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郡王

城外溜一圈,陶瑾的心情不如一開始煩悶了。

只是回重齡院的路上,看著空蕩蕩的白雲謠,心裡說不出地失落。她站在院門口看了一會兒,正欲轉身離去,一回頭卻看見遠處銀松下站著一個人。

周溥似乎特意等她一般,牙白長袍與身後的假山相映成趣,被頭頂陽光一照,渾身都發著柔潤的光。

他怎麼會在這裡?

自從陶老爺留下他做府裡的大夫後,陶瑾幾乎沒有見過他,有許多疑惑在心裡擱置著,找不到機會開口。按理說他只是一個大夫,她本不應該與他有過多接觸,但他給自己的感覺太熟悉,讓人情不自禁地想靠近。

陶瑾整了整心情朝周溥走去,此時已入深秋,天氣很有些冷,也不知道他在這裡站了多久。「周大夫站在這裡做什麼?不冷嗎?」

許是剛才發病的緣故,她的臉色並不大好,原本就白的臉蛋更加沒有血色。

周溥搖了搖頭,從袖筒中拿出一張折疊好的紙,遞到她面前示意她打開。

「這是什麼?」陶瑾納悶地拆開,便見上面寫著幾句他事先寫好的話,字跡工整,流暢清雋。

原來他知道陶臨沅與殷氏和離的事,那上面的話泰半是安慰她的。他或許是擔心她傷心過度,所以特地寫了這麼長一串話,陶瑾一句句認真地看下去,印象最深的便是「夫妻姻緣可以斷,母女血緣不可分」。

陶瑾原本就想得差不多了,讀完這段話後,對他既感激又感動:「你怎麼知道我很難過?」

周溥微微一頓,在手心寫下四個字——

「人之常情。」

他沒想這麼多,只知道若是殷氏離開她必定非常難過。因為上一世也是如此,殷氏才走的那幾日,她仿佛變了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守在殷氏的靈柩旁,差點把眼睛都哭壞了。他知道殷氏對她有多重要,是以才會在殷氏離開後等候在此,只為安慰她一番。

周溥私心覺得,比起最終的死,殷氏與陶臨沅和離反而是更好的選擇。

顯然這輩子有些地方跟記憶中不一樣了,或許是哪裡出了差錯,就跟他忽然回到八歲那時一樣。他改變了家中一百三十口的命運,明明可以一輩子留在揚州,卻選擇千裡迢迢來到長安城,只為再見她一面。

陶瑾把那張紙揣進袖子裡,因為以前他也關心她,倒沒覺得哪裡不妥:「多謝大夫,我已經好多了。」

剛說完院裡卷起一陣涼風,揚起地上的枯葉,颯颯作響。陶瑾縮了縮脖子,被風吹得瞇起雙眸,「外面變冷了,大夫快回自己院裡吧,免得一會兒受凍了。」

說著她也要回重齡院,還沒轉身便被周溥毫無預兆地握住手腕,她一吃驚,沒料到他會如此失禮,「怎麼了?」

周溥只握了一下便鬆開,並起兩指捏著她的腕子,眉頭越皺越緊,看著她的眼神也變得嚴肅起來。

原來他是為了給她診脈?

周溥鬆開手,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後繼續看她。

陶瑾自然明白什麼意思,一邊感慨他怎麼看得這麼准,一邊對他扯謊,「我沒什麼事,就是出去了一趟。」

可惜周溥不信,她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我沒事」,其實都是敷衍他罷了。她哪怕真有事,也不會告訴他,更不會依賴他。

每當她這麼說時,他便有些束手無策。

周溥的目光流露出無奈,此時他的侍從不在,沒人替他解釋想說的話,縱是有千言萬語,她也理解不了。

既然他是大夫,便是要負責闔府上下的康健,她也不例外。周溥搖了搖頭示意沒事了,想讓她先回重齡院,自己再回院裡研究醫治心疾的藥物。只願下一回她心病發作時,他能陪在她身旁。

陶瑾謝過他後便要走,沒走兩步驀地停住,回頭脫口而出:「你為何要學習醫術?」

這件事悶在她心裡許久,再不問出來恐怕會憋壞了。他明顯跟以前有所不同,為什麼會改變?哪裡出了差錯?

周溥怔了怔,大抵沒想過她會這麼問。奈何此處沒有紙筆,他的話說不出來,瞧著頗有些著急。他想在手心寫字,但是這麼長一句話,估計她也不能完全看明白,最後索性放棄了,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地看著他。

陶瑾被他的模樣弄得一笑,兩靨嬌麗,妙目盈盈,「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就是隨口一問。」

說著轉身便走,自言自語般呢喃了句:「因為跟我以為的有點不同了……」

原地周溥猛地一僵,不可思議地盯著她的背影。

*

天氣漸漸冷了,陶瑾是最怕冷的,屋內已經開始燃起炭盆,連手爐腳爐都用上了,是府裡最早準備過冬的一人。

她躺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屋內熏香裊裊,白蕊正在捯飭金鴨香爐裡的香餅。耳畔是窗外呼呼風聲,看樣子是要下暴雨了,外頭天色越來越暗,才過午時便猶如傍晚一般。

