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占春魁·01

  北京,廟右街。

  街口是始建於唐貞觀年間的一座真君廟,歷經了百年的朝代更疊,香火已不如舊日繁盛,廟南的這條街卻成了京城最熱鬧的街市之一。此刻時值正午,林立於街邊的酒家無一不人滿為患。就在這無數的紅男綠女間,總有誰和誰驀然撞了個面對面。於是,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一對男客沿著樓梯走下,年輕的那個扭頭神往道:「才過去的是誰家小姐?樣貌當真不俗!」

  一旁年老些的壓低了聲音,恥笑道:「誰家小姐會往這飯莊裡頭跑?這是來『應條子』的。」

  「應條子?」

  「呵呵,真是個傻小子。京中的妓院將客人留宿稱作『住局』,窯姐兒外出應酬稱作『出局』,出局必須由客人寫請柬邀請,這請柬就叫做『局票』,也叫『條子』,『應條子』就是窯姐兒應召陪客。」

  「才那位姑娘是窯姐兒?窯姐兒竟有這麼闊綽的排場?」

  「窯子分三六九等,窯姐兒自然也貴賤分明。那最下等的窯子是『老媽堂』,窯姐兒全是些老醜不堪的。高一等的是『下處』,裡頭的女人大多略有姿色但年歲已長。再高一等的『茶室』中,就儘是青春妍麗之人。頂級的妓院專有個名兒叫做『小班』,小班中的妓女以南國佳麗居多,因此也隨了南邊的叫法,被尊稱為『倌人』

  。小班倌人不僅個個容貌出眾,而且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達官貴人們宴客多要請她們侑酒助興。方才那一位就是問鼎花榜的當紅倌人,槐花胡同的懷雅堂段家班,花名『青田』。」

  「叔叔,照您這麼說,我也可以寫條子叫這位段青田姑娘出局?」

  「休得胡鬧,你爹這次讓我領你進京是有正事要辦,可不是訪翠眠香來的。你年紀尚輕,過兩年,叔叔再帶你好好地見見世面。」

  ……

  男人間這一番私語的工夫,那女子早已娉娉婷婷地上了二樓。她後面跟隨著一班娘姨丫頭,有捧拜匣的、捧手卷的、捧氈包的……最前面引路的是一位身著雪青小褂、月白六幅裙的大丫鬟,她懷抱著一把束於囊中的琵琶,絮絮說道:「這頓飯好生奇怪,做東的是喬運則相公,請的卻不是祝一慶大人。喬相公高中頭名狀元,祝大人是今年科舉的主考官,照道理,喬相公要稱祝大人為『座師』,今兒也就算是謝師宴。可分明聽說祝大人不過是作陪,另有一位貴客駕臨,不知會是誰?」她轉眸一望,卻吐了吐舌尖笑出來,「我曉得,姑娘的心上從沒貴客貴得過咱們喬狀元半個銅子兒。」

  一聽「喬狀元」,青田就輕斜了婢女一眼,耳下的一對玉蟾折桂耳墜歡欣地搖動起來。她兩眉秀長,雙眸清亮,白皙的臉面上施一層淺紅胭脂,烏髮高綰著蘇樣髻,身著一襲織金纏枝花細綢子窄襖,縐紗的長裙隨腳步而輕揚,整個人仿似是一闕頓挫的柳永詞。

  「青田姑娘進來,旁人退開。」滿壁雕花的深深廊道裡守著好幾名佩刀護衛,將一眾侍婢擋在了雅間的門外。門緩緩地開啟,青田獨自移身而入。

  滿堂的富麗映入眼簾,地下鋪著龜背如意花樣的絨毯,雪白色的粉牆,牆上橫一軸唐寅的仕女,正中是一張圓桌,罩著瑞草葫蘆閃緞錦繡桌圍,桌上擺一席精緻的酒宴。

  席賓只有寥寥數人,陪坐席末的就是新科狀元喬運則,秀眉雋目,不過二十出頭。他對面那年過五旬的長者便是祝一慶,官居禮部尚書。祝一慶的背後,有誰叫了聲:「青田姐姐。」

  青田回以一聲:「惜珠妹妹。」

  惜珠柳葉眉、吊梢眼,斜插著一朵白芙蓉。她也是一位名滿京師的倌人,且與青田自五六歲起就一道學藝,正出身於同一家小班,算是一山難容二虎。只見她雖然擺出了一臉的熱絡,身子卻向前頭的祝一慶偎過去,佯笑道:「祝大人,昨兒您老明明吩咐的午時一刻,這時已酒過三巡,青田姐姐才姍姍來遲,面子竟比三爺還要大呢。」

