
「是。我們一齊去見皇上,一個人不夠力。」紀昀道。
「我一定拼了老命爭。」劉墉道。
阿桂聽著一個個短促明了的發言,濃濃地鎖著眉著道:「這又不是赴難,不要太繃的緊了,今天不是領了十五爺代天設的筵麼?明天一齊進去謝恩。要和相領銜,把禮部安排的登極儀典奏上,要和珅領銜說十五爺孝恪天地,仁德忠厚。這樣他至少背地不能直接再冒壞水兒了。然後由劉墉召見內務府堂官,皇上任何待遇有絲毫減退,要殺無赦──老羅鍋子要多費心,裡頭的人還是怕你些。我們辦事照舊,劉墉你就諫吧,諫不下來,我們再上。」
「成!」這些都是久居相位謀算無了遺的人,一聽便知可行,無由再多說便異口同聲答應。
聽著外頭書辦說話:「和相爺您來了?」同時一個微笑散立起來。
便聽和珅笑著近來,隔門問道:「老劉,我的字呢?這回筆沒毛病吧?」
劉墉笑著迎出來,說道:「晾著呢!他們都說還成──寫的『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內務府那邊我還有事,你去看吧,好歹回頭再論──紀昀在裡頭呢!」說著和阿桂同去了。
紀昀叼著大煙斗,看著和珅進來,笑道:「喏,那是你的,再稍晾晾就得。你就等不及,還親自來了。」
和珅笑著看那幅字,又看劉墉給阿桂和紀昀的,只笑著說了句:「你就這屋裡抽煙,也不怕走了水(失火)?」又道,「那我再等等來取。」說著就要走。
紀昀突然靈機一動,叫住了他:「老和,你略留留,我有幾句話,聽不聽在你。」
「你還和我鬧這個?」和珅站住了腳,他雖蓋世聰明,萬難料到這麼極短的須臾之刻三人已經開了一次會。詫異地看著紀昀道:「請講。」
紀昀神秘地左右看看,挽著鬍子拉近了和珅,問道:「你黑山縣有沒有莊子?」
「有的。」和珅警覺又有點迷惘地看一眼紀昀,點頭道,「那是皇上賜的。」
「請人看過風水?」
「看過,那是一塊盤龍地。死後三年再葬最好。怎麼?」
「看地的人是西藏班禪活佛?」
「是呀?怎麼?」
「沒什麼。」紀昀嚅動一下下巴,「馬二侉子聽說福四爺平了尼泊爾,帶著伙計竟親自去了,買紅花、蟲草、買雪蓮──這個這個──」
和珅聽他數落藥材名字,急得道:「這和那塊地有什麼干係?」
紀昀這才似乎換過腦筋,說道:「在拉薩他拜謁了班禪。班禪跟他說,那其實是一塊龍眠地,下三代要出真龍天子!──」他指頭搗搗和珅前襟,搗得和珅直眨眼,「──他的伙計前半月來的北京,這事就告訴了劉墉。事夫外藩,劉墉正秘地著人查呢!」
和珅一聽就急了,說道:「他真的說那塊地是龍盤地,我這就出脫了它,劉墉要查,我去跟皇上說!」
「你跟皇上說,你賣地,這種事都要查。」紀昀說道,「而且事情叨登明白,這裡先免你的軍機,再查!」紀昀一付老子教訓不懂事小兒的神情,「告訴你兩條,一條叫人到西藏,尋著達賴或者班禪,澄清謠言釜底抽薪,二條去太子府,懇懇切切老老實實說明情由,把地納還,或者送了十五爺──比你送十五爺那柄如意強了去!」
──看著和珅嗒然如喪蹭蹈而去,紀昀拈鬚而笑:這種無根無梢的謠言你和珅也怕?西藏走一趟至少半年,你這頭還得緊粘著太子,這就夠你累的了!
