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他瞳孔緊縮,不可置信地問。
兩人雖互相折磨、互不順眼了許多年,但他從未想過與她和離,更沒想到會從她口中聽到這句話。
楚國公是個老頑童,對底下小輩都疼愛有加,若是兩家和離,他頭一個偏袒的肯定是自家閨女。何況大晉民風開放,不會存在因顧全名聲而不肯和離的事,所以……當殷氏提出這二字時,只要雙方願意,根本沒什麼問題。
殷氏唇邊笑意漸漸彎成一抹諷刺,「你回去擬好放妻書,明早我著人去取。」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從此他們男婚女嫁,再無相關。
陶臨沅胸口堵得難受,看著她愈發明艷的雙靨,滿腦子都是混亂。
她想和離?
因為他方才對她語氣過重?可他們不是一直都是如此,爭執不休,吵鬧連連?
他越想越憤怒,連自己都不知道這怒意由何而來,「好,好!我便如了你的意!」
說罷踅身而去,面容陰駭。
院裡桂花開得正盛,清香遠溢,隨著秋風撲面而來,沁入心扉。樹下飄落著黃白桂花瓣,落在陶瑾的高縵履上,連廊廡上都落了薄薄一層。
陶瑾上前握住殷氏冰涼的手,明眸含笑,「阿娘想不想吃桂花糯米糕?這是我前陣子學的,哥哥說可好吃了。」
殷氏回握住她,目光溫柔,「叫叫,阿娘若是走了,你同靖兒在府上要好好照顧自己。」
陶瑾堅定地搖頭,早已在心中打好主意,「阿娘要走,我便跟你一起走。」
「胡鬧。」殷氏柔聲苛責,但心裡卻是高興的,「你是陶府的後嗣,自然應該留在這裡……要是哪天想阿娘了,便回國公府看看我。」
自從她提出和離後,仿佛渾身都輕鬆了許多,再也沒有那些爭吵執拗,也沒有愛恨憎惡。她在說出口的那一霎,便已經放下這段感情。
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剃頭擔子一頭熱了那麼多年,終於冷了。
既然在一起不痛快,何必兩兩折磨?
她本沒想過這回事,是陶瑾在馬車上的那番話點醒了她,這些天她一直在反復思考。起初是捨不得陶瑾和陶靖,再是怕本家反對,然而今日陶臨沅的態度徹底讓她失望,即便父母不同意,她也不想再同他生活一起。
陶瑾扶著殷氏回白雲謠,一路上無話,到了影壁前才忍不住紅了眼眶,死死攢緊她的手,「阿娘……我不是想讓你走,我跟你說的那些話……只是不想讓你受委屈,我想讓你好好活著……」
她慢慢哽咽,眼裡淚光晶瑩,輕輕一眨便順著眼角的淚痣滑落。
陶瑾心中十分不安,她覺得是自己勸兩人和離的,她是破壞他們姻緣的罪魁禍首。可是除了這個辦法,她想不出另外保護阿娘的好主意。
只有離開陶府阿娘才會安全,才不會含怨而終。
殷氏一陣心疼,大抵是覺得她傻,掏出絹帕拭去她雙頰淚水,「哭什麼?阿娘還要感謝你呢,若不是你說出那番話,我目下恐怕仍舊執迷不悟。」
她不是為了安慰陶瑾才這麼說,而是真的看開了。
或者說,多虧陶臨沅給她一個死心的機會。
*
晚膳過後,重齡院一派岑寂,蓋因屋中氣氛十分凝重。
陶靖盯著案上的白釉鶴鹿仙人塑像,面容嚴肅,許久才冷著聲音問道:「他當時真這麼說?」
陶瑾捧著茶碗,斂眸輕答:「阿爹什麼過分的話沒說過?就是因為這樣,阿娘才會死心。」
碗裡的碧螺春沒一會兒便被喝完了,秋空上前添茶,正欲給陶靖再倒,卻見他碗裡的茶一口未動。
陶靖握了握拳頭,起身便要往外走,「我去找他!」
傍晚他才從外面回來,誰知道竟然聽到這個消息。
父母要和離,怎會如此突然?
他立即去了白雲謠一趟,然而殷氏卻什麼都不告訴他,只要他日後善待妹妹、疼愛妹妹。
可是他怎能不問個究竟?雖然他們一直不和,卻從想過會走到這一步,是什麼讓阿娘下如此大的決心?
