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人來人往的街坊,她就這麼毫無預兆地哭了出來,一只手可憐巴巴地拽著他的袖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他欺負她。
江衡微怔,小家伙一邊落淚一邊盯著他,非要等他說出一個答案。
這種時候若不答應,就好像真欺負她一樣……江衡沒有追問,妥協地點了點頭,「好,我不進去。」
陶瑾這才放心,舉起袖子抹了抹眼淚,清澈明眸哭成了一雙兔子眼,紅通通的。
大抵是方才忍得太辛苦,這會兒怎麼也收不住。她嗚嗚咽咽地擦拭眼淚,漂亮的小臉掛滿淚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這是怎麼了?
江衡想起方才陶府上下的反常,以及殷氏那好幾輛馬車的行禮,心裡逐漸升起一絲疑慮。再看這個小不點,儼然一副被拋棄的模樣,再哭下去也不怕把眼睛哭壞了。
他握住陶瑾拼命拭淚的手腕,粗糲的拇指在她眼角下一抹而過,指腹上的液體溫溫熱熱,「別哭了,舅舅帶你去個地方?」
陶瑾抬起濕漉漉的雙眸,「去哪?」
江衡走到一旁,牽來那匹黑褐駿馬,「會騎馬嗎?」
陶瑾頷首,接過他遞來的韁繩。
大晉女子多會騎術,偶爾上街也會縱馬馳騁。她雖然畏高,但是從小喜歡騎馬,一在馬背上便忘了恐懼,那種在風中疾馳穿行的滋味,酣暢淋漓。
江衡以為她在逞強,畢竟上回在山上嚇得不知所措的人是她,那模樣他估計永遠也忘不了。像一只被逼至絕境的小羊羔,進退維谷,渾身雪白。
江衡的這匹馬名叫孤鴻,是一匹難得一遇的良駒,性格有些爆烈,但奔跑時迅速很快。陶瑾摸了摸它的毛發,被它用鼻子狠狠地噴了一下,一點都不服於管教。這反而激起了她的好勝心,偏要騎在它身上。
「這裡還有一匹性格較為溫和,你不如騎它試試?」江衡牽來另一匹馬,是方才準備給陶靖的那一匹。
陶瑾看後固執地搖搖頭,全然忘了哭泣,「我就要它。」
說罷踩著腳凳跨上馬鞍,雙手握緊韁繩,一揚長鞭便飛奔了出去。
江衡緊隨其後地上馬,他的馬雖不如孤鴻跑得快,但因為他駕馭嫻熟,沒多時便追上陶瑾,與她並駕齊驅。
街坊兩旁不少過往路人,騎馬的人也有幾個,但卻沒一個像他們這般顯眼,引來眾人側目。
陶瑾扭頭問道:「你要帶我去哪?」
因著才哭過的原因,她一雙水眸猶如被滌過一般,熠熠發光,清亮逼人。那潔白的面容雖然沒有顯露情緒,但多少有些期盼,兩邊鬢發被風吹得蓬鬆,陽光一照顯得更加毛茸茸的,讓人很想摸摸她的頭。
江衡收回視線,揚鞭加快速度,「出城。」
城裡人來人往,騎起馬來很不痛快。他不由得對陶瑾刮目相看,本以為她不能駕馭孤鴻,未料想騎了一圈下來,她竟然將它控制得很好。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小家伙骨子裡十分血性,藏著不為人知的一面。
倒是很對他的胃口。
*
陶瑾跟在江衡身後出城門,沒一會兒便將他遠遠地甩在身後。
她俯身貼在馬背上,一個勁兒地往前沖,像是要發洩心中的苦悶,根本忘了身後還有一個人。耳邊是疾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周遭景色不斷地後退,她的眼裡只有前面那座青木環繞的山丘。
上輩子阿娘被葬在那裡,她幾乎每年都去。
眼前景物驟然模糊,她只覺得心口一疼,幾乎握不住韁繩。陶瑾慢慢放緩速度,臉色蒼白地將馬停在路旁,彎腰略帶急促地喘息。
江衡原本在她身後跟著,前方小小的背影透著股近乎執拗的頑強,她的衣袂被風揚起,仿佛下一瞬便要騰空而去。也不知道小家伙心裡在想什麼,從剛才開始便不大對勁,江衡若有所思,便見她忽然停在路邊,模樣痛苦。
江衡趕到跟前,擰眉詢問:「怎麼了?」
陶瑾有所緩和,依舊沒直起身,沒頭沒腦地來一句:「我想阿娘。」
這有何難?
