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懸著燈籠,勉強能照到屋裡來。昏昧晦暗的光線,勉強能看出江衡的輪廓,他穿著一身錦袍,看樣子是剛從府外回來,連衣服都沒來及換。
陶瑾抹了抹眼淚,帶著糯糯的哭腔:「魏王舅舅怎麼來了?」
江衡點燃了香幾上的油燈,重新坐在床頭,「我聽下人說你病了,便來看一看你。」
他確實剛從軍府回來,白天忙得焦頭爛額,半夜回來尚未進食,便聽到她生病的消息,當即足下生風地趕來看她。貼身伺候她的丫鬟說她病了兩天,這個傻姑娘,生病不知道告訴他麼!
丫鬟說她歇下了,他本想進來看看她,不曾想聽到她低低的哭泣聲。像小獸的悲鳴,帶著無助和孤獨,聽得讓人心碎。
就著微薄的燭光,江衡看到她臉上濕漉漉的淚痕,沒有多想,伸手便用拇指抹去她的淚,「哭什麼?身上不舒服麼?」
她搖了搖頭,一眨眼,一滴淚恰好落在他的手背。仿佛滴在心尖兒上的油蠟,帶來微微的刺痛,他正要寬慰,聽見她小聲說:「以前我生病的時候,阿娘總會守在我身邊,餵我吃藥,拍我的背。沒有她在,我睡不著。」
江衡聽出她話外之音,蹙著眉頭問道:「你沒吃藥麼?」
她又在被子上蹭了蹭,「沒吃。」
連生病了都不忘撒嬌,那聲音婉轉綿軟,帶著嗡嗡的腔調,聽得人心肝兒一顫,哪裡還捨得苛責她?不過這小不點太不讓人省心了,生病了還不吃藥,難怪一場病拖了兩天都不見好。
江衡叫來她的丫鬟,肅容問道:「郡主不吃藥,你們就不知道勸她麼?」
今夜是金荷寒光當值,兩人泥首在地,苦惱地看了眼床榻,「回魏王,婢子們都勸過了,但姑娘就是不肯吃。姑娘說不是大病,撐兩天就會好的,可是這燒一直不退,萬一燒出什麼症候如何是好?求魏王多勸勸姑娘,讓她吃藥吧。」
先前是陶瑾攔著,她們不敢去求魏王,目下魏王自己送上門來了,她們便把唯一的希望都交給他。希望他能勸得動陶瑾。
金荷去廚房重新煎藥,傍晚的藥早就倒了,陶瑾不肯喝,放久了也沒有用。最近幾天的藥一直倒在角落花壇裡,走得近了便能聞見一股藥味。
半個時辰後她去而復返,端著托盤來到床榻跟前,「姑娘……」
陶瑾把腦袋往被子裡縮,無聲地抗拒。
江衡讓她把藥碗放在床頭香幾上,扒拉下陶瑾的被子,「叫叫,聽話,把藥喝了。」
叫了兩聲沒有反應,他乾脆架著她的腋窩把她從床上提起來,在她背後放了個迎枕。陶瑾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想反抗時已經晚了,被他輕而易舉地便提了出來。一雙有力的手掌掣住她,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尤其她還怕癢,左右扭了扭,「你幹嘛呢!」
江衡適時地抽回手,面不改色道:「你不聽話,本王唯有采取強硬手段。」
說著把藥碗端起來,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嘴邊。「喝藥。」
別看他平常很好說話,但嚴肅起來讓人畏懼,不寒而栗。尤其現在,屋裡的燭光映照在他半張臉上,模模糊糊看不大真切,但是那份威儀在,他渾身都透著不容置喙的態度。
陶瑾知道躲不過,認命地張口喝下去,頓時苦得擰起一張俏臉,「你為什麼餵我?我自己有手,可以喝。」
話雖如此,但卻沒有要接的意思。真是個口是心非的姑娘,又嬌氣又頑固,可笑又惹人憐惜。
江衡抬眼看她,「你不是嫌生病了沒人在身邊,沒人餵你喝藥嗎?本王親自餵你,心情可是好點了?」
她斂下睫毛,坦誠地嗯了一聲,「好了一點。」
原本有些生氣,卻又被她可憐巴巴的模樣逗笑了,江衡餵她喝完藥後,送了一顆蜜棗到她嘴裡,「含一會就不苦了。」
柔軟的雙唇碰到他的指腹,黏上一層腥苦的藥汁。
