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瑾有一瞬間的怔忡,還當自己看錯了,是以當他抱拳施禮時,她好半響沒有反應。
此人分明生著跟周溥一樣的臉,但是卻跟他們初見時全然不同。彼時他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哪像現在清俊儒雅,一身貴氣?
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周溥直起身,清冽雙眸不解地看向她。
「姑娘……」玉茗小心地喚了一聲,不明白姑娘為何看著對方出神了。
陶瑾恍然回神,穩了穩心神問周溥:「你說想做陶府的大夫?」
一面說一面疑惑地看了他好幾眼,還記得他上輩子只喜歡讀書,性子清閒得很,並沒聽過他還懂醫術。
怎麼重活一輩子,好多事都不一樣了?
周溥笑著點了點頭,轉頭跟侍從做了兩個手勢,那侍從心領神會地傳達:「我家公子問能否準備筆紙一用?」
陶瑾是知道他的情況的,毫無疑問地讓玉茗下去準備。倒是玉茗沒忍住多看了他好幾眼,表情不無可惜,這麼仙姿玉質、風雅飄飄的佳公子竟然是個啞巴,老天果然是公平的,給了你一樣好處,便會奪走你另一樣東西。
比如他們姑娘……
玉茗暗自歎了口氣,剛要出門便遇到大步走來的陶靖,她欠身行禮:「大公子。」
陶靖沒有多問,直接走入屋中,一身寶藍織金長跑顯得身軀分外挺拔,十五歲的年紀已經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少年人。「聽說有客到訪,不知閣下是?」他略一抱拳。
周溥不能說話,一旁的侍從便代替他回答:「我家公子周溥乃揚州人,一路求學來到長安城,因身上盤纏不多,便想為自己謀求一份差事。聽聞府上千金自幼患有心疾,適逢我家公子熟讀醫書,對此有些微見解,不知能否做貴府的大夫?」
這話說得陶瑾有些懵,她記得周溥上一世根本不會醫術,又怎麼會醫治她的心疾?
何況他不是揚州刺史的兒子嗎!怎麼會不夠盤纏?
陶瑾扯了扯陶靖的袖子,私心想讓他留下,「哥哥,他……」
陶靖對她到正堂一事有些不滿,「叫叫,你先回屋,這裡有我處理便是。」
畢竟她是未出閣的姑娘,對方又是十幾歲的少年郎,這樣貿然見面委實不妥。聽了侍從的話後,陶靖睇向安靜的周溥,「你會醫治心疾?」
他點點頭。
看模樣是要說話,但苦於沒有筆紙,是以眼睛一直盯著門口。
陶靖這才察覺到他的異常,蹙眉看了看他,再看他身後負責說話的侍從,頓時有多了然。
少頃玉茗拿來筆紙,那侍從接過去遞給周溥,以後背當桌子讓他借力寫字。周溥手執宣筆思索片刻,長睫微斂,眼睛下的皮膚白皙如玉,溫潤靜美。
陶瑾不由得想起以前他陪在自己身邊時,也是這樣安靜,他不能發表意見,卻能從頭到尾把她的話聽完。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要給他這樣的缺陷?
周溥將寫字的白紙送到陶靖跟前,手掌朝上做了個「請閱」的姿勢。
他寫了很長的話,陶靖一一細讀。
「周溥,字景績,揚州人士。於一月前來到長安城,對醫術略通一二,懂歧黃之術,自詡能擔任陶府大夫,平常小病傷痛皆能醫治……」
這就是一封自薦信,他到是挺認真的,陶靖看後沒什麼表情,「我叫陶靖,字律言。」
說罷見陶瑾還沒走,「怎麼還杵著?快帶三姑娘下去。」後半句是對著玉茗說的。
陶瑾不願意走,想知道究竟怎麼回事,這輩子周溥究竟跟以前有哪些不同。「他不是說能治我的心疾,大哥,不如讓他現在幫我看看?」
陶靖不大贊同,他尚未完全清楚對方的底細,怎麼能輕易讓他摸妹妹的手腕?萬一叫叫被輕薄了怎麼辦?
「此事先不急,等阿爺從外面回來再說。」陶靖自有定奪,先讓人安頓了周溥二人,便帶著陶瑾回內宅。
*
站在重齡院門口,陶靖叫住陶瑾,「你同周溥認識?」
陶瑾堅定地搖頭,「不認識。」
這時候她確實不應該認識周溥,許是先前在正堂表現得過於熟稔,才讓陶靖對此產生懷疑。
聞言陶靖鬆一口氣,妹妹雖然調皮,但大道理面前還是十分懂事的。她怎會認識揚州的人?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陶靖總結一番道:「我看他年紀太輕,恐怕經驗不足,此事需要再多斟酌。」
陶瑾毫不留情地撲哧一笑,兩靨盈盈,「哥哥,人家還比你大了兩歲呢!」
陶靖問道:「你怎麼知道?」
「方才他自己說了。」陶瑾看向路旁的月桂,順手折了一枝放在鼻端輕嗅,「他是明熹四十三年生的,哥哥是明熹四十五年。」
陶靖想了想,方才那張紙上似乎寫了這事,不過轉眼便被他遺忘了。
雖然叫叫同他不認識,但陶靖還是免不了叮囑幾句,讓她別同他走得太近。說完想起父母的事,「阿娘呢?」
陶瑾想起今早丫鬟的回稟,懨懨道:「阿爹的放妻書尚未寫完,阿娘去找他了。」
她著人時刻注意白雲謠和望月軒的動靜,是以陶臨沅推脫放妻書沒有寫完時,她第一反應是阿爹後悔了。昨日他還信誓旦旦地應諾下來,沒想到今天一早就變了卦。
說來並不奇怪,他上輩子本就喜歡阿娘,只是被自己藏得太深沒發現罷了。等到阿娘離開後他才幡然醒悟,終日以酒水麻痺自己,過得頹靡痛苦。這輩子阿娘醒悟得早,是不是因此刺激了陶臨沅,讓他早日認清對阿娘的感情?