白蕊一面拿香箸一面跟她念叨,「聽說自夫人走後,大爺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

陶瑾翻了個身,聽後一點感覺也無,「估計過不久他就會開始嗜酒,娶妻納妾,整日倚翠偎紅。」

白蕊從鎏金葵瓣纏枝銀盒裡取出香丸,好奇地問:「姑娘怎麼知道?」

因為上輩子他就是這麼過來的。

陶瑾當然不會說,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正準備叫人關窗戶睡午覺,卻聽廊下傳來一陣腳步聲。她從榻上爬起來,透過紫檀浮雕十二扇折屏看到有人走進來,丫鬟恭恭謹謹地喚道:「大公子。」

陶靖出現在她跟前,他才進來,外邊穹隆便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驟雨而至,迅疾的雨點打在廊上,發出一聲聲「咚咚」悶響。

陶瑾給他讓出一個位子,「哥哥你沒淋濕吧?怎麼這會兒才回來?」

早上兩人一道去了國公府,後來她臨陣逃脫了,陶靖跟著殷氏進屋,一直到現在才回來。也不知道那邊情況如何,依照外公的脾氣,指不定會放出什麼狠話教訓陶臨沅呢。

還有那幾個舅舅……陶瑾想想便頭疼,沒一個省油的燈。

陶靖回來得及時,身上一滴雨也沒沾。只是路上走得急了,這會兒有些氣息不順,接過玉茗遞來的茶水喝了兩口,他才說道:「外公那裡不大平靜,我便多留了一會兒。他們本想找阿爹算賬,後來好說歹說才算攔住了。」

陶瑾深表認同,除了外公,那幾個舅舅也是十分護短的主兒。平常她和阿娘只要在陶府受一點委屈,在他們那邊便是一場腥風血雨。誰叫除了她倆,國公府上下都是男丁,她那幾個表哥一點兒也不值錢。

可想而知,上輩子阿娘死後,他們是如何狠狠教訓了陶臨沅一通。

陶瑾過去關上窗戶,回到他身邊問道:「外公可是說了什麼?」

話是說了不少,不過都是葷話,不提也罷。陶靖擺了擺手,只挑一句最緊要的告訴她:「他說不出一個月,一定要再給阿娘找另一門好親事。」

陶瑾驚詫地瞠圓了雙目,沒想到外公竟然如此雷厲風行,「阿娘答應了?」

陶靖道:「阿娘當時回屋了,並不知道此事。」

不夠依照楚國公強硬的態度,即便阿娘不同意也沒法,更何況阿娘素來聽楚國公的話,這事恐怕就這麼定了。

陶瑾苦惱地咬著下唇,一張俏臉擰成苦瓜,「嫁給誰?」

「這便不知曉了。」陶靖也十分無力,短短幾天時間,風雲突變,他根本措手不及。「不過外公多提了瑜郡王幾次,想來是有意將阿娘指配給他。」

陶瑾驚詫地啊一聲,顯然非常意外。

瑜郡王段儼三十有六,膝下只有一個兒子,發妻許多年前便過世了。此人一向低調,前後兩輩子的記憶,陶瑾對他也只了解這麼多而已,並且知道他在妻子死後一直沒有納妾,一生清譽。

就算他再怎麼好,阿娘嫁過去也是當續弦。何況對方還有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兒子,誰知道他品行如何?會不會為難阿娘?

陶瑾橫眉豎目,一下子難以接受,「我不同意。」

陶靖點點頭,他也不大認同,一方面覺得外公操之過急,一方面又夾帶著私心,希望阿娘與阿爹重修舊好。「我也覺得這事有待商榷,不能急於一時。這月底是京兆尹兒子的滿月宴,聽聞瑜郡王跟他兒子也會前往,前幾日孫知禮差人送來請柬,我順道去看看此人品行如何。」

陶瑾自告奮勇,「哥哥,我也要去。」

「你身體不好,還是留在家中吧。」陶靖揉了揉她的頭,母親走後,他變得更加心疼阿妹。

陶瑾撥浪鼓似地搖頭,「我身體好得很,大夫說應該多出去走動走動,散散心才是。」她說著咧嘴一笑,烏溜溜的雙眸慧黠靈巧,「而且我認識京兆尹的千金,她前幾天已經邀請我去了!」

真是個鬼靈精,陶靖好笑地勾了勾她的鼻子,「你何時認識的,我怎麼沒聽過?」

陶瑾只說是在宜陽公主府上,其他並未多言。蓋因這次滿月宴上,大哥會與孫啟嫣第一次見面,她不想讓自己的說辭影響大哥的看法。

*

轉眼到了月底,去參加孫府滿月宴之前,陶臨沅原本只打算讓人捎帶賀禮,未料想臨時改了主意與他們一同前往。

聽丫鬟說他這幾天都宿在望月軒中,沒有去見陸氏,更沒有往府裡領其他女人。這倒讓陶瑾有些詫異,畢竟實在不符合他的作風。

大抵是殷氏才走,陸氏不好表現得太過張揚,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杳杳院中。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近來心情很好,簡直如沐春風。

陶瑾一聲冷笑,她以為阿娘走了府裡便有她的位子?還是別得意的太早,這種舒坦日子沒幾日了。

自打小產後她一直用藥調養身子,以前是請府外的郎中開藥方,現在府裡有了周溥,自然什麼藥都是在他那裡取。

陶瑾思量一番,打算去和箏院找周溥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