她砸吧砸吧舌頭,咬著蜜棗問道:「魏王舅舅剛回來麼?用晚飯了麼?」
江衡把碗交給金荷,道了聲沒有,「剛回府便到你這來了,還沒來得及吃飯。」
她哦一聲,既感激又愧疚,把他往外面推了推,「你快回去吃飯了,餓壞了肚子不好。如今藥也喝了,你不必再擔心,我坐一會就睡下了。」
江衡卻一動不動,她的那點力道根本不足以撼動他,「沒事,我一會再走。」
任憑陶瑾怎麼說,他就是不走。最後他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大概是嫌她囉嗦,「你快睡覺,睡著了我就走了。」
陶瑾拗不過他,不知道他為何執意要留下,於是氣呼呼地翻了個身,留個後腦勺對著他,「我睡著了。」
床邊沒有動靜,看來江衡沒有上當。
陶瑾索性不管他了,也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非要等她睡著了才肯走。一壁胡思亂想,一壁泛起困來,這會已經過了亥時,她吃過藥後便困了,迷迷糊糊地處於半睡半醒狀態,沒過多久,意識逐漸處於混沌狀態。
快要睡著的時候,感覺有一人在輕拍她的後背,一下一下,寬厚溫暖的手掌放在她的背上。她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逐漸放下心來,心裡卻暖成一片,不多時便沉沉睡了過去。
直到她熟睡後,江衡才起身離去。
臨走前摸了摸她的額頭,還是有點低燒,看來明天還要監督她喝藥。否則這小姑娘不知道照顧自己,那麼精明的腦袋瓜,燒出什麼好歹來可不好了。
*
一連三天,每到吃藥時候江衡總是會准時出現在杜蘅苑,一定要親眼看著她把藥喝下去後才離開。
陶瑾想動手腳都沒機會,只好乖乖地喝藥,喝到最後總覺得自己一身藥味兒。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江衡不是忙嗎?為何忽然就有空管她了?
有時候他從軍府抽不開身,便讓李鴻煎好了藥送過來,她若是不喝,李鴻晚上便會回稟江衡,江衡就會逼著她喝藥,喝完了還不給吃蜜棗!過分!
好在三天之後陶瑾的風寒痊愈了,繼續恢復生龍活虎的樣子。
這天她正跟將軍一並躺在樹蔭下納涼,金荷剛從府外回來,手裡提著上街置辦的香料,把路上聽來的事娓娓道來:「聽說這幾天城裡要亂起來了,城外蹲踞了一群山匪,共有上百人,這幾天傷了不少無辜百姓。他們好像有進城的打算,不過被魏王阻攔在外了,一直沒有放棄。」
陶瑾從榻上坐起來,不小心壓著將軍的尾巴,它憤怒地朝她叫了一聲,鳴叫聲透著威嚴。可惜陶瑾不怕他,摸了摸它的耳朵安撫它,抬頭問金荷:「會闖進城來麼?事態嚴不嚴重?」
金荷點點頭,把香料遞給秋空,「城裡百姓都在議論這事,畢竟沒見過那麼多賊匪。都是亡命之徒,為了生計不顧一切,大家都怕自己被殃及,鬧得城裡人心惶惶的。」說罷見陶瑾臉上露出憂慮,忙安撫她:「不過姑娘也不必擔心,魏王府跟別的地方不同,裡外都有重兵把守,他們即便僥幸入了城,也沒膽子闖進府裡,您還是安全的。」
殊不知她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江衡的安危,「這事魏王打算怎麼處置?他這些天在軍府,就是為了忙這個麼?」
金荷搖頭說不知,「姑娘若是關心魏王,不如等他回來問一問吧。」
平靜的午後被攪亂了,哪裡還靜得下心來?她坐回榻上,心不在焉地跟將軍對視一眼,難怪這幾天江衡眉宇不展,行事匆忙,原來是為了這事。
