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真個不能亂說,白天才說完自己好好的,晚上便命歸西天了。
陶瑾漂浮在半空中,看著圍繞在榻前的一堆人,有些說不上來是何滋味。平日裡看不出他們對她有多少感情,這會兒她死了,他們便哭得悲痛欲絕,如喪考妣。
尤其陶臨沅看到她後,不可置信地倒退幾步,一腳絆在門檻上,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他便變了個人似的,更加渾渾噩噩,終日嗜酒為樂,恍若癲狂。直至明徽二十三年冬,慧王意圖謀反,左相陶臨沅涉嫌共謀,此事雖被魏王鎮壓下來,但皇上勃然大怒,下旨剝奪慧王兵權,貶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而陶臨沅被處以絞刑,家當收入國庫,女眷入掖庭為婢,男眷淪為官奴。昔日繁華輝煌的相爺府,一夕之間便成了無人涉足的禁地。
陶瑾立在白牆紅門之外,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
她雖然瞧不上自己阿爹,但多少清楚他的為人,他是斷不會與人謀劃造反之事的。那麼為何會淪落到這地步?
是誰陷害他?陶瑾想不通。
明徽二十五年皇上體弱,退位給魏王江衡,從此天下易主。那個駐守松州、戰功顯赫的男人成了大晉天子。
*
再次醒來,腦袋一陣一陣地鈍痛。
陶瑾嚶嚀一聲,艱澀地睜開雙目,還沒看清頭頂帷幔的紋路,便聽耳畔傳來關懷慰問:「叫叫?可算醒了,頭疼不疼?」
這聲音,聽著好像阿娘。
陶瑾怔怔地側過頭,只見殷氏一臉擔心看著她,眼裡滿是疼惜。房子裡還有其他人,她轉頭一一看過去,玉茗白蕊和幾個小丫鬟,還有直著身板跪在地上的大哥陶靖。
陶靖一臉愧疚,老老實實地跪著認錯。
陶瑾腦子木木地,許久沒反應過來。
她竟然看到了阿娘和大哥?她不是死了嗎?何況阿娘也早沒了,大哥離家已有四五年,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她的目光重新黏在殷氏身上,震驚得半響沒說出話來。
殷氏黛眉輕顰,桃花般的面容露出擔憂,伸手想要碰她,但又怕觸到她身上哪個傷口,「該不是摔傻了,怎麼一句話都不跟阿娘說?」言訖見她還是沒反應,扭頭責怪地瞪了一眼陶靖,「瞧瞧你幹的好事,非要帶著你妹妹爬牆貪玩,這下可好,若是摔出個好歹來,我看你日後怎麼過意得去!」
聞聲陶靖抬頭,果見妹妹模樣有些呆愣,頓時更加愧疚。
「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叫叫,讓她受傷,請阿娘責罰。」
活生生的場景,連額頭上的痛意都如此明顯,陶瑾腦袋總算轉過彎兒來。這分明是她十二歲時的事,彼時她在府裡待得悶了,便央求大哥帶自己出府,兩人合謀一番,決定爬牆偷偷溜出去。
誰知牆頭忽然落了一只麻雀,撲稜著翅膀飛到她跟前,她驚得兩手一鬆,便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那次摔得不輕,額頭差點便落了疤。依稀記得大哥被父母重罰,從此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不再帶她出去了。
如果這不是夢,那她難道回到了十年前?
她一直不說話,殷氏還當是入了魔怔,「叫叫,別嚇阿娘……你想怎麼罰哥哥,都憑你做主。」
陶瑾伸手拽住她,小心翼翼地喊了聲:「阿娘?」
殷氏鬆一口氣,「我在這兒。」
真是阿娘,她嗚哇一聲撲到她懷中,兩條纖細的胳膊緊緊抱著她,好像怕自己一撒手,她便沒了似的。
幾年來她頭一回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上輩子的委屈都哭訴出來,分明已經活了二十多年,此刻卻無助得像個孩子。
殷氏聽得心痛不已,還當她是傷口疼,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安撫,「怎麼了,是不是疼得厲害?我讓人去把大夫叫回來?」
她漸漸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搖頭,「不是。」她揉了揉眼睛,一雙水眸紅通通地,「是我想阿娘了。」
說完仍舊賴在殷氏懷裡不出來,她從小就愛撒嬌,嬌氣得要命,受一點點委屈便跑到殷氏跟前訴苦。殷氏是個極疼愛閨女的,凡事都會為她做主,久而久之便嬌慣了這身脾氣。
是以對於她的依賴,殷氏並未覺得反常,反而十分受用。
她不厭其煩地連喚好幾遍「阿娘」,最後實在沒轍,殷氏點了點她的額頭,嗔罵道:「快別叫了,你哥哥還跪著呢。」
