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段淳是來見一個朋友的,那位朋友今日過生辰,邀請了不少人聚在瀟.湘茶樓。後來喝起酒來一個比一個拼命,段淳硬生生被灌了好幾杯,扛不住便借口離開,目下頭腦仍有些不清醒。
他不想讓自己身上的酒味熏到她們,遂往後退了一步,「叫叫。」
聲音很低,但著些微醉意,卻端的一派正經。
陶瑾敏感地察覺到他的異樣,遲疑地問:「你喝醉了?」
他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揉了揉眉頭,倒是十分坦誠,「有些頭暈。方才與朋友不甚多喝了幾杯,讓你見笑了。」
陶瑾想起宜陽公主跟她說的那番話,本不想多管閒事,然而他剛好出現在視線中,她忍不住想勸他兩句。「世子打算這樣回去嗎?還是先坐著醒醒酒,正好我跟啟嫣姐姐要來歇腳,聽說這裡新上了幾種春茶很不錯。」
如此明顯的邀請,段淳若是聽不懂,那可真辱沒他的頭腦。
妹妹相邀,如何有不去的道理?他點點頭,「正好,我也想試試。」
於是三人一同入了雅間,孫啟嫣頭一回接觸段世子,顯得頗為拘謹,只坐下是打了聲招呼,後來始終沒吭聲。
伙計上了一壺新茶,茶葉透黃,茶湯晶瑩,聞著撲鼻香味。
陶瑾給每人倒了一杯茶,她心裡揣著心事,本該只倒半碗,卻給段淳幾乎倒滿了。
段淳抬手阻止她,「酒滿茶半。叫叫給我倒一碗茶,是想送我走的意思麼?」
她聞言一笑,慶幸他理解自己的意思,「不是我想送世子走,而是不得不把您送走了。前幾日宮宴上宜陽公主找我說了一件事,我忽然想起來,你不僅是我未來的兄長,還是未來定陵侯府的女婿。我若是跟你走得近了,一定會讓玉照對我不滿的。」
話剛說完,只見段淳端茶的手頓了頓。
定陵侯府確實有這個意思,前幾日旁敲側擊地問了瑜郡王的意見,事後瑜郡王跟段淳說過,只是段淳不知道,為何陶瑾也清楚?
這門婚事瑜郡王正在考慮中,段淳今年剛過而立,確實該為終身大事考慮一下。
不過聽說宜陽公主的千金何玉照是個刁蠻的姑娘,不知段淳能不能降得住她。而且段淳沒有表態,他拿捏不准他的意思,便想讓他多考慮幾天。
段淳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茶,茶味香醇,坐了這麼一會兒,酒勁清醒不少,「你叫我來,便是為了說這個?」
陶瑾微微一笑,很誠懇,「正是。」
段淳想了片刻,淡聲詢問:「聽說你同宜陽公主的千金關系親密,她為何會對你不滿?」
這個問題問得犀利,險些讓陶瑾不知如何回答。她斂下長睫,扇子似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圈陰影,模樣竟有些楚楚可憐,「世子有所不知,玉照的性子很好強,不甘人後。自打我被封廣靈郡主後,她便一反常態,處處針對著我。」
說到一半,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阿娘如果嫁給了瑜郡王,咱們三家避免不了碰面,到那時我……」
她沒說完,吸了吸鼻子,別提多麼委屈。
段淳心裡是喜歡這個妹妹的,自然不願意讓她受委屈。面上不好表示得太明顯,唯有壓下心裡的憐惜,緩緩地問:「那你,不希望我娶她?」
陶瑾點了點頭,趕忙又搖頭,把為難和彷徨表現得淋漓盡致,「我並非這個意思,如果世子真心喜歡她,想娶她為妻,根本不必考慮我的意見。」
段淳不予回答,握著茶杯靜靜地沉思。
陶瑾以為他真對何玉照有意思,心裡暗暗著急,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陷入水深火熱中,「柿子可否聽我多說兩句?」
段淳看向她,「你說。」
她斟酌了一下用詞,頓了一會兒道:「玉照是個性格有點古怪的姑娘,她小時候不跟人說話,是我主動找她的。後來我們一起長大,她只有我一個朋友,對誰都愛答不理。沒長大以前,我們確實是最要好的手帕交,後來發生了許多事,讓我不得不對她改觀。」她深吸一口氣,抿唇無言地笑了笑,「跟世子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好好考慮這親事。世子應當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與你攜手一生,共度良宵。」
段淳沉默許久,略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時候不早,他該回去了,遂起身對她道:「多謝你今天這番話。」
陶瑾站起來送他,搖搖頭道:「世子畢竟要跟我成為一家人,我想幫助你是應該的。」
他微一愣,停下來盯著她看了好半響。
直看得陶瑾頭皮發麻,還當自己哪兒說錯了,他才慢條斯理道:「既然總要成為一家人,你便不必再稱呼我為世子了,日後喚我哥哥便是。」
陶瑾毫不忸怩,揚起璨璨笑靨,「世子哥哥。」
他也露出淺笑,轉身滿意地走了。
*
雅間只剩下陶瑾和孫啟嫣兩人,孫啟嫣方才沒事做,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等段淳走之後,她總算放鬆下來。
陶瑾笑話她沒出息,被她狠擰了一下,「宜陽公主真打算把何玉照嫁給他?」
陶瑾點點頭,「千真萬確。那天宮宴上公主是這麼跟我說的,把我嚇了一跳。」
孫啟嫣是知道何玉照本性的,蓋因陶瑾三五不時便在她耳邊灌輸,要時刻提防何玉照,不能被她欺負傷害了。為此孫啟嫣納悶了好一陣子,她跟何玉照無冤無仇,她為何要害她?
