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快六點時,玉村薰從正門玄關進來。這時櫃檯已交給夜班,在大廳等候的尚美看到玉村薰進來,連忙走向電梯廳。無論如何,一定要比玉村先抵達房間。
她搭電梯到十二樓,走進走廊,在1205號房門口止步,輕輕敲門。
門往內側打開,探出臉的人看到尚美,驚愕地睜大眼睛。
「對不起,打擾您休息。」尚美鞠躬道歉,接著說:「想跟您確認一件事,能否佔用您一點時間?」
對方面露困惑地靜默不語。
年齡約十六到十九歲,可能是高中生吧。比尚美想像中年輕很多。看起來很樸素,是個清爽潔淨的少女。
這時玉村薰出現在電梯廳,帶著一臉疑惑走了過來。
尚美對他行了一禮:「您回來啦,玉村先生。」
「怎麼了嗎?」他問房裡的少女。
「有人敲門,我以為是爸爸……」少女答道。
尚美露出微笑,看著玉村說:
「關於您使用房間的方式,我有點事想請問。」
玉村尷尬地咬著嘴唇,輕輕點頭:「那麼,到房裡說吧。」
「不好意思,打擾了。」
尚美和玉村一起步入房裡。裡面並排著兩張床,床的對面有一張書桌,書桌上擺著筆電和幾本書。
少女在桌旁的椅子坐下,玉村則坐在沙發上。
「這個房間是雙人房。」尚美站著說:「原本就是提供兩位客人入住,但也可以住一個人,也就是所謂的單人使用,當然費用也不同。這次望月先生訂房時說的是單人使用,但從各種情況看來,這個房間似乎是有兩個人在使用,所以我過來確認一下。若要把單人使用改為雙人使用,我會盡速補辦手續。」
「哦,呃,這有點傷腦筋。」玉村舉起一隻手。「我希望妳能別把這件事跟望月先生和一橋出版社說,需要加錢的話,我會另外支付。所以在手續上,能不能依舊維持單人使用?」
尚美交互看著兩人。剛才少女叫玉村「爸爸」,所以兩人應該是父女吧。仔細一看,兩人的眼睛確實很像。
「看來您好像有甚麼苦衷?」
「是啊。」玉村喃喃地說。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說給我聽?若今後也會像這樣入住本飯店,我們也能知道該提供甚麼協助。當然如果沒這個必要的話也不用勉強說。」
玉村一臉痛苦地開口:「妳知道到甚麼地步?」
「我只知道望月先生跟我說的,作家橘櫻的真實身分是玉村先生,為了專心執筆而入住本飯店,只有這樣而已。不過,其實有點出入吧?」
玉村點點頭,以下顎指向女兒。
「橘櫻的真實身分並不是我,而是她。」
「是令嬡?」
「對,就是小薰。」
「啊,所以薰這個名字是……原來是這樣啊。」
「我的名字是總一。薰這個名字不太像我吧。」玉村搔搔頭。
據他所言,小薰才十七歲。可能因為年幼時母親因病過世,使她看來比較早熟堅強,她的言行舉止有時甚至比父親更成熟。從小喜歡看書,學校成績也很好。
後來她開始寫小說,希望自己寫的小說有人讀,於是投稿參加新人獎。結果出版社寄來通知,她的小說入圍最後的遴選。總一正好看到這份通知而大吃一驚,因為他完全不知道女兒在寫這種東西。於是他去翻找女兒的抽屜,看到列印出來的小說。標題正是這部入選的小說。
「讀了小說之後,我更吃驚。那是很誇張的情色小說。」
「才不是呢!」剛才一直低頭的小薰抬頭抗議。
「可是裡面有很多男人跟女人的床戲吧。」
「那是必要的呀。彼此相愛的話,當然會做這種事吧。爸爸自己還不是在做。」
「可是有程度之分吧。」
「爸爸你不懂啦。再說你擅自打開我的信,又翻我的抽屜,擅自讀我的稿子,身為一個人這是最低級的。」
「少囉唆。擔心女兒有甚麼不對。居然罵我低級!」
「玉村先生,息怒息怒。」尚美連忙打圓場。「我也很明白令嬡的心情。而且我也讀過她的小說,受到很大的感動呢。畢竟每個人對藝術的看法不同。」
玉村愁眉苦臉地說:
「或許是這樣,但身為父親還是會排斥啊。我不想讓世人知道自己的女兒寫那種東西。坦白說,我真不希望她得獎,不,我一直祈禱她不要得獎。」
「可是,她很光榮地獲獎了。」
玉村皺起一張臉,點點頭。
「小薰跟我說她得獎時,我眼前一片黑暗。而且出版社的人會來恭賀不是嗎?那時我甚至想讓他們取消得獎。」
「所以您才代替女兒……」
「因為那時候我想,如果他們知道是我這種大叔假裝女人寫的,就一定會取消得獎資格。」
「可是望月先生說,不可以這麼做。」
「就是啊。所以結果還是得獎了。不過,至少小薰本人不用拋頭露面。因為望月先生把橘櫻打造成一位蒙面作家。」
「也就是說,您負責和望月先生聯絡討論,執筆寫稿則由令嬡負責,是這樣吧。」
玉村皺著臉,搔搔眉毛上方。
「因為她還是個高中生,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過書賣得好,家裡多了一份臨時收入,我確實也很感激。真的是左右為難啊。」
「這次的閉關,您沒有拒絕啊?」
「因為是早就答應的事。答應在截稿日前寫完,可是剛好和小薰的高中期中考撞期,所以才趕不出來。」
「不可以在家裡寫嗎?」
