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場古木參天,聳入雲霄,遮天蔽日。
地上皚皚白雪積攢了一個冬天,至今未完全消融,馬蹄踩在鬆軟的雪堆上,留下一連串的腳印。若是遇到山路濕滑的地方,說不定還會摔個人仰馬翻,這才剛開始狩獵不久,便有人受傷被抬回去了。
段儼來到一處清淨地方,剛瞄准一只獵物,還沒來得及出手,便被人奪了過去。
他放下弓箭,看向不遠處的人,少頃淡聲詢問:「閣下是?」
不是他故意激怒陶臨沅,委實是不認識此人。他對這張臉毫無印象,准確的說,他對獵場中的每個人都沒印象。正是為了避免這種尷尬,他才會挑選如此偏僻的地方,沒想到還是跟人撞在一塊了。
此人從一開始便跟在他身後,他去哪他便去哪,目下連獵物都要跟他搶,究竟有何意圖?
陶臨沅臉色微變,沉了沉道:「瑜郡王貴人多忘事,某是戶部侍郎陶臨沅。」
關於段儼臉盲這回事,只有跟他親近的人才知道,就連瑜郡王府也沒幾人知曉。沒人跟陶臨沅提起,他當然不知道段儼患有臉盲症,還當他是故意為之,故意給自己難堪。
段儼只記得名字,記不住人,聞言不露聲色的勾了勾唇,朝對面看去:「原來是陶侍郎。」
如此一來,他搶他獵物的原因便可想而知了。
他斂起笑意,調轉馬頭向陶臨沅走去,兩人擦肩而過時,他一語雙關道:「本王竟不知道,陶侍郎有從別人手裡奪走獵物的喜好。」
陶臨沅微微偏頭,毫不退讓,「瑜郡王誤會了,這只獵物是陶某先看中的。」
若真是他先看中的,為何非要等自己搭箭時才出手?
段儼不屑與他爭辯,駕一聲往別處去,「不過是只兔子,陶侍郎想要就拿去便是。」
言外之意便是,正因為它是兔子本王才會放手,換做別的,就未必可知了。
他揚長而去,留下陶臨沅一人黑了臉色。
接下來的狩獵兩人就像槓上了似的,暗中較勁,看誰獵到的動物更大更多。起初段儼很不樂意跟他攀比,他本就是個閒散性子,參加圍獵大賽是看在皇上的面子上。然而屢屢被陶臨沅搶奪獵物後,他便被激起了鬥志,非要贏過對方不可。
段儼不認識陶臨沅的臉,但他記住了陶臨沅今天穿的衣服,深灰胡服,棗紅駿馬。每當這兩樣標志進入視線,他便能接收到一道不善的視線,為此只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得不迎頭而上。
*
直至兩人在溪邊共同看到一只花斑小鹿,他們停在數丈之外,觀察了一陣子。這只小鹿大抵跟母鹿走散了,喝了幾口水後焦急地四處尋找,發出不安的聲音。
段儼估量了一下距離,從後背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矢,搭在彎弓上瞄准獵物:「陶侍郎,這只鹿本王要了。」
話音剛落,空氣中劃破嗖的一聲,箭離弦而出,直直地朝那只小鹿射去。
與此同時陶臨沅也送出一箭,卻不是朝著那只鹿,而是對著段儼的箭頭而去。陶臨沅的箭速度較快,在最後關頭擊中了段儼的箭頭,兩支箭相撞在一起,發出激烈的碰撞,雙雙落在地上。
驚動了溪邊的小鹿,小鹿往他們這邊看去,邁開四肢很快就逃跑了。
段儼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陶侍郎此舉何意?」
陶臨沅話裡有話,「一個人出手太不厚道了,瑜郡王應當與我一起公平競爭才是。」
桐樹上新冒出的綠葉被風吹得左右搖擺,綠意盎然,與這冰天雪地放在一起極不和諧,卻又令人心情愉悅。溪邊的雪幾乎都化沒了,不時有幾只小兔子跳出來,站在遠處看了看他們,一蹦一跳地跑開了。
段儼彎唇,殘忍地揭露:「狩獵這回事哪有公平不公平,本就是誰先看上了,獵物就是誰的。」
他自己看不上,早早地放開了,怨得了誰?