軍機處一個短會若干措置,各人施展手段能耐掣肘和珅,太子造膝密陳反覆說明尊崇太上皇,永不擅權。乾隆耳邊又少了和珅許多含沙射影的暗示撩撥,總算穩住了乾隆的心。答應如期內禪,顒琰單獨行政,太上皇不單獨與大臣議政。一切都在這種看似尋常的接見中,或諍言直述,或苦口婆心,又要堂皇正大又要體貼入微,才將「兒皇帝」的位份真正變成「訓政」。
但只乾隆咬定牙根,不交皇帝玉璽,說:「由朕代為看護使用,豈不兩全其美?」任是眾人說破嘴皮子耗盡心血,總之不鬆口。
眼見臘月冬至已過,又近年關,禪讓的日子屈指可數只有三天,臘月二十八,掐頭去尾只有兩天,是劉墉當班,天又下著小雪,下午將退值時,又遞牌子請見。為了顒琰在太和殿授受大統,乾隆自臘月起便進紫禁城養心殿居住,聽見劉墉踢突踢突拖曳的腳步聲,東暖閣向火的乾隆便知又是他到了。劉墉一進殿他便笑了:「朕一輩子不聽人腳步,你腳步聲朕都聽出來了──顒琰什麼話都沒有,只是遵旨,朕說怎麼就怎麼。你怎麼沒完?」
「臣也是老背晦了。」劉墉行了禮,見乾隆指座兒,就杌子上坐了,說道,「就為這傳國璽,不但臣,就是古人也操碎了心。前頭秦王一統,因和氏之璧製成『受天之命,既恒且昌』,其實到胡亥手裡就丟失了。漢興,又用這塊玉。到王莽篡漢,又奪這塊玉,莊太后王政君──是王昭君的姐姐吧?」
「是妹妹,朕記是的。」乾隆道。
「王莽來逼傳國璽,逼得老孤孀太后惱了,當場摔出去,摔爛了一個角兒。」劉墉笑道,「臣想那殿一定很軟,若是現在這樣金磚,一下子就碎得沒法補了。」
乾隆統著手笑了。「朕沒說你是王莽。也不是信不過顒琰──就是當個看櫃子的老爺子,有什麼錯兒?偶爾內廷使用調度朕所需用,朕為針頭線腦的事去聒噪皇帝?」
「臣用身家性命擔保,太上皇一切需用無虞。但皇上想,若派臣下江南,或下山東,又不給臣關防印信,辦差且不論,臣身也是妾身未分明啊。這就是要把名分給足的意思。」
「你不要下山東,你在山東殺造反百姓太多,名聲不好。」乾隆半認真半調侃地一笑,「你在江南賑濟多,還有湖廣、直隸口碑好,你還下江南除暴安良。」頓了頓又道,「玉璽的事不要說了,你反覆講,似乎不信任朕?還是不信任顒琰?顒琰說他不要玉璽嘛!」
劉墉嚥了一口唾液。說道:「這是堯天舜地的大喜事,不可帶有破相。臣就是這片心思。臣下有一等愚民宵小之輩,知道皇上不肯繳璽,不能領會皇上父子同心同德的深意,造作出流言,是否有傷皇上至意?──這樣,既然太上皇和皇帝同體連心,凡所有督撫提鎮任免,及頒布要緊文告,除用皇帝印璽之外,還要加蓋太上皇印璽,申明『奉太上皇聖訓』字樣。如何?」這是他作退到最後一步想的話,說的語氣十分懇切,又十分鄭重。說完,目視乾隆不語。
乾隆默謀著。劉墉見他動了心,又道:「皇上當殿親自授璽,才叫完美無缺。初一在太和殿您兩手空空,新嘉慶皇帝也兩手空空如也,不但觀瞻不雅,而且也不甚增吉利祥和之氣。請皇上三思,臣劉墉兩世追隨皇上,慎始慎終,若不為皇上父子著想,只合隨波逐流,何必在皇上面前再三饒舌?」說著,已觸了心事,不由流出淚來。乾隆歎息一聲,聲音也瘖啞了,說道:「你父親不容易。他是歿在上朝的轎中。朕親去拜祭他。夜裡有時還夢見他──」