「我要是這麼說,望月先生會每天來我家喔!這就頭痛了。因為我家是土木工程店。這樣他就會知道小說不是我寫的了。」
原來如此,尚美明白了。
「所以您才和令嬡住在這裡,白天您就出去工作,是吧?」
「沒錯。這次剛好碰到三連休,小薰的高中也放假。望月先生早上和晚上會來,那時我就叫小薰躲在浴室裡。」
「真是辛苦啊。您指定房間的打掃時間,也是為了不讓清潔人員看到令嬡吧?」
「沒錯。」
「不過,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望月先生時不時會打電話來這個房間,可是他說,每次都是玉村先生接的電話。」
「哦,那個啊。」玉村笑咪咪地說:「很詭異吧。妳猜是怎麼弄的?」
「我也有我自己的猜測。」
「哦?說來聽聽。」
「從外面打電話來飯店時,總機會接電話。若對方要和住房客人講話,總機不會立刻轉給住房客人,會先打電話給住房客人,告訴他誰誰誰希望和他通電話,問他願不願意。如果客人願意,總機才會把電話轉過去。望月先生來電時,應該也是經由這樣的手續。您不在的時候,總機打來的電話是令嬡接的。令嬡可能一邊接電話,另一隻手在打手機吧。當然她是打去您的手機。」尚美拿起房裡的電話話筒,用另一隻手打開自己的手機。「然後您接手機之後,她就像這樣把自己的手機貼在話筒上。」尚美將手機的說話口和收話口倒過來,緊貼在話筒上。「這麼做的話,無論您在哪裡,都能和望月先生講電話──我有說錯嗎?」
玉村打直背脊,雙手交抱於胸前。
「妳說得沒錯。真令人震驚啊。專業的果然不一樣。」
「不過幾個小時前,出了一點問題。」
尚美將今村事件說給玉村聽。
「那時我打的是內線電話,沒有透過總機。搶走我話筒的男性,和這個房間裡的人直接通話了。他說是個聲音迷人的女性,並覺得很感激──那時候,妳嚇了一跳吧?」尚美問小薰。
「我非常慌張。」小薰回答:「因為對方突然說,他是我的粉絲,我不知道怎麼辦,只回了一句謝謝。」
「雖然只是一句謝謝,他就很滿足了。因為他沒想到,居然能聽到橘櫻小姐的聲音。不過也因此我才察覺到,這個房間除了玉村先生,可能還有另一個人。於是我去總機室確認,證明我猜的果然沒錯。負責轉接這個房間外線電話的接線生說,經常有個女性接電話。」
玉村甩甩頭說:
「真厲害!妳轉行當刑警比較好喔!」
尚美笑說:「您真愛開玩笑。」
「全部就如妳所說的。我已經沒有隱瞞任何事情了。不過我想跟妳商量一下,剛才講的事,請務必保密。求求妳。」玉村雙手抵著膝蓋,深深地垂下頭。
「玉村先生,請抬起頭。」尚美說:「我們絕對不會洩漏客人的隱私。您大可放心。至於住宿費用的結算方式,我會和主管商量。」
「這樣啊。聽妳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不過玉村先生,恕我僭越,我想請問您一件事。這種事情,您打算持續到甚麼時候?遲早有一天會走到極限。」
玉村一臉痛苦地歪著嘴。
「這個我也知道啦。但至少小薰還在念高中的時候不行,至少要隱瞞到她成人為止。之後就交給她本人決定。不過不知道她能不能繼續當作家到那個時候就是了。」
「我會繼續當作家。」小薰以強而有力的語氣說:「我還有很多想寫的東西。」
「我也很贊成交給令嬡決定。在那天到來之前,有甚麼我們幫得上忙的,請儘管說。在能力範圍內,我們會盡力協助。」
「妳會幫我們隱藏真實身分吧?」
「當然。守護客人的假面是我們的工作。」尚美語畢側首尋思,接著又說:「不,不是假面,應該是蒙面吧。」
父女都笑了。兩人都露出解除戒備的輕鬆表情。
尚美離開房間後走在走廊時,手機鈴聲響起,是望月打來的。
「雖然這件事和山岸小姐無關,但因為受到妳很多照顧,想要跟妳說一下。」望月語氣激動地說。
「出了甚麼事嗎?」
「已經查出來了。那些人為甚麼知道我是橘櫻的編輯,包括我的個人資料,還有橘櫻在這裡閉關趕稿的事,究竟是誰洩漏給那些宅男?其實是有間諜。」
「間諜?」
「他們其中的一個夥伴,從今年夏天混入我們編輯部雇用的打工人員裡。但他似乎不知道橘櫻的真實身分。」
「怎麼知道他是間諜?」
「是他自己向我們招供的。可能是內部在進行調查,他知道遲早會穿幫吧。當然我們把他開除了。據他本人所言,雖然沒能見到橘櫻,但已達到目的,所以很滿足。這指的到底是甚麼呢?」
尚美心頭一驚。一定是那個自稱今村的男人。
但她沒有說出今村把玉村薰的聲音錄下來的事。必須保護玉村父女的假面才行。
「出了這麼多事,真是辛苦您了。」尚美說。
「也給山岸小姐添了很多麻煩。以後可能還有機會像這樣住進你們的飯店,到時候還請海涵,多多關照。」
「好的,當然沒問題。期待您下次光臨。」
掛了電話後,尚美忍不住露出微笑。望月在幾年後看到自己一手打造的蒙面作家脫掉假面時,會是甚麼表情呢?光是想像就覺得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