  祝一慶慈眉善目的,只打個哈哈,把手衝著席首一張,「青田姑娘,快來見過三爺,呃——,王三爺。」

  兩名伴酒的孌童間,王三爺踞坐在正中,看年歲約莫有二十七八,膚色略黑,眉目生得稜角分明,看起來有一股奕奕逼人的英氣,神色倒十分淡淡的。青田不認識這位王三爺,但她成日打交道的不是高官就是貴戚,早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既然一品大員祝一慶也對該人謙恭有加,又姓「王」——京中再無第二個王家,乃頭一號豪門望族,權傾朝野。

  她心內一凜,立時就嬌滴滴地萬福下去,眼波流閃出萬種風情,等閒一睞使人瘦。

  「見過王三爺。」

  從青田出現在門前,王三爺只深望了她一眼就轉開目光,想來是見慣了各色佳人,對怎樣驚人的美貌也只視若等閒。此時也不過把雙目向這裡掠一掠,可有可無地點了個眼皮,就再不曾朝她多瞧。

  惜珠卻在另一頭緊盯住青田不放,一雙艷眸中滿是譏誚,「三爺有所不知,青田姐姐的吹彈歌唱樣樣出色,莫說在我們懷雅堂,就在整個槐花胡同的小班裡也是首屈一指的,有『花魁娘子』的雅號。她肯定是故意遲來,存心討罰。不罰她好好彈一套大麯,倒辜負了她呢。」

  青田與惜珠自幼不和,沒一天不勾鬥上幾回合的,早聽出她明裡是稱讚自己的才藝,實則是暗指自己恃仗花魁的身份擺譜遲到。當即嬌笑一聲,輕巧地避開了舌鋒,「休提吹彈歌唱,只聽妹妹這話就知道,同她比起來,連講笑話我也望塵莫及。貴人在座,我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故意遲到。原是琵琶的弦斷了,臨又換了一套弦,所以耽擱了一陣子。」

  祝一慶顯然也不願橫生事端,只理一理長鬚,順著青田的話接道:「講笑話也好,平日裡就算了,今兒三爺在,遲到可不像話。」

  喬運則也即刻在一旁溫潤一聲:「老師此言有理,方才大家聯句作對,雅也雅了,不妨就來個俗的清爽一下耳目。」他轉面青田微微地一笑,「就罰你講個笑話吧。」

  二人暗暗交了一個眼神,眼神裡滿是老辣而醇厚的默契,像沒有個幾十年釀不出的酒。青田心知這場遲到風波就此揭過,便笑盈盈地捧上一隻小小的荳蔻盒。倌人陪酒有一條規矩,所侍奉的是哪位客人,就要將自己的荳蔻盒子擺在哪位客人的面前。但看青田先把手中的盒子放來了喬運則的杯盤邊,便告坐於他肩後,作勢一嘆:「情願領罰。既然我來晚了,無緣見識方才諸位的巧對,只好說個《拙對》的故事博大家一笑。說是河南一個員外,有一個不學無術的兒子。員外出上聯說:『門前細水流將去。』兒子對下聯說:『屋裡高山跳出來。』如此文理不通,把員外氣得痛罵了兒子一頓。這一天,父子二人去道觀裡拜客,一個道士出門迎接。員外一見就哈哈大笑說:『我冤枉兒子了,屋裡高山跳出來,果然是有的。』原來呀,這道士名號『高山』,是個跛子。」

  房間裡不知怎地一下靜極,唯有那王三爺笑哼一聲,拈起了手裡金紅兩色的琺瑯杯,「道士腿跛,過門檻,得跳。『屋裡高山跳出來』,兩位沒聽懂嗎?」

  「嘿嘿,是。」

  「哦,呵呵。」

  零碎的笑聲中,青田見大家全顯出一種極為惶恐的神色,正感到迷惑不解,屋外走入了一名僕從向王三爺附耳一陣,三爺懶懶地放下酒杯,「有事,告辭。」

  祝一慶急忙提身,「我送三爺。」慇勤尾隨間,一面沖諸人將袖裾一拂,「你們待著,不必送了。」又轉頭朝三爺咕噥著什麼就往外走。

  青田也隨著眾人一併起身行禮,「三爺慢走。」但只頃刻間,她的目光就悚然巨變,但看王三爺一站起,肩背挺拔,身材高大而魁梧,可每等左腿邁出,右腿才稍顯拖拉地跟上,一步就帶著右肩稍稍地一沉。但這跛行的姿態卻並未流露出絲毫不雅,反而充滿了權勢的威嚴。

