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占春魁·13

  青田把惜珠直氣得昏厥,自己卻優哉游哉。這一夜正是先前與愛郎喬運則說定的焦府之宴,故此還特地沐浴熏香、穿戴一新。誰知等到太陽下山,請她出局的局票未等到,先等來一名不速之客:

  攝政王齊奢。

  他仍同一個月前一樣,微服,隨身只帶兩名僕從,自稱「王三爺」,出手就賞了一兩黃金、一對玉璧。段二姐一見,直若見了苦思的親人,簡直恨不能親自赤膊上陣,奉承得不知怎麼才好,著急著慌地叫青田出來敬瓜子、敬新茶,更把一色的白粉定窯碟盛了桂林馬蹄、廣東荔枝、青梅桔餅、桂花八珍之類的珍席果品統統擺上。青田雖不曉得什麼風又把這位給吹了來,卻也只得堆起了笑容相陪。他一連聽她唱了幾支曲,又與她置枰對弈,總之不見動身的意思。

  室內焚著生結香,更熏得幾盆素馨花、茉莉花濃香沉沉,惹得青田一身燥熱。

  她一手把寵物貓攏在腿邊撫著其純白的毛皮,心不在焉地投下了黑子一枚,滿腦子只惦記著喬運則,他們的今夜之約,還有——青田甜蜜地遐想著——他們的今生之約,她和他塵埃落定、永不分離的結局。

  「青田姑娘出局!」

  外場嘹喨的喊聲傳至樓上,青田回過神,立即心內雀躍不已,卻明知故問道:「哪裡?」

  「燈市口紗帽胡同焦府。」門簾被打起,婢女暮雲走進來,當心地向齊奢深施一禮。

  齊奢一根犀帶攔腰,身著品藍色的箭袖袍,遍嵌著只在光下才可見的卍字暗紋。他的人有一剎若有似無的驚疑,搛棋子的手靜止在半空,眼望青田以詢:「富商焦遵?他是你的客人?」

  「回三爺的話,」暮雲輕聲代答,「叫局的是——喬運則喬公子。」

  不知為何,聽到焦、喬二人被聯繫在一處,那一絲驚疑猛然蛻變為沉重的陰霾蒙上了齊奢的臉。他轉視紋枰,放落了手中的白子,既沒有走,也沒有放青田走的表示。

  依照慣例,倌人如需在待客時轉局,無論客人是什麼身份也不能強留不放。但青田覷了一眼男人的臉色,就見風使舵地打發暮雲道:「你去說一聲,說我晚些動身。」一行重拾殘局,僅來個小尖的自補。近百手後,中腹棋筋被吃,青田即推枰認輸,「三爺,天色也不早了,您餓了吧?要不去旁邊的館子叫兩個菜?其實我們自己的小廚房做得倒比外頭好,又精緻又乾淨,三爺試試?」

  齊奢置若罔聞,單是低著頭一粒粒地撿棋子,「再來。」

  青田不敢違拗,只好強捺下性子再戰。小半個時辰過去,一旁的貓兒在御已發出輕微的鼾聲,青田把手挖在棋盒內一個勁往計時的刻漏上瞄,又不好提醒齊奢,便再喚進了暮雲旁敲側擊:「你派人去焦府走一遭,說我耽擱一下就到。」

  暮雲面露尷尬,把綉有綠萼的小袖輕輕地搓弄著,「呦,怎麼才汪嫂子送茶上來沒跟姑娘說嗎?不用去啦。惜珠姑娘早取了局票代局

  去了,這陣子想來酒都吃完了。」

  青田一聽就愣了,惜珠強撐病體代她出局,自不會安了什麼好心,怕是要當席給喬運則難堪,更怕是——她倒抽一口冷氣,回想起自己魅惑戴雁的一幕,彷彿已看到惜珠照貓畫虎地對付喬運則。她不是信不過自己的愛人,但他只有過她一個女人,看慣了她的柔媚,難保不會突然發現惜珠的冷艷是種更新鮮、更凌厲的美。不行,必須得阻止惜珠——在她把自己變成席間一道最美味的大菜前。