「臣父劉統勛在世常說,皇上是超邁千古之君,萬世不遇之主!」
乾隆又沉默一會兒,不無傷懷地歎了口氣,說道:「好吧──朕是看著你長成的,信任到底吧。朕親手授璽,你叫禮部預備儀節。要當殿申明你方才說的那個條陳──」
事情定下來,劉墉頓時一陣輕鬆,看乾隆戀棧之情,又代乾隆難過,又在乾隆身旁娓娓促膝談心,百般寬慰得乾隆漸次平復,才小心道辭:「臣去了。就按旨意布置。明日臣再進來──臣也老了,只要皇上不厭,一得空就進來和皇上說話,以寬聖懷──」
「朕不厭你。軍機處的人朕是一個個拔識起來的,都不厭。你們多進來。」乾隆作了決定,也就了無掛礙,「你就照這個傳旨。朕從來語出如矢,決無變卦的理──你跪安,明個再進來,啊?」
「是──」
劉墉慢慢退出來,殿外的風捲著小雪撲面一激,凍得他一哆嗦,才意識到天已黑了定了,幾時進來,幾時太監掌燈,竟全然沒有在意──他身上帶著殿中的餘溫,小雪花黑地裡飄在臉上,倒覺適意的。悠著步子出隆宗門、到西華門外上轎,走了一程,覺得轎中還沒有外頭舒展,才想到是坐了一天費心費神費口舌的緣由。又覺饑上來,因在正陽門西下轎,吩咐:「你們先回去,我帶小奚奴步行回去──把屋裡弄暖和點!」因只帶了兩個小總角奴才跟著閒逛。
──已是年關近彌了,此時又是入夜,又飄著雪,空寥的正陽門前原本這時正是熱鬧不堪的夜市,但此時幾乎不見行人影兒。因為地下蓋了一層薄雪,雪光映著,隱約可見巍峨高矗的正陽門輪廓,和守城兵士旁星星點點的西瓜燈在風雪中晃蕩。只有旁邊關帝廟的寓舍裡還住著人,那都是羈留京師的外地商賈和等待來年春闈的各省寓京舉人住的,還閃著一扇扇門戶的燈亮。也有幾家餛飩燒賣小吃、湯餅攤兒、和燒雞鹵肉之類的擔子攤兒,是專趁侍候這裡客人的,點著稀稀落落的氣死風燈,在砰、叭,零星的爆竹聲間隙中淒涼叫賣:
「餛飩──熱的,一碗保您全身暖,兩碗管教一身汗哪哎──」
「燒雞──瓜子兒!」
「脆皮燒賣──正陽門劉家祖傳高湯,一口一個鮮哎──」
──劉墉覺得饑上來,踽踽走近一個燒餅爐兒,用手煨著爐子問那賣燒餅的:「幾個錢一個?」
「乾隆子兒倆一個!」賣燒餅的也是個小老頭,攤子後頭還有間小客屋,裡頭燈下影綽有人吃飯。聽劉墉問,手裡桿杖砰叭作響,搓著麵劑兒頭也不抬忙活,「裡頭有油茶,喝開水不要錢!」說著,掀開爐蓋,在通紅的爐膛裡翻弄一下,又忙著趕劑兒。
「我來六個──我們三個人呢!」劉墉說道,回身把十幾枚銅子兒隔案丟到錢匣子裡。
那小老頭看了一眼劉墉,伸著油光光的手從錢匣子裡又如數把錢撿回來遞給劉墉,笑道:「不敢收您的錢──是我積德!」
「為什麼?」劉墉詫異道。
「小人認得您老。您是劉相爺。」小老頭說道,「清官──茶館裡頭整日說書;劉羅──」
劉墉一下子笑了,又把錢遞回去:「就是羅鍋子嘛──收下,你不收,我也就不是清官了。」
「成!我給您老多加點芝麻!」
小老頭忙活著又用心做麵劑兒,一面掀開通紅的爐膛,不時地翻弄那溢著香味的燒餅。
隔二日後,乾隆與太子在太和殿授受玉璽成禮,嘉慶朝立。
《乾隆皇帝》第六部《秋聲紫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