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中秋都是在宮裡跟文武百官一起過的,江衡早就膩煩了,正好陶瑾也不願意留在宮內,於是兩人便商量好,提前出宮到曲江邊來。
一路上江衡興致不高,陶瑾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猜測是因為慧王的事,平白無故少了一個手足兄弟,任誰都不會高興,她表示很能理解。於是陶瑾便想辦法讓他高興,馬車停在曲江上游,她帶著他往前走,指著前面河燈璀璨的江面,「魏王舅舅快看,河岸多漂亮,月亮好圓!」
江衡順著她往前走,抬頭一看,月亮又圓又大,好似銀盤。
江面飄著成千數百的河燈,各種各樣的性狀,有如星子點綴的銀河,熠熠生輝,亮如白晝。不遠處停著好幾艘精美的畫舫,畫舫燈火通明,能看清窗牖上歪歪斜斜的影子,可以想象裡面是何種歡鬧。
陶瑾見他又在出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麼?」
江衡笑了笑,「想去畫舫上看看麼?」
她點頭不迭,「當然想!」
於是江衡便命人下去布置,不多時一艘氣派華貴的畫舫停在他們面前,江衡握著她的手往上走,「聽說江面上賞月會更美。」
陶瑾跟著他走上船頭,船艙裡早已準備好美酒美食,沒有別的人,只有他們兩個和一個船夫。
畫舫漸漸往江面劃去,陶瑾站在船頭,遠離岸邊之後,頭頂的夜空仿佛更加明晰了。一個碩大的銀盤掛在頭頂,比別的時候都圓,她興致勃勃地拉住江衡的手,「魏王舅舅怎麼弄到這船的?」
江衡告訴她:「我讓李鴻準備好的。」
她很高興,想讓江衡也高興,聽船夫說船艙裡有河燈,便跑進去拿了河燈出來,在紙上寫下一句話,放進去塞入河燈裡,點燃蠟燭往前一推,蓮花河燈便順著江水匯入其他河燈之中。
江衡見她神神秘秘的,忍不住問:「你寫了什麼?」
她頭也不抬,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想讓魏王舅舅永遠快快樂樂。」
江衡動容,盯著她瘦小的背影看了很久。
他拿過另一盞燈,學她的模樣也寫下一句話,蹲在她身邊放入曲江中。
陶瑾扭頭好奇地問:「你又寫了什麼?」
江衡揉揉她的腦袋,他微微一笑,背後是漆黑夜空,身側的河燈映照在他的臉上,柔和了他冷硬的五官,「只有跟你在一起,本王才會快樂。」
陶瑾彎眸笑道:「這還用說嗎?除了我,還有誰願意跟著你?」
依照江衡的條件,願意嫁給他的還真不少,單說長安,就不知有多少高官重臣願意把女兒許給他。但是陶瑾身份家世也不差,她這麼說,無非是女兒家的那點小別扭,嬌態盡顯,惹人疼愛。
江衡順著她的話說:「是是,只有你有眼光。」
她得意洋洋,鼻子簡直要翹到天上去。
江上風大,又是秋天,沒一會兒就寒風侵體。江衡擔心她著涼,帶她走回船艙,坐下用膳。
桌上的飯菜是萃玉樓送來的,精致可口,有陶瑾這陣子最愛吃的糖醋醃蘿卜。正好她胃口不好,夾著吃了兩口,又喝了兩口山藥烏雞湯。桌上有新釀的梅子酒,江衡給她倒了小半杯,「少喝一點。」
她抿了一口,味道還不錯。
梅子酒很甜,沒有多少酒味,江衡想讓李鴻去拿白的,一想他答應過陶瑾不再喝酒,便只得作罷。聊勝於無,他就著梅子酒吃了幾口菜,見陶瑾根本沒吃什麼,把那碗烏雞湯推到她跟前,「喝完這碗湯。」
她搖搖頭拒絕:「太膩了。」
說完便腹中一翻,轉身往船艙外面跑去。
她扶著船艙,把剛才吃進肚子裡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江衡給她順背,又用袖子擦了擦她的嘴角,「若是不舒服我們就回去。」
她半響不出聲,耷拉著腦袋道:「魏王舅舅是不是心情不好?」
江衡一愣。
她繼續道:「我其實是想讓你高興的。」
他摟住她,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蹭了蹭,「我很高興,真的。」
她不出聲。
江衡鬆開她,安撫她道:「我去讓船夫靠岸,你在這裡等我一會,若是站累了就進去。」
她聽話地點頭,目送他走到畫舫另一頭。
畫舫正好劃到曲江中央,周圍穿梭著不少船只,每個船頭都站了不少人。在這些人中,陶瑾霍然看到一個極其熟悉的人影,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循著剛才的視線看去,果真看到周溥站在對面的船頭上!
