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占春魁·11

  平靜的日子並未過多久,便來了一場大風波。挑起這一場風波的,是惜珠。

  惜珠在那日酒宴上被青田的客人馮公爺當眾羞辱,一直忿忿於心,原就性子孤高,這下更變得乖僻了幾分。這一天剛上樓,迎眼就瞧見兩個垂髫小鬟正湊在她房門口唧噥著什麼,其中一個是自己屋裡的梅子,另一個是青田屋裡的桂珍,一瞅見她忙就跑開了。惜珠罵了一句「鬼鬼祟祟」,上前照著梅子的嘴就掐了兩把,「你不曉得我討厭青田那賤人不是?專要找她的人往一處說話?下次再讓我看到,擰爛你這張嘴。」

  梅子哭著摀住了嘴巴急切地分辯道:「姑娘我錯了,可我沒找她,是桂珍自個找我說話,她說青田姑娘快走了,到時她想來姑娘你這邊伺候,先和我商量商量。」

  「快走了?」一絲疑色掠過了惜珠的臉,她微微地俯身,把梅子拉進了屋裡,「桂珍同你說了什麼?你一字不差地同我說出來。」

  梅子被掐出了血的嘴唇一點一點地腫起,笨拙地上下翻動著,「桂珍說,頭兩天青田姑娘的喬相公送了她一套親手裁的鳳衣,說馬上就替她贖身,抬她上門做大老婆,現在大傢伙都管青田姑娘叫『狀元夫人』呢。」

  惜珠的眼睛猛一下瞪圓,梅子嚇得趕緊抱住了頭,良久,卻始終沒有等到巴掌落在她臉上或身上,這才怯怯地向上望一望。她望見惜珠姑娘露出了一個明艷而狡黠的笑,伸出手,把手心放來她嘴邊揉了揉,「你再去問問桂珍,她們『狀元夫人』把那鳳衣擱在哪兒了?悄悄的,別叫旁人知道,回來我疼你。」

  綠窗風月處,不知不覺間又已是殘日西沉,又已是東方新亮。

  第二日過了午,惜珠剛起身,正傍在窗下早妝就聽得妝房的房門「嗵」一聲,被誰一腳踹開。

  她連看也不用看就猜到是誰,臉上露出了得勝的笑容,「呦,姐姐為人可愈發地不拘了,連敲門都不會了。」

  門外,青田一身火冒三丈之態,正欲說什麼,卻見惜珠的客人戴雁自進間走出,滿面堆笑地趕上前,「青田姐姐來了,進來坐。」

  青田不知戴雁在此住局,只得把口邊的謾罵生吞而回,拗出了略顯僵硬的一笑,「戴爺您早。」

  戴雁見青田脂粉不御、烏雲散挽,面上又微含著幾分怒意,極是顧盼非凡,不由就貼過來把鼻頭探在她脖梗處輕嗅,「姐姐熏的是什麼香?這樣好聞,我竟從不曾聞過的。」

  青田稍一躲,「大早起的誰熏什麼香啊?戴爺淨說笑。」

  「噯,我倒有句不是說笑的話,人所謂之『一字字更長漏永,一聲聲衣寬頻鬆』

  ,那夜聽了姐姐的唱奏,我才知曉這句話中的意味。」一雙軟溜溜的含情目像熱乎乎的狗舌頭,只黏在青田的臉上舔來舔去。

  青田又移了移身子,直直朝屋裡頭望進去,「我有些話問惜珠妹妹,煩她出來一下。」

  戴雁伸手往她的腰間環過,「什麼話進來說。」

  近午的好日頭把屋裡照得白輝一片,雕紅鏡檯邊,一個梳頭的大丫鬟替惜珠綰髮,另有梅子等幾個小丫頭手捧了三四件衣裳立在後頭等她挑。惜珠本是逍遙自在地塗脂抹粉,卻看戴雁在門後跟青田嘰咕個沒完,立時就幾步上前橫臂隔斷了二人,重重把戴雁一瞪,「我同姐姐說話,你來瞎講啥?」

  她扯著青田,一行吩咐外屋幾個擺茶插花的丫頭們好生伺候戴爺,一行來在廊道間。

  甫站定,青田就將身子一回,「是不是你幹的?」

  惜珠的臉上只撲了粉,還未擦胭脂,看起來白蒼蒼的一片,似一條狠戾的鬼影。她伸出戴著一隻細麻花金銀雙絞鐲的右手,把那直抻到自己鼻下的物事撩起一角,十分矯情地端量一番又拋開,「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姐姐的嫁衣。這不好好的嗎,怎麼了?」

  青田一手捏著大紅綢衣,另一手扽起一角,「這墨汁,是不是你幹的?」

  惜珠帶著毫不掩飾的喜色瞧著自己的傑作——這被一大灘墨汁潑污的錦線細綉,兩手往胸前一抱,「哦,這個啊!嗐,姐姐得配狀元,自己可不也該有幾兩墨水嘛。再說了,狀元娶親可是轟動四海的大事,成親當天賓客們也得看一看清楚,這位狀元夫人到底是纖塵不染,還是滿、身、污、漬。『一日為娼,終身為娼』,這世上還沒聽見過哪個男人願意娶個娼婦做大老婆的。姐姐一心盼著終成眷屬的《綉襦記》

  ,我卻怕最後盼來一出負心薄情的《焚香記》

  。妹妹是一片好心為了姐姐,勸姐姐,這場春秋大夢,差不多就醒吧!」話畢,對青田千嬌百媚一笑,蛇妖款擺地走了。

  青田拳著紅衣的指節根根突立,好,就是惜珠幹的,趁自己昨夜隨客人外宿溜進了她的房,打開了她那架千枝萬葉紋樣的紫檀衣箱,把整整一盒的墨汁倒在了她珍藏的嫁衣上。多少年,在這個虛情假意的地方,她學會了隨心所欲地從眼裡擠出幾滴白水來,卻忘記了怎麼發自真心地哭一場。可這些個日子,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有獨處的時光,她都抱著這件嫁衣哭得死去活來。

  在飄散著瑞腦清香的走廊中,青田望著惜珠遠去的背影,浮出一個扭曲的笑。惜珠這婊子不知道自己幹下了什麼,她毀掉了另一個婊子的,最大的一件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