她這才罷休,偏頭對上一雙烏黑瞳眸。此時陶靖還是個爽朗耿直的少年郎,沒有以後的頹唐絕望,是她最喜歡的哥哥。
陶瑾拍了拍床沿,「哥哥起來。」
身穿藏藍纏枝葡萄紋錦袍的少年一愣,沒想到她會如此好說話,少頃才扶著五開光繡墩站起來。蓋因跪得時間長了,他膝蓋泛疼,一個踉蹌險些往前栽去。
陶瑾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臂上傷口撞上金絲楠木床頭,疼得倒吸一口氣。
兩人均是一副狼狽相,對視一眼後忍不住雙雙失笑。陶瑾神秘兮兮地湊到他耳邊,用兩人才聽到的聲音說:「哥哥,我不怪你。但是你得答應,以後絕不能拋下我。」
陶靖想到這回就是因為他走得快,沒有注意身後情況,才害她摔得如此重,當即沒有猶豫地點頭,「好!」
空口無憑,陶瑾環顧一圈沒找到紙張,索性伸出小指頭與他拉鉤鉤。
再怎麼說陶靖都十五歲了,做這舉措委實幼稚了些,但見叫叫一臉認真,唯有妥協。
殷氏看得好玩,摸了摸兩人的腦袋瓜,「叫叫才醒,應該多休息一些。我跟你哥哥先回去,傍晚再來看你。」
陶瑾乖巧地點頭,目送他們離去,沒有多問一句。
若是以前她會疑惑阿爹為何不來看自己,但是現在她清楚得很,此時陶臨沅正在陸氏房中。他才跟阿娘大吵一架,便迫不及待地到她房裡尋求慰藉了。
*
陸氏只是個侍妾,婚前是陶臨沅的開蒙丫鬟,論地位根本比不上出身國公府的殷歲晴。
不過陶臨沅中意她,一顆心都在她心上,便是她的能耐。
上輩子殷氏和陶臨沅關系不和,泰半原因便是她從中挑撥,他們動輒三天一吵,五天一鬧,明明是一對新人,最後卻生生成了怨偶。就連殷氏的死,也跟她脫不了關係。彼時陶臨沅一門心思袒護她,以至於殷歲晴含恨而終,對他再無眷戀。
直至陶瑾揭開了陸氏的真面目,陶臨沅才幡然頓悟,可惜遲了,殷氏早就不在了。
陶瑾暗暗下定決心,上天既然給了她一次機會,她就一定要改變這局面,再不能重蹈覆轍。
記憶中最後一眼,是左相府荒敗的朱門。
此時陶臨沅只是個五品官員,尚未官升宰相,跟二叔三叔一家人住在陶府中。不管怎麼說陶臨沅是她親爹,她不能對他坐視不理,那樣的慘劇,能避則避。
她記得最後是魏王江衡即位,誣陷陶臨沅謀反的人應當不是他。
不知為何,陶瑾就是有這樣的肯定。
蓋因阿娘與宜陽公主交情甚篤,契若金蘭,而宜陽公主是江衡的長姐,三人從小就是玩伴,江衡一直把阿娘當做姐姐看待。當他得知阿娘去世真相時,曾不顧身份,在靈堂上對陶臨沅大打出手。下手之狠,直把他打得三天下不了床。
這樣重感情的人,應當不會做出那種事。
陶瑾想起他當時的模樣,禁不住渾身一激靈,至今覺得可怕。
然而更可怕的事,是在宮廷宴上第一次見面。她從小就畏高,江衡不顧她的反抗把她舉過頭頂,當眾轉了三大圈,嚇得她嚎啕大哭,別提有多可憐。從此見到他便躲得遠遠的,再也不敢靠近一步。
算算時間,好像就是今年中秋,距離宮宴還剩半個月時間。
陶瑾有點為難,如果她想改變日後相府的命運,便要跟魏王打好關系。但是……她是真不情願……
想得多了頭疼,陶瑾疲憊地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格外踏實,大抵是她飄蕩了許久早就累了,一直睡到日暮西陲,才慢悠悠轉醒。
床邊守著個人,仔細一看正是陶靖,也不知來了多久。
燭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少年稜角分明,俊顏清秀。見陶瑾醒來露出一笑,略有些期待,「醒了?」
陶瑾睡得頭昏腦漲,甕聲甕氣地嗯一聲,「哥哥何時來的?」
「有一會兒了。」陶靖笑意漸深,幾乎不錯眼地盯著她。
陶瑾被看得發毛,「怎麼了?」
他憋了許久,就想看到叫叫歡喜的模樣,特意賣了個關子,「府上有幾樣從西域送來的寶貝,阿娘留下一物說是要送你,你猜是什麼?」
陶瑾哪能猜得著,便央他告訴自己。
陶靖叫人把東西送入屋裡,不多時從屏風走出一個丫鬟,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只貓兒大小的動物,金黑斑紋,圓耳綠目。
它似乎睡著了,一動不動地。
陶瑾一眼便認出它來,驚喜地睜圓了雙目,伸手便要接過來。
陶靖及時攔住她,這玩意兒看看可以,若不留神,極有可能會被它傷到。「叫叫知道這是什麼?」
她點點頭,上輩子她養過它,怎能不知它是什麼?
看著像貓,其實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小豹子。
【小劇場】
江衡:我為什麼可怕?
叫叫:把我爹打成那樣能不可怕嗎(→_→)
江衡:我只打你爹,不打你。
陶臨沅:……媳婦兒救我QAQ
殷氏:呵呵噠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