陶臨沅被駁得啞口無言,從段儼話裡的意思來揣摩,他想必已經下定決心要迎娶殷歲晴。他們雖一直在打啞謎,但雙方都清楚在說什麼事,殷歲晴就是他們在爭奪的獵物,哪怕只在獵場上,他們都不想輸給對方。
對於陶臨沅來說,也只有在獵場上才能正大光明的跟他競爭了吧。
他現在根本沒資格見殷歲晴,更別說跟瑜郡王搶人了。恐怕他還沒進楚國公府,便被那一群男人給打了出來。
陶臨沅惱恨地錘了錘樹幹,眼睜睜地看著段儼越走越遠,他卻無能為力。
*
另一邊,江衡也在狩獵。
不過他的狩獵比陶臨沅和段儼輕鬆得多,他騎著孤鴻漫無目的地閒逛,碰到小兔子小鹿等動物,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倒是後頭的李鴻搭起弓箭,一箭射過去,偏了。
他搖了搖頭繼續跟在江衡身後,「魏王為何不開弓?小人看瑜郡王和陶侍郎已經打了好幾只獵物了,您不著急嗎?」
江衡繼續往山林深處走去,從背後取出一只箭矢拭了拭箭頭,輕鬆一笑,「獵小動物有何成就感?要獵便獵一頭大的。」
魏王這是準備……
想起有人說山林深處有豺狼虎豹,李鴻登時雙腿一軟,顫巍巍地詢問:「魏王您、您該不是……」
江衡沒察覺他的害怕,轉頭見他落後好幾步,便命令道:「快點,替本王背著箭筒。」說著解下背後的箭筒遞給他。
李鴻抱著箭筒一臉畏懼,他知道魏王能力卓群,必定不怕那些凶殘的猛獸,可是他怕……尤其這裡越走越幽深,光線昏昧,李鴻嚇得腿肚子直打哆嗦,一張臉都快扭曲抽筋了。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他們徹底脫離了眾人,周圍一點人聲也無,偏僻幽靜,陰森可怖。
積雪越來越厚,馬蹄踩在雪上發出撲哧悶響,聽得李鴻心驚膽顫,寸步不離地跟著江衡,小心翼翼地巡視四周。
寂靜的林中忽地傳出一聲鳴叫,清脆響亮,李鴻慌忙拉開弓箭,「魏王當心!」
江衡面不改色地走在前面,往聲音傳來的地方騎去。
這聲音,怎麼聽著像……
李鴻縱馬跟上,保護在他左右,「此處凶險,還請魏王小心為妙……」
可惜他說晚了,江衡停在一棵高壯的樟木前,翻身下馬,從樹幹後面抱起一只花斑底紋的小豹子,驚奇道:「你怎會在這?」
將軍現在長大了點,外表不再像小奶貓,一眼便能看出是只小豹子。
李鴻驚恐未定地看著江衡手裡不安分的豹子,說話磕磕絆絆:「魏、魏王這是……」
江衡順了順它頭上的毛發,簡單解釋道:「這是廣靈郡主的寵物。」
那個小姑娘幾乎時時刻刻帶著它,怎會讓它跑到這裡來?
不知她發現將軍不見了之後,會是什麼反應。
聽罷,李鴻的表情幾乎可以稱得上不可思議。他曾在宮宴上見過廣靈郡主一面,陶府的三姑娘,看著是個乖巧可人的姑娘,怎麼會養這種殘暴的寵物?