江衡傾身握住她的韁繩,調轉兩人的方向,「我帶你回國公府。」
「不是……」陶瑾怏怏不樂地反駁,她就是不想去國公府,才會跑到城外發洩。想著他反正都是要知道的,不如現在告訴他,於是醞釀了半響才緩緩道:「我阿娘跟阿爹和離了。」
江衡動作一滯,回頭看去,她腦袋微垂,無精打采,不像說謊。
難怪方才便覺得奇怪,處處透著不對勁,原來竟是因為如此。
他見過陶臨沅幾次,對他們夫妻之事不大了解,但既然鬧到了和離的地步,一定發生了什麼無可挽回的事。
這並不是她的錯,江衡得知事情緣由,難免對這小家伙多了幾分心疼,「走,跟我回去。」
他在軍營裡面對的都是糙老爺們,說話也直來直往慣了,何曾安慰過傷心的姑娘?面對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他是真不知道該如何哄她。
陶瑾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頭,雙唇越來越白,握著韁繩的手臂微微發顫。
她從小就喜歡騎馬,但因為心疾不能過激地跑動,後來只能慢慢地放棄。今天她是真的不高興,就想不管不顧地放縱一回,然而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身體,她恐怕撐不到回家那刻了。
江衡騎馬走在前面,只聽後面驀然傳來一聲悶響,回過頭去,那個小家伙正蜷縮在地上。
「叫叫!」
他忙勒緊韁繩,下馬將她抱起來,撥開她臉上烏發,這才看清她精致的小臉白得不像話。不僅如此,額頭甚至隱隱沁出汗珠,似乎在隱忍著極大的痛苦,「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陶瑾縮在他懷裡,身體又小又輕,無助地抓緊他胸前的衣襟,「阿娘……我要阿娘……」
江衡摸了摸她的額頭,並未發熱,那是怎麼回事?
他把她抱上馬背,然後上馬帶著她往城內駛去。他一手持韁繩,一手緊緊摟著懷裡不住發顫的小身體,心情焦慮又自責。
若不是他帶她來城外,想必她也不會遭遇此事。
*
醫館的大夫診斷過後,給她按壓了人中和身上幾處大穴,又餵她喝了一碗藥汁,這才對江衡道:「心疾乃是不治之症,這病沒法根治,日後只能盡量避免發作。騎馬這種事是萬萬不能再做。」
江衡看向榻上的小姑娘,她行將轉醒,像一尊晶瑩剔透的瓷娃娃,光潔無暇。
「心疾?」他問道。
大夫拈著花白的胡子,「正是,這是生來就帶有的疾病,會不定期地發作。切記不能讓她受刺激,或做激烈的舉動。」
陶瑾悠悠轉醒,還記得她是從馬車上摔了下來,當時只覺得眼前一黑,便渾身沒了知覺。她眨巴兩下雙眸,稍顯呆愣地看著面前的兩人,對剛才發生的事一點印象也無,「魏王?」
江衡付過診金,領著她出醫館,立在門口問道:「為何不告訴本王你患有心疾?」
陶瑾琢磨著他一定知道了,想想也是,估計還把他嚇得不輕。她不安地撓了撓臉頰,唇畔彎出一抹愧歉的笑,「我要是告訴你,你就不會帶我去騎馬啦。」
江衡頭一回在她面前露出嚴肅,他平常都很隨和,然而這一回是真被這小家伙氣著了。
若是他沒及時趕回城裡,她可知道後果?
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她這腦袋瓜裡究竟想的什麼?
江衡板著臉,「下不為例。」
言訖牽馬便走,陶瑾識趣地跟在他身後,乖乖地承受他的怒火。
本來這事就是她的不對,她還是很懂分寸的。何況這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一個人行走太不安全,只有跟在他身後尋求庇護。
不過……她看了看前面高大頎長的身影,對他才消下去的那點兒恐懼,這下又全回來了。
一直走了好遠,還是沒到陶府。陶瑾走得雙腿發酸,卻不好意思上去跟他搭話,畢竟她有錯在先,還是老實一些比較好。
但是這路怎麼這麼長?為何還沒到勝業坊?
陶瑾苦兮兮地癟癟嘴,加緊步伐來到他身後,惴惴地喚一聲,「魏王舅舅。」
江衡沒說話。
她又補上一句,「你不要生氣了。」
江衡這才停步,低頭凝睇她。他生得高,看著陶瑾時很有幾分居高臨下的味道,直把她看得更有壓力。
陶瑾鼓起勇氣又問:「你能不能不要告訴阿爹阿娘今天的事?」
要是被父母知道,少不得又是一通教訓,伴隨而來的可能是未來幾個月都不許出府。她是個閒不住的,若是每日都悶在府裡,那有什麼樂趣?
小家伙居然還想跟他討價還價,江衡忍不住問道:「我為何要答應你?」
陶瑾飛快道:「因為是你帶我出去的,我出事了,你也逃不掉責任。」
江衡低聲一笑,「你倒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這是答應的意思?
陶瑾彎起眉眼,慧黠可愛。
轉眼來到勝業坊,江衡送她回到陶府門口。一直看著她走入門內,他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