直接下令捉拿他們不就好了?不是說傷過人命麼,正好還有正當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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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衡也這麼想過,為了不讓城中百姓慌亂,便私下裡派了五百人禁軍去捉拿他們。未料想這群人狡猾得很,狡兔三窟,反將了禁軍一軍,將他們三面包圍在一個死角裡,居然僥幸贏了。
五百禁軍只回來兩百余人,江衡讓人請軍醫包扎,氣得肝火旺盛,在外來回踱步:「再調兩百禁軍來,本王親自緝拿這群賊匪!」
趙斌勸他三思,「這次出師不利,是好事也是壞事,起碼讓我們摸清了對方的底細。不如下次讓屬下前去,定能將他們擊得四處逃竄!」
江衡心意已決,他說什麼都沒用,「你跟本王一起去,明日卯時出發。就這麼定了,無需多言。」
今日敗得這樣慘,不能親手擊潰對方,大概難解他心頭之恨。不過是一群山匪,也能這麼囂張,確實讓人窩火。
趙斌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是以沒有再勸,吩咐下去,讓人去禁軍挑選身手最好的兩百名。讓他們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便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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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瑾尚在夢中,江衡已然出了城門。
醒來後跟往常一樣穿衣洗漱,在後院轉了一圈,回杜蘅苑用早膳。路過瞻雲院的時候,見裡面沒有半點動靜,便問裡頭的下人:「魏王昨晚沒有回來麼?」
下人搖了搖頭,「回郡主,沒有。」
看來還在忙,陶瑾撇撇嘴,繼續溜達回杜蘅苑。
還沒走出幾步,便聽前院傳來不小的動靜,她駐足觀望一陣,看見一群人簇擁著往這邊來。為首的那個正是江衡,他身穿軟甲,眉心微蹙,腳步卻沒有一點遲疑,直往瞻雲院走來。
離得近了,才看到他肩上有一片血跡,濡濕了他身前的軟甲,血跡在陽光下折射,顯得分外刺目。
江衡看見她後,停步揮退眾人,讓他們都回軍府去:「這點小傷,本王還死不了。」
陶瑾想上前,奈何前方人多,只能站在原地觀望。
待人群散去後,她才快步走到江衡跟前,慌慌張張地問:「怎麼了?魏王舅舅為何受傷?」
身邊還有趙斌沒走,留下向她解釋:「今早魏王率領禁軍捉拿賊匪,被人從背後偷襲,砍傷了肩膀。魏王不肯留在軍府,非要回王府查看。」
因為提前讓人檢查了傷口,所幸對方力氣不足,砍得並不深,沒有傷及氣管,應當沒有大礙。來到王府之後,趙斌已經讓人去請了大夫,不一會便能到。
江衡看向他:「你也回去吧。」
趙斌看看他,又看看陶瑾,識趣地告退,「魏王好生休養,這幾天軍府的事交給屬下和副將打點,您無需操心。」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
趙斌離開後,陶瑾才有空問他:「怎麼樣?疼嗎?」
豈會不疼,不過受過這麼多傷後,這點痛早已微不足道了。江衡欲開口,看到小不點緊張兮兮的臉蛋,他蹙了蹙眉,「有點疼。」
說著足下踉蹌,往前栽去。
「魏王舅舅!」
陶瑾趕忙去扶他,他人高馬大,重量豈是她一個小姑娘能撐住的,她幾乎用了整個身子扶他,咬著牙齒問道:「你沒事吧?還能走麼?」
江衡一半分量放在她身上,剩下一半自己撐著,「頭有些暈,你扶我進去。」
陶瑾沒有多想,剛才還好好的,怎麼說暈就暈了?
周圍有丫鬟,她卻忘了讓她們幫忙,扶著他往瞻雲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