  青田的心中十萬火急,卻只嬌慵起身,碰巧她穿的也是藍,寶藍色的密綉紗衣上穿枝寶仙的花樣綿延舒展,「三爺,您是天底下頭一號忙人,照理好容易逮住,輕易不能放您走的。但——,擱在別的客人,我一定天花亂墜編出些理由來,在三爺面前我是不敢掉花槍的。實不相瞞,早幾天喬公子就跟我定下了這個約會,讓我——」她笑著頓了頓,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靦腆,「務必要到。」

  「務必要到。」齊奢玩味著這句話,直望住青田的眼神很複雜,竟似有種悲天憫人的意味。之後他游目旁顧,聲音裡生出了隱隱的涼意來:「他說『務必要到』,我說『坐下,下棋』。」

  青田稍一琢磨,就不著痕跡地連消帶打道:「三爺總攝國政,朝廷的諭旨都是經由三爺的口中發出,其他人說的話叫做『話』,三爺說的話叫做『旨意』,號令天下,任誰也該聽三爺的。不過,今日焦府夜宴,青田早已經應承過喬公子。子曰:『民無信不立。』

  青田守約,並非拂逆三爺的意思,而正是為了三爺。假如一個如我之位卑的女子也懂一諾千金的道理,那麼試問舉國上下還有誰會不謹守誠信之道?『夫信者,人君之大寶也。』

  」

  齊奢聆聽著青田的娓娓之辯,一笑置之:「你若是個男子在朝為官,定寫得一手諫諍的好文章。」

  「諫諍可不是青田的長項,我擅長的是在酒席上講笑話得罪人。」她見對方的笑意更加明顯,也就笑著拜一拜,「三爺日理萬機,我原是不敢留的。不過您要不著急,我叫人進來給三爺再唱幾首時新的小曲,您寬坐,我去打個照面就回,再給您斟酒賠罪。」

  齊奢仍那樣半笑不笑的,「我並沒允許你走。」

  青田怔了怔,復強顏而笑,「青田可否知道理由?」

  「你會知道的,不過不是現在。」

  「三爺,多餘的都不講,只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身為倌人,也自有小班裡的一套規矩。打茶圍時逢人叫局,或出局時另有客叫,牌、酒一巡就轉局,這是行規,所以就算今夜叫局的並不是喬公子,青田也是不得不去敷衍一下的。您看,本來客人都有個先來後到,可您一進門,我立刻就使法子把前頭那位都已經坐進正屋裡的給支走,又放著西屋裡那個傻等了半晚上,這陣子再叫局不到,真是壞了規矩,就是媽媽知道也要罵的。」

  齊奢顯然被冒犯,恢復了一身的傲慢之氣,「不管在哪兒,規矩都由我定。坐下。」

  青田卻只把姿態放得更低,幾乎是求懇的語氣了:「三爺,您是坐坐就走的,我卻要在這裡天長日久地呆下去,做壞了生意可沒活路了,煩您也體諒體諒我的難處。」

  「坐下。」

  「三爺,要不您看這樣——」

  「不識抬舉的玩意兒!」毫無徵兆,齊奢改顏,凶神惡煞地一把掀翻了黃花梨棋桌。打盹的貓兒在御一驚躍開,門口卻衝進了兩個人。原是他貼身的太監周敦跟侍衛何無為,一聽見裡面的動靜不對,便趨肅待命。

  青田的笑在面上僵住,她對喬運則的一腔深情只向面前這個地位崇高的男人吐露過,她當他將心比心,她當他大慈大悲,然而他不過只是又一個貪圖她美色的當權者,恃強凌弱、仗勢欺人。她對他一直存於心間的感激,就隨著傾翻一地的棋子而分崩離析。

  青田蹲下地,捻一粒黑子重新放回到齊奢的手邊,美目含笑,流動顧盼,「三爺,這叫玩意兒,任您拋,任我撿,自個不知道動彈。青田,是有手有腳的人,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您若非要強留,就用腰間的蒙古刀吧。」她笑著深躬一個萬福,瞥都不瞥門前那一對兇殘的哼哈二將,轉眼即去。