  王三爺穩穩地跨過門檻,隨後把頭擰回,冷颼颼地道:「喬公子,多謝你這頓飯。」

  喬運則的滿腹文章都在舌尖打了結,只能沖對方和頭也不回的老師祝一慶的背影,頭碰腳地弓下腰。

  漫長的死寂後,小孌童中的一個絞扭著兩手,聲音荏弱而驚懼:「青田姑娘,你可闖大禍了。」

  青田只覺心口像是被填了塊冰疙瘩,齒關都打起顫來,「王三、王三爺?他、他不是——王家三公子?他是——跛子三?」

  等候在雅間外的侍婢們有幾人探足而入,最前頭的小鬟看著還不滿十歲,童言無忌地發問:「跛子三是誰?」

  一旁的同伴忙一把捫住了她的嘴,那頭的惜珠卻「咯」地一下笑出了聲來,「說來話長。」她聲音脆亮,飛天髻間的一隻紫金簪喋喋亂閃,「當今幼君臨朝,上有兩宮太后,母后皇太后是先皇的正宮,聖母皇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人稱『東宮』、『西宮』,朝廷也分為東、西兩黨。東黨黨人就是外戚王家,王家累世巨宦,曾出過五位皇后、四代宰輔,把持大政已近百年,如今以東太后王娘娘的父親、內閣首輔王卻釗王大人為首。至於西太后一黨,倚仗的就是這一位!」

  惜珠高挑起兩眉,將手朝王三爺離去的方向一指,「這一位倒真算半個王家人,論輩分,東太后王娘娘還要叫他一聲表哥。他的生母就是王娘娘的姑媽,老王皇后。當年王皇后只有這一個獨生子,在皇子中排行第三,本該是以嫡出之尊承繼大統的,可無奈老皇帝不喜歡這個身有殘疾的三兒子,硬是將皇位傳給了庶出的長子,也就是先皇。先皇一共在位四年,就把他三弟給幽禁了四年,後來暴病駕崩,蒙古韃靼趁亂進犯邊境,朝廷屢戰屢敗,倒多虧那籠中之囚少年時曾在韃靼做過人質,熟知蒙古的地理軍情,自請披甲上陣,挽狂瀾於既倒。西太后待其凱旋迴朝,便大肆封賞,結黨來抗衡外戚王家,以圖扶助幼帝、振興宗室。」

  「哦,」那小鬟扎開兩手,倒抽一口涼氣,「原來他……」

  「沒錯,不姓『王』而身為『王』,非乃『王三爺』,卻是『三、王、爺』。」惜珠駐足於青田身前,撫一撫對方袖上的灑金線滾邊,滿臉都是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之色,「姐姐,你若依時前來,就能聽見祝大人提前向咱們交待三爺此次白龍魚服之舉。可惜呀,姐姐是花魁娘子,動不動就要搭架子遲到,什麼也沒聽見,沒聽見也罷了,一看人家假托姓王就當是東黨王家人,不曾想『巧對』真成了『拙對』,弄巧成拙。當年有不開眼的趁龍困淺灘時拿這不雅的諢號在背後取笑,眼下也早落得滿門抄斬,姐姐今天竟敢公然嘲弄,不知會是何等下場?」

  另一個看著老成些的孌童趕緊把青田裙間的閃金雙環縧一扯,寬慰道:「別聽惜珠姑娘開玩笑,青田姑娘不必擔心,開席前祝大人千叮萬囑過的,今兒與三爺共宴之事不准咱們外洩半個字。聽見了嗎你們,啊?想惹上殺身之禍,那就只管往外講。」他環視屋中的眾婢,厲色警告,又轉向青田低語:「也就是說,咱們從未見過三爺,既然從未見過,又何來冒犯?再說姑娘本是無心之失,三爺也不會自貶身價跑來同咱們這樣的人計較,只是……」他嘆了口氣,瞄了瞄始終保持著沉默的喬運則。

  惜珠又「咯咯」地笑了,她抄起兩臂,濃香逼人的臉蛋依然湊著青田,卻把一雙艷麗而殘酷的眼睛直直盯住了喬運則,「是啊,狀元公,青田姐姐是您叫的條子,這筆賬看來要記到您頭上了。想您寒窗苦讀十載,難得一朝金榜題名,更難得的是祝大人這位座師的賞識之情,破例為您親自引薦,本該是一步登天的,卻不想青田姐姐的嘴一張,就替您把朝廷戰功赫赫、炙手可熱的皇叔父攝政王,得罪了個底、朝、天!」

  在惜珠尖鋭的嗓音中,青田終於失魂一震,移目看向喬運則。那俊雅的男子空自怔立在門前,腰身仍沉沉地躬曲著,如同背負著一份巨大而沉重的、從天而降的厄運。

  窗外一陣溫風,捲過了四月的艷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