可他之前做的事著實過分,陶瑾並不同情他,這會兒巴不得他越後悔越好。
*
夜幕降臨,晚霞斑斕,陶松然此時才從宮裡回來。
聽人說了周溥的事後,便命人將他帶來問了問。正好陶老爺這幾日身體疲憊,略有不適,讓他診斷了一番。
原本他看周溥年紀小,沒怎麼放在心上,未料想他竟將自己的飲食作息都說了出來,沒有一處遺漏。末了開一副養身裨益的方子,讓他每日煎食服用,才吃了一天便效果大好。
陶松然心情暢悅,便准許他留下來做陶府的大夫。
正好府上缺一名大夫,每次家裡老小患病還得去街上請人,實在麻煩,不如住在府裡方便。
於是讓周溥一人獨住在和箏院中,那地方清淨宜人,院落寬闊,可以栽種許多藥草一類。平常他購進藥材需要的花銷可以向管事報備,另外列個單子就是。陶老爺對待下人十分大度,不會因此苛刻了他們。
*
殷氏與陶臨沅鬧和離的事終於被陶老爺知道了,他聽後勃然大怒,將兩人喚來正堂,板著張臉很是嚇人。
陶松然的正妻呂氏十年前便已過世,他一生沒納過妾室,平常無人打理後宅,都是交給殷氏掌管。然而現在她要與陶臨沅和離,雖不清楚是何原因,但他劈頭蓋臉便將陶臨沅痛斥一頓,根本沒給他反駁的機會。
陶臨沅站在堂屋中央,微低著頭,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
陶老爺氣息不順,胸口上下起伏,「如今你是越發有能耐了,竟然為了一個妾室要與發妻和離?我與楚國公多年交情,如今你叫我有何顏面見他!」
言訖讓下人去取棍丈,當著殷氏的面狠狠打在他背上,「我問你,是否仍要和離?」
陶臨沅不言不語,更不躲避,陶松然怒極攻心,又接連打了好幾棍,直把他打得雙手撐地,額頭冒汗。
陶老爺一向脾氣火爆,再打下去說不定會出人命。
殷氏上前給他順了順氣,輕聲勸阻道:「阿爹別再生氣,和離的事是我的主意,我不願再與他過下去,請阿爹成全。」
好一會兒陶老爺才漸次平息怒火,讓她到一旁坐下,又命丫鬟添茶遞水,「你既然還喚我一聲阿爹,就答應我一件事,別再提和離可好?若是有何委屈盡管同我說,我替你教訓這不識好歹的東西。」
他是看著殷歲晴長大的,如何不清楚她的脾性?她雖驕傲,但懂事識大體,沒有比她更適合陶臨沅的,唯有她才能制住他。
可惜殷氏已經厭倦,不想再與他糾纏下去,「我心意已決,阿爹不要再勸我。」
陶臨沅霍然抬眸,目露血色,視線牢牢地黏在她身上。
她道:「我只希望今日能拿到放妻書。」
*
事已至此,無論旁人怎麼勸她都不會回心轉意。
殷氏是個極其執拗的人,一旦下了決心便不會更改。以前是她想不通,目下既然已經看清,便沒想過與他重歸舊好的可能。
看著陶臨沅逐字逐句寫下離書,她在上頭簽字的那一瞬,心裡頓時無比輕鬆。
「多謝。」殷氏抿唇一笑,疏離有禮,「希望從此以後,再不相干。」
陶臨沅緊緊地握著宣筆,只覺得掌心驀然一痛,連筆折斷了都不曾察覺。斷木刺入手掌,竟不覺得疼痛,因為心口一塊空得厲害,仿佛被人挖走一塊,血肉模糊。
陶老爺坐在上方,似乎一下子蒼老許多,疲憊地掩住雙目,聽不清說了句什麼。
陶瑾聽到丫鬟通報趕忙來到正堂,卻沒敢踏進去一步,惘惘地看著裡頭的父母,一時間不知自己是對是錯。
阿娘解脫了,可是她日後便難以見到她。
她青蔥手指摳著菱花門,捏得指尖泛白。
身後有僕從送來帖子,見她站在門口,便行了一禮道:「三姑娘,魏王差人送來請帖,邀您和大公子明日一道去丘夷山狩獵。」
陶瑾接過請帖,呆呆地看著上面的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