  暮雲嚇得杵在當場,喉間發出「咔咔」的響動,「三爺,您、您千萬別介意,姑、姑、姑娘她——,姑娘!姑娘!」終是看了看青田的背影,踉蹌追出。

  屋內,是銀紅撒花的帳幔、楸木雕玉的花罩、紫檀緙絲三屏風、海棠綉墩五開光……齊奢一個人被剩在這瑣碎的花團錦簇的暗角。他伸長手把受驚的貓兒抱入懷,極長久地撫慰著,黑白分明的雙目在滿炕滿地的黑子與白子間逡巡,最終落在了其中一顆上——由青田放回的那顆,衷心地,綻開了一個笑。

  「何無為。」

  與太監並立在一旁的侍衛大步上前,他神態威重,鼻梁略勾如彎刀。適才眼巴巴放走了那目無綱紀的婊子,正叫人恨得牙根癢,見主子開口,立時精神地一挺胸道:「奴才在!」

  就這一陣子功夫,青田早已經登轎而去。紅倌人的香轎與眾不同,只見洋藍大呢的轎衣上是白絨線綉的折枝梅,四角結著翠色流蘇,杭州香藤轎杠上還垂下四隻以水鑽鑲點的綵球,在一路上又好奇又艷羡的目光中,流星趕月似地就來到了燈市口。

  顧名思義,燈市口遍地都是燈。臨街的鋪面在樑上、檐下、門前、室內,以至於把牆壁鏤空了掛嵌綵燈,霞罩煙籠,炫目迷神。燈海中一所幽深巨宅,石獅把門,上書「焦府」二字。

  「姑娘,到了。」

  青田的心不是不發慌的,也為自己在攝政王面前的一時魯莽而追悔,但事已至此,先顧眼前罷了。她從轎窗後探出半扇眉眼,指派跟局娘姨道:「你去通報。」

  「是了,」未及移步,娘姨卻又站定,「呦,出來了!」

  由焦家大門內湧出十來人,看起來是宴畢四散之際,男客們均被鶯鶯燕燕所包圍,其中喬運則走在末尾,他身畔女子的腰肢細得像一隻春瓶,瓶內的插花是一支高聳出雲鬢的鮮紅牡丹。

  今歲東風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來

  ——正是惜珠。

  街口的轎內,青田恨得眼中直要噴出火來。但轉目一瞧,見愛郎喬運則在惜珠的陪伴下渾不復平日神采,竟一副步履沉沉、鬱鬱寡歡之相,頓令她轉怒為喜。忽又看喬運則心有靈犀般朝她這邊擰過了頭來,二人目光相接。距離與光線令青田看不太清對方的表情,她僅僅暖意盈然地笑著,向他點個頭。

  夜色間,喬運則驚望對街那熟悉的轎子,薄而鋭的嘴角有一抽動,隨之更是整個人都一震。他回頭,原來肩膀搭上了惜珠的紅酥手,她的人親密地把他半扶半靠,臉向著某處挑釁而笑——只因也看見了青田的幃轎。

  青田再一次怒火重燃,直想衝下去拽開那女人的手。也許是恨意之盛,只一剎後,就有一股無形之力一把從喬運則身上拽開了惜珠的兩隻手,並恐怖而不可思議地,用它們扼住了惜珠自己的喉。焦府前,人們開始驚呼,圍觀著名妓驟然的失態:好似一朵暴風中的花,惜珠靜默而狂烈地掙扎,把身體向各個角度旋舞著,又重重摔倒,雙手仍掐住自己的喉頭,嘴角吐出了血沫。抽搐,死亡。

  髮間的牡丹猶自簌簌抖索著,飄零了幾點花瓣。

  全部的過程從頭到尾僅用了眼睛眨幾眨的功夫,而青田根本忘記了眨眼,瞠目結舌地看。接著就覺得轎廂猛一晃,嚇得她忙撐住了兩邊的板壁,暈頭轉向中感到轎身被掉了個頭,重新向來路奔去。她驚懼萬狀地扒開了轎簾,發現懷雅堂的轎伕們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隊腰間佩劍的陌生人,前方领頭的正是攝政王那叫做何無為的貼身侍衛。他腳不沾地地奔跑著,任何解釋也無,只把永遠冷峻的面孔轉過來瞟了她一眼。青田失力地垂下手,任由被綁架似地帶離了現場。

  風一陣陣地撲打著前帷,欲開還閉,如一則揭曉前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