*
四目相對,陶瑾驚愕不已。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他沒有回宮麼?怎麼會在這!
對面畫舫往這邊駛來,眼瞅著就要跟他們交接上,陶瑾轉頭便逃回船艙,正好江衡往這邊走來,她撲進他的懷裡,「魏王舅舅我們快回去吧!」
江衡方才已經跟船夫說了回程,現在正在調轉船頭,往岸上行去。
江衡扶住她的肩膀,「發生何事?」
她下意識說謊:「我身體不舒服……」
江衡沒有多問,把她放到腿上安撫。
畫舫很快來到岸邊,江衡抱著她走下去,偏頭正好看到一艘船也停在旁邊。他沒在意,繼續大步往前走,沒走兩步,肩膀便被人按住。
他扭頭一看,月光余暉下,周溥一襲白袍站在他身後,眉目清朗,面容平和。
江衡眼神一沉,寒聲道:「滾。」
周溥的目光落在他懷裡的陶瑾身上,固執地看著,似是有話要說。
可惜江衡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抬腿從側邊掃過去,腿風凜冽,周溥一個文人,哪裡躲避得過,當即就被他掀翻在地。周溥被他踢中小腿,踉踉蹌蹌地扶著樹幹站起來,咳嗽兩聲,依然一動不動地看著陶瑾。
陶瑾從江衡懷裡下來,實在看不下去了,拉著江衡的袖子:「魏王舅舅別打他了……讓我跟他說幾句話吧。」
江衡道:「沒什麼好說的。」
他揚聲喚來李鴻李泰,正準備吩咐兩人把周溥扔進江裡去,人來沒來,先被陶瑾攔住了。陶瑾能猜到他的想法似的,「我就說兩句,魏王舅舅在旁邊聽著也行。」
江衡不為所動,她楚楚可憐:「求求你了……」
周溥哪裡能跟他相提並論,若是被他打一頓,估計會落得半身不遂。
她求了許久,江衡才黑著臉鬆口:「不能說太久。」
她鬆一口氣,忙不迭應下。
*
兩人站在樹下,江衡就倚在對面一棵樹上,雙手環抱,鷹隼一樣盯著周溥。只要他一有動作,他就會上去收拾他。
陶瑾說:「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你回答我的時候,只用搖頭或點頭就可以了。」
周溥看著她,輕輕地點了下頭。
月光穿透樹梢,清冷光輝落在兩人身上,地上一片銀白。江上碧波粼粼,與月光交相輝映,兩人的影子投影在江衡腳下,江衡低頭看了看,眼神更冷。
陶瑾問他:「你是不是沒有回宮?」
周溥點頭。
她又問:「那你來曲江……是為了我麼?」
他頓了一下,再次點頭。
那邊江衡忍了又忍,終於忍住了沒有沖上來揍他。
陶瑾瞅一眼那邊,斂眸,鼓起勇氣問:「為什麼來找我,你是不是喜歡我?」
周溥一僵,半響沒有動靜。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眼睛竟比江上的河燈還要明亮,那裡面究竟蘊藏了多少情感,大抵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一直守著她,看著她,早就把她放在心裡了。可惜藏得太深,當終有一天曝露在她面前的時候,竟覺得有些難堪。他沉默了許久,釋然一笑,點了下頭。
其實她早就該知道的,只是沒有向他求證,始終不能確定。
那天他在馬車上親她,她就應該知道,如果不是喜歡,怎麼會那樣做?怎麼會冒著生命危險救她?
可惜她已經有了江衡,她心裡眼裡都是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如果是上一世或許還有可能,她沒愛上江衡,只跟他走得最近。可惜這輩子不能,她不能回應他這份感情。
陶瑾想了想,「不要喜歡我了,好麼?」
周溥看著她,眼裡盛滿悲涼。
她只給他點頭搖頭的選擇,他不想點頭,也不能搖頭。許多話積郁在心裡,說不出去。
她抿唇,直白地告訴他:「我有了魏王舅舅,只喜歡他。你不要喜歡我了,你去找一個好姑娘,跟她和諧美滿地過一輩子,好嗎?」
周溥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大抵是剛才被江衡那一腳踢得狠了,這會又被陶瑾刺激,他尚未緩過來。
陶瑾沒有逼問,靜靜地等他回答。
過了半響,他才慢慢緩和過來,直起腰繼續看她。似乎要將她的模樣刻在心裡,月光灑在他的眼裡,那一瞬間,陶瑾幾乎以為他要落淚。
他終究沒哭,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含著苦笑,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她不知道,她給了他多麼殘忍的選擇。
親自承認放棄她,這一輩子都不跟她有任何瓜葛,對他來說就像在心頭剜了一塊肉。心上破了一大口子,冷風灌進來,又冷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