不過既然陶瑾這麼說,她只管相信就是了。
她唏噓了一陣子,「何姑娘跟段世子委實不怎麼般配。」
陶瑾咦一聲,「你怎麼看出來的?」
她嗔了她一眼,居然蹦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你難道沒發現麼?段世子明顯對你有好感!」
這話把陶瑾嚇得不輕,捂著胸口連連後退幾步,驚恐不已:「啟嫣姐姐你胡說八道什麼?」
孫啟嫣嗔她,「哪裡是我胡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
確實不是她胡說,在外人眼裡,可不就是段淳對陶瑾有好感麼?
凡事都以她為先,為她考慮得周到,又對她無微不至,說話還總看著她,這正常麼!
殊不知,段淳確實是喜歡陶瑾的,只不過這種喜歡只因為她是他的妹妹。
段淳自幼喪母,府上三代只有他一個獨苗。旁人最稀疏平常的兄弟姐妹,他一個都沒有。小時候在路邊看到一位小哥哥護著他的妹妹跟人打架,頓時無比羨慕,也想有一個替妹妹出頭的機會。
然而這個心願始終沒能實現,他孤零零地長到二十歲,家裡只有一個臉盲的父親。
十六歲以前,段儼甚至連他的樣貌都記不清楚,這讓他一度很挫敗。
好在雨過天晴,瑜郡王要再娶了,順道還有一個嬌俏可愛的妹妹。他總算有了為妹妹做點什麼的機會,讓他如何不獻殷勤。
*
歇了半個時辰,陶瑾跟何玉照一起回府,到勝業坊門口時兩人才分別。
馬車上陶瑾一直想著孫啟嫣那番話,覺得荒唐不已。段淳對她明明很冷淡,為什麼別人都覺得他對她很好?
喜歡她?怎麼可能!
一定是孫啟嫣誤會了,陶瑾這麼安慰自己。好在馬車到了楚國公府門口,她沒工夫多想,踩著腳凳下馬車。
回到搖香居,陶瑾把今日街上買的東西一股腦堆在圓桌上,「阿娘,快來看我買了什麼。」
殷歲晴正在為她的肚兜繡花色,只差最後幾個針腳,她讓她等等,繡好之後咬斷了線頭。舉起來看了看上面簇擁成團的桃花,滿意地點點頭,放下走上前道:「怎麼出去了那麼久?」
陶瑾吐了吐舌頭,「我跟啟嫣姐姐在茶樓遇見了段世子,便跟他說了幾句話。」
一看便沒什麼好事,殷歲晴捏了捏她的臉蛋,「你是不是說了人家玉照的壞話?」
她捂著臉躲開,嚷了句哪有,可惜軟綿綿的沒什麼可信度,轉而鬼頭鬼腦地一笑,「人家只是實話實說嘛。世子那麼優秀,娶了何玉照實在太可惜了。」
殷歲晴實在拿她沒辦法,覷了眼桌上的東西,有胭脂水粉,還有幾樣小玩意兒,都是姑娘家喜愛的。她沒說什麼,拉著她到屋裡,「阿娘方才給你繡好了肚兜,你過來試試大小合不合適。」
她臉有點紅,這方面太私密,就算在阿娘面前也害羞。
磨磨蹭蹭地走到屏風後面試了試,大小剛剛好,還把胸口兩團肉托起來了,顯得形狀又圓又翹。她左看右看,比剛才的那件穿得還舒服。
殷歲晴讓她走出去,「屋裡沒人,你穿出來讓阿娘看看。」
她臉紅紅地走了出去,只穿了一件肚兜,露出兩條白藕似的胳膊,纖細的腰肢不盈一握,胸口高聳,身材真個玲瓏纖細。殷歲晴替她緊了緊系帶,笑著調侃道:「叫叫長成大姑娘了。」
她嗔了句阿娘,轉頭跑回去穿衣服。
剛套上短襖,外頭有丫鬟端著一碗湯走了進來。
陶瑾聽到她說:「這是方才熬好的山藥枸杞薏米粥,姑娘趁熱喝了吧,對您的身子有好處。」
大哥曾說阿娘近來身體虛弱,大抵是天氣冷的原因。陶瑾並未多想,等她穿好衣服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往那丫鬟身上睇去一眼。
面容很生,以前從未見過,應當是府裡新招的丫鬟。
然而讓陶瑾眉頭深蹙的,是她閃閃爍爍的眼神,以及端著托盤微微顫抖的手。
經過上輩子的教訓,陶瑾對這方面很是警惕。
眼看著殷歲晴要結果那碗粥,她忙道:「阿娘等等!」
殷歲晴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不解地看她,「怎麼了?」
她三兩步上前,停在那丫鬟跟前。
丫鬟顯然沒料到她會阻攔,低頭站在榻前,渾身抖得更厲害了。青釉瓷碗在托盤裡晃了晃,她瞇眸問道:「這是什麼粥?」
丫鬟哆哆嗦嗦道:「是,是給六姑娘養身裨益的粥……」
然而沒等她說完,陶瑾便一揮手將粥打翻在地。
「那你抖什麼?」
湯粥灑在氍毹上,毛毯那塊冒起白煙,居然立即腐蝕成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