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方面江衡處理得恰到好處,他若是只邀請陶瑾一人,盡管她是小輩,終歸有些說不過去。若是叫上陶靖一起便不同了,不容易讓人誤會什麼。
那天明明說的好好的,可是陶瑾忽然沒了狩獵的心情。阿娘都要走了,她還能怎麼?
隔日一早殷氏便收拾東西準備回國公府,當初帶來的嫁妝她一樣都沒帶走,說是要留給日後陶瑾出嫁。「叫叫再過三年就及笄了,阿娘不能再陪著你,便把這些東西留給你。」
白雲謠內,殷歲晴慈愛地摸著陶瑾的頭頂,說著說著眼裡泛起一股酸澀,她難以自禁地摟住陶瑾,「我的叫叫……」
「阿娘……」陶瑾埋進她的頸窩,聲音嗚嗚,一邊蹭一邊回抱住她,越來越可憐地請求,「阿娘別走好不好?我不想你走,國公府好遠……」
楚國公府也在長安城內,不過兩家隔了好幾坊,在陶瑾的觀念裡面,只要不住在一個家便是遠。
說實話楚國公待她也很好,楚國公殷如統共有五個兒子,僅得殷歲晴一個女兒。而那五個兒子又相繼生了好幾個孫子,到了殷氏這兒好不容易才求來一個外孫女,簡直是寵溺到了骨子裡,瞧著便覺得歡喜。
殷如是個老頑童,以前沒少帶陶瑾出去玩,陶瑾自然也喜歡這個外公,但是……她還是想要阿娘!
清早開始就沒見到陶臨沅,也不知道哪去了。倒是二房三房的人相繼前來送行,或真或假地抹眼淚,說些挽留的話。
陶瑾在廊廡下站著,倚著廊柱磨蹭腳底繡鞋,蔫頭耷腦,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從屋內走出一個人,陶妘慢慢地走到她身旁,遞出一方絹帕道:「這是我今早才拿來的,不髒。」
什麼意思?
陶瑾迷茫地盯著那塊絹帕,好半響才醒悟過來,這是怕她哭嗎?
她撲哧一笑,笑時眉彎新月,水眸清亮,「你以為我為何難過?」
陶妘靜了靜,「難道不是因為大娘要離開?」
她誠懇地點了點頭,手下那方手帕,卻不是拿來拭淚,低頭編出一朵芍藥花朵的形狀。她手指翻轉,纖細瓷白的肌膚看得人眼花繚亂,沒片刻便完成了一朵。
陶瑾看了看,還算滿意,抬手別在了陶妘的髮髻上,「你猜對了,我是很難過。」
其實她非常心靈手巧,女紅女課一般難不倒她,端看她肯不肯下功夫學而已。就連功課也如此,以前殷氏為她請的教書先生這麼說過,聰慧機敏,奈何懶惰頑劣,說的就是陶瑾。
陶妘看著她明媚笑臉,在晨曦中幾乎變得透明起來,不知為何心中泛起一股憐惜。她知道陶瑾不痛快,就算笑時也一點都不開心,「你還可以常去國公府看大娘。」
話音剛落,陶靖從室內走出,停在兩人跟前。
他身姿挺拔,俊容平靜,一夜之間仿佛長大許多,「阿娘要出府了,我送她到國公府去。」
陶瑾拂了拂裙上塵埃,三兩步跳到他跟前,「我跟你一起去。」
二房三房的人皆已散去,陶老爺來說了幾句話,大約是覺得自己沒有挽留的資格,只叫殷歲晴回去好好照顧楚國公,他改日就去府上登門賠罪。
一行人正欲離開時,陶臨沅忽然從門外走入,腳步生風地來到紫檀屏風後,對一干人道:「你們都出去。」
他說這話時眼睛一直看著殷氏,目光含著冷鷙與怨怒。
殷氏置若罔聞,從鏡奩前站起身,「有何事你便直說,不必攆走我的人。」
白術和另外八個丫鬟是她從家裡帶來的,自然跟著她一塊回去。殷氏既然要走,便是所有東西都分得清楚,好像兩人同床共枕的往事,從未發生過。
陶臨沅面不改色,聲音更凌厲幾分:「出去!」
陶瑾倒想知道他同阿娘說什麼,不過這種情況還是讓他們單獨相處比較好。於是拉著陶靖一塊出去,在院子裡等候。
*
室內一下子只有他們兩人,陶臨沅反而不說話了,看著她容光煥發的嬌靨,心裡百般滋味。
分明一起生活了十來年,他卻好像從未認真看過她。
歲月沒在她臉上留下一點痕跡,只比剛嫁入陶府時豐腴了些,卻比那時更有韻味。她微偏著頭,露出脖子那塊細膩光潔的肌膚,他知道是怎樣的觸感,摸上去滑膩柔軟,她的身體一直很柔軟。
以前他覺得她跟自己爭執的嘴臉真是可惡到了極致,現在她安安靜靜地,冷漠疏離地看著他,他卻無比懷念那時的光景。
殷氏看了他一眼,「無事我便走了。」說著便往門口去。
陶臨沅眼神一凜,擒住她的手腕一步步逼近,「你當真對我沒有一點感情了?」
身後是朱漆彩繪大櫃子,殷氏被逼得走投無路,後背霍然撞在木櫃上,傳來清晰的疼痛。她擰起眉尖兒,好似聽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你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這一瞬間,陶臨沅竟想脫口而出「假話」二字。
他已經抓不住她了,出了這個門,他們以後便再沒有任何瓜葛。可是他為何如此不甘心?