從白雲謠出來後陶靖來到重齡院,屏退其余丫鬟,向她一五一十地問了個清楚。
得知陶臨沅為了一名侍妾斥責殷氏後,他一張俊臉難看之極。「我看他是老糊塗了,值當為一個毀了容的女人如此!」
陸氏的臉被將軍抓了三處傷口,因為太深至今沒能消除,留下幾道明顯的疤痕,看時分外可怖。
陶瑾擔心他沖動之下真去找陶臨沅,上前攔住他,「你要幹什麼?」
陶靖道:「回屋中取刀。」
不待陶瑾發問,他劍眉冷厲,「他若真為了陸氏與阿娘和離,我便當著他的面殺了那女人。」
不過是一個賤婢抬升的侍妾罷了,也敢妄想同夫人爭寵,真是不識好歹。若不是有陶臨沅護著,陸氏恐怕死了不止一百回。
陶瑾倒不反對他這個舉動,只是目下不是時候。「大哥先別沖動。」
阿娘離開後,陸氏以為自己就能一步登天嗎?她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
蓋次夫妻之禮,恩深義重……
望月軒書房內,陶臨沅在翹頭案後靜坐多時,提筆卻只能寫下這幾個字。
他們之間的過往紛至沓來,如翻書一般,一幕幕在腦海中鋪展。其實一開始,她待他並不如現在冷漠,不知從何時起,兩人之間只剩下怨恨厭倦。
新婚初夜,她坐在撒滿五谷的床榻上等著他來,銷金蓋頭下是一張明艷姣麗的面龐,含羞帶怯。她嫁入陶府,帶著女兒家特有的矜持和憧憬,希望能與他好好過日子。
可是他呢?那時陸氏情緒不佳,他好像一直陪在她身旁,連兩人的新房都沒踏入過幾回。
大抵從那時起,她對他不再抱有希望。
後來殷氏有了第一個孩子,那大約是他們感情最好的時候,他會經常陪在她身邊,商量以後給孩子起什麼名字。
那段時間她常對他笑,可惜這會兒再也看不到了。
再後來他們有了陶瑾,他進入戶部當職,瑣事繁忙,常常不能准時回府。適逢她那段時間情緒不佳,他沒有耐心哄她,兩人一見面便是吵架。懷胎整整十月,他在她身邊的日子屈指可數。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對陶瑾如此愧疚,如今只想盡可能地寵著她,彌補她。
便是從那時起,他和殷氏的關系忽然惡化,他嫌她不體貼懂事,只會跟他爭吵,惹他心煩。相比之下溫婉柔和的陸氏更得他心,於是他總是宿在陸氏房中,對殷氏愈發不聞不問。
所以現在,他要親手擬寫這封放妻書,還兩人的自由身。
再下筆時,竟一個字都寫不下去。
他心煩意亂地扔了紫毫宣筆,偏頭卻見陸氏端著茶點走來,燭光下那幾道傷疤分外顯眼,原本清秀的臉蛋頓時陰森不少。似是察覺他的注視,陸氏不自在地低了低頭,將點心一碟碟擺放到桌案上,「聽下人說大爺尚未入睡,奴擔心您身子受不住,便擅自做了這些點心送來。大爺嘗嘗吧。」
陶臨沅看著眼前的糕點,每一樣都做得精致,他拈了一塊送入口中,香糯軟滑,只是放得久了有些涼。
他毫無預兆道:「東市祥瑞軒的糕點愈發好吃了。」
陸氏一怔,臉上浮起尷尬。
這確實不是她自己做的,是傍晚托人去西市買回來的,她特意叮囑丫鬟別帶鋪子的標致,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
陶臨沅意興闌珊地放下,「日後不必再做這種事。」
陸氏臉一紅,「奴本想讓大爺高興……」
說著往案上睇去一眼,瞥見上頭才寫了幾個字的白紙,細聲問道:「大爺還沒寫完嗎?」
陶臨沅回視,「你很著急?」
「不……」她慌忙推開半步,似是才察覺自己說錯了話,「奴是擔心您的身子,這都後半夜了,再不休息明日恐怕會起不來。」
陶臨沅想了想,面不改色地坐起身,「你說的是,確實不早了,那就休息吧。」
他沒有讓陸氏留宿的意思,陸氏看了眼桌案,行罷禮後施施然告退。
*
翌日白雲謠的丫鬟來拿放妻書,彼時陶臨沅才從床上坐起,瞥了眼桌案淡聲道:「下午再來,我尚未寫好。」
然而到了下午,他卻又推脫明日。
這是明擺著不想寫了,殷氏得知後親自前來,對他視若無睹,徑直走到翹頭案後。待看清桌上只寫了兩句話的離書,她想也不想地提起紫毫筆,一手執筆一手扶袖,竟然要代替他寫完!
陶臨沅按在紙上,臉色難看地警告:「你若是寫一個字,我便不會承認這封書信。」
殷氏終於抬眸,目光冷漠而清冷,「那你為何不寫?」
陶臨沅一時無話,定定地盯著她。
少頃,殷氏停筆,方才來的路上想了許多,「我再給你三天時間,你若是仍未寫好放妻書,我便尋求官府……」
她頓了頓,果決堅定,「從此恩斷義絕。」
義絕這種事需要官府判定,哪怕雙方都不願分離,只要犯了錯,官府都會強迫他們分開。
憑借楚國公的勢力,這種事並不困難。
陶臨沅手背上青筋泛起,不明白聽到這話後為何如此憤怒,「你真想好了?」
殷氏面無微瀾,「一清二楚。」
陶臨沅猛地擒住她的手腕,幾欲將她的擰斷。
*
陶瑾並不知望月軒的事,正要往正堂走去。
玉茗在前面說道:「前頭有個公子來訪,說是要做府上的大夫,可我瞧他年輕得很,不大靠譜……」
父母不在,陶老爺也出門了,陶瑾只好親自前往。
來到前院正堂門口,陶瑾舉步邁過門檻,待看清前方的人後,倏然僵立原地。
穿月白錦袍的少年向她看來,唇畔含笑,眸光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