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當真一點不假。
正說話間,他們左手邊冒出兩道幽綠的目光,偏頭看去,正是一只蠢蠢欲動的老狼。江衡很快看了看四周,幸運的是只有它一只,它大概跟族群脫離了,形單影只,根本不足為懼。
江衡利落地上馬,把將軍放在肩頭,神態輕鬆道:「既然廣靈郡主讓本王訓練你,你便好好地看著,本王是如何擊敗它的。」
*
陶瑾發現將軍不見後,已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她中午躺在榻上瞇了一會兒,一睡便是一個時辰。起來時尚未察覺什麼,將軍本來就喜歡亂跑,她沒有放在心上,可是當她想要找它時,卻發現怎麼都找不到了。
「院裡院外都找過了,還是沒有。」玉茗一臉焦急,將軍不比別的動物,若是傷著人了可不是小事。
它要在冉雲居還好,偏偏院裡翻了個底朝天,依然見不著它的影子。
陶瑾強自鎮定下來,走出正室,「都去過哪個地方尋找?有沒有人問周圍的下人,誰見過它?」
玉茗便把剛才去過的地方都說了一遍,「山莊太大了,一時半刻找不過來。婢子問了附近來往的幾個下人,他們都說沒有看到……」
那就奇怪了,還能憑空消失不成?
陶瑾蹙了蹙眉頭,「可有聽說有誰受傷?」
玉茗搖搖頭,「倒是沒有。」
只要那小家伙沒咬傷人就行,陶瑾鬆了一口氣,準備親自去院外尋找,必須天黑之前找到它。
才出冉雲居,便見前方急匆匆跑來一人。
寒光停在她跟前,氣喘吁吁道:「姑、姑娘……有人方才在那邊看到將軍,婢子去找了一圈,並未找到……」
她一邊喘氣一邊伸手一指,正是西南方向。
陶瑾牽裙往那邊去,頭腦清醒地問:「何時看見的?」
寒光想了想答道:「一個時辰之前。」
竟然這麼久,想必將軍早就不在那裡了……陶瑾雖然清楚,但還是懷著希冀往那邊走去。
西南方向院子不多,多為假山樓閣一帶。男人都到外面狩獵去了,所以陶瑾不擔心遇到什麼人,步子邁得飛快,往寒光所說的地方走去。
「她說在哪看到將軍?」陶瑾邊走邊問。
寒光在前方領路,走過曲曲折折的鵝卵石小徑,前面便是一座閣樓,位於假山之上,四周環境雅致。「她說是在這裡……可婢子找了許久,都沒找到。」說著指了指閣樓下面的廊廡,一臉為難。
廊廡盡頭連接著另一個院落,目下空空如也,哪有將軍的影子?
陶瑾四下看了一圈,確實沒有。她苦惱地皺起眉頭,抬頭眺望那座樓閣。這一看不打緊,竟然發現上頭還有一個人,白衣錦袍,正在含笑凝視著她。
此人生得清秀俊逸,笑容如沐春風,臨閣遠眺,他在上面,她在下面,不知俯瞰了多久。
陶瑾想了想並不認識此人,知道此處不宜久留,便收回目光轉身欲走。
閣樓上的人出聲喚住她:「姑娘可是要找一只花斑豹子?」他用扇子指了一個方向,「在下在此處逗留已久,正好看到它往西邊去了,看樣子早已出了山莊。」
陶瑾一怔,停步問道:「敢問它何時出府的?」
對方答:「已有一個時辰。」
這個小家伙真是不讓人省心,昨天叫它回來時就不甘不願的,沒想到今天趁她不注意便偷偷溜了出去。松香山這麼大,叫她到哪裡找它?
何況外頭正在狩獵,萬一有人把它當成獵物怎麼辦?
陶瑾越想越擔心,幾乎片刻不敢逗留,立即命人出去找它。
臨走前她仰起頭,對閣樓上的人道謝道:「多謝公子告知。」
「舉手之勞,陶姑娘何必謝我?」對方笑著問。
陶瑾目露疑惑,還沒來得及問他怎麼知道她是誰,他便已經答道:「若說感謝,應當陸某感謝陶姑娘才是。若不是那晚姑娘捨身相救,陸某現下恐怕早已命歸西天,又怎會有機會坐在這裡?」
陶瑾恍惚,這才看清他不是坐在石凳上,而是坐在輪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