哪怕只是騙一騙他也好,讓他知道她心裡還有他。
他掙扎許久,「實話。」
殷氏迎上他的雙眸,微微一笑,「沒有。」
她推開陶臨沅,看著他沉痛的表情,忽然覺得非常痛快。彼時她捧著一顆熱乎乎的心到他跟前,卻被他晾了十幾年,最終冷成了一塊石頭。如今,她也想讓他嘗嘗心痛如絞的滋味。
她說:「我不會再見你,也希望你日後別打攪我。那些往事就當做了一場夢,你我從此兩不相欠,願你好自為之。」
言訖便要走,沒想又被陶臨沅攔住,這回他緊緊地逼視她的雙眼,聲音仿佛萃上了毒汁,「你以為我會放過你?」
殷氏不畏不懼,「那你以為,我還會理你?」
她撥開他的雙手,踅身離去:「從小阿爹便教我,吃一塹長一智,這句話我從未忘記。」
陶臨沅留在身後,握拳狠狠地砸地朱漆衣櫃上。
*
還以為阿爹在裡頭做了什麼,呆了這麼久還不出來。
好不容易等到阿娘,陶瑾這才放心了。
除了陶臨沅外,闔府上下都到門外為殷氏送行。殷氏的東西太多,馬車足足拉了好幾輛,陶瑾正欲扶著她登上馬車,道路盡頭卻忽然傳來橐橐馬蹄聲,偏頭看去,黑褐駿馬往這邊駛近,馬上的人高大偉岸,英姿落拓。
江衡一襲玄青色織金柿蒂紋錦袍,停在陶府跟前,翻身下馬,「這是怎麼回事?」
他不知道殷氏已與陶臨沅和離的事,今日來本是要接陶靖和陶瑾去丘夷山狩獵,沒想到老遠便看到這一幕,難免生出疑惑。
眾人行禮之後,面面相覷誰都不敢解釋,唯有陶老爺搖頭歎息:「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江衡眉頭微蹙,看向馬車旁邊的殷氏,他們從小一起玩過,長大了雖鮮少來往,但到底有些兒時感情。
這是在外面,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看著,殷氏不欲這麼快把事情鬧大,只輕描淡寫道:「家裡有些急事,我回去看看。」
回去一趟,用得著帶這麼多東西?
江衡看向後面的三輛馬車,雖覺得事情不如她說的簡單,但到底沒再多言。
他牽過侍從帶的另一匹馬,馬背上掛著長弓箭矢,「本王曾邀請府上大公子前去狩獵,不知律言今日是否有空?」
這事陶瑾昨天跟陶靖說過,擱在以前他肯定痛快答應了,目下卻婉拒道:「承蒙魏王相邀,不過律言目下要送阿娘回國公府,怕是不能前往了。」
江衡抬了抬眉,看向陶瑾。
陶瑾愧疚地抿了下唇,別過頭去,「我也要送阿娘。」
……
他是被這小姑娘耍了?
江衡啞然失笑,他心胸寬廣,不會為了這點小事較真。看模樣殷氏的事不是小事,既然他們不肯說,那他便不強問。
反正來都來了,他騎上馬背,「既然如此,本王也去國公府一趟。」
自從上回宮宴過後,他就沒跟楚國公再見過面,那老家伙能說會道,跟他談話十分有趣。
陶靖也跟著上馬,對他施以一禮,「失禮之處,請魏王見諒。」
年輕人一本正經地道歉,江衡握著韁繩一笑,「放心,本王沒放在心上。」
魏王親自開路,這可是他們的榮幸,若不是此事委實尷尬,恐怕每個人都會露出笑顏。
陶瑾坐在馬車裡,原本有許多話要說,不知為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就坐在殷氏身旁,從頭到尾緊緊握著殷氏的手,小小的身子微微顫抖,偏偏固執得一顆淚都不肯落下。
殷氏瞧不過去,捏了捏她挺翹的鼻子,「想哭就哭出來,在阿娘面前還怕丟人不成?」
陶瑾拼命搖頭,「我才不哭。阿娘又不是永遠離開我了,我日後想你,可以隨時去國公府看望。」
所以她才不哭呢,阿娘逃脫一死,這應該是好事才對。
雖然嘴上那麼說,可她還是繃著一張小臉,一直到楚國公府門口都沒出聲,也沒掉下一滴淚。
殷氏看得心疼,非常捨不得這個寶貝疙瘩。
她的叫叫從小嬌氣,日後沒她在身邊,受人欺負了怎麼辦?還會有誰替她出頭?
外面丫鬟請她們下車,陶瑾跟在殷氏身後下去,看著眼前朱紅氣派的大門,一股心酸湧上心頭。
殷氏由丫鬟扶著入府,轉頭一看,叫叫還在身後站著。
正欲喚她,她卻搖搖頭道:「這次我只送阿娘到這裡,以後再來,我再進去看您。」
她怕自己一進去就捨不得了,哭死哭活也要帶著殷氏回家,到那時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江衡立在一旁,不太能理解這小姑娘的思維。
既然不進去,為何又要眼巴巴地跟過來?
果然是小不點。
他一邊想著一邊舉步入府,尚未走開,袖子被一只白皙如玉的小手捏住。那小手在玄色衣料的映襯下,更加白膩得不像話。
陶瑾抬頭迎視他,小聲地,懇求地問:「你別進去好不好?」
江衡揚眉,「為何?」
因為她不想讓他知道父母和離的事,起碼不想讓他現在知道。這時候外公府上一定一片混亂,他去了只會徒增尷尬罷了。
陶瑾委屈地扁扁嘴,忍了一路終於沒忍住,淚水從眼裡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