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占春魁·14

  房間仍是青田離開時的樣子,滿地都散落著黑色和白色的象牙棋子,連同靜坐其間的齊奢也像是從未移動過。

  她立在門前呆呆地望著他,他也在細細審視她:她的眼、胸膛,全身。但青田壓根無視這犀利的目光,她全部的思維都已被惜珠所佔據。她和惜珠是敵人,沒錯,可她們間無休止的吵嘴、掐架、互相使絆子,是交纏著一塊長大、一塊學藝,乃至於一塊被禠奪了童貞的親密,對彼此的憎惡早變成了彼此的一部分。因此失去了惜珠的她,好比一個詞失去了自身的反義詞,令到青田完全地不相信,並且完全地——

  「不明白?」齊奢終於開口講話,語氣淡而無味,「今日宴客的富商焦遵,同朝廷禮部左侍郎張延書有過節,起因是,張延書看上了焦家在紗帽胡同的這棟宅子,想買,焦遵不賣,其間鬧得相當不愉快。我手下有批人專司刺探京師官紳的動向,前幾天上報了一條消息,說張延書的管家密購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昂貴毒藥,直到剛才我才明白它的用途。今天晚上的這件事在外人看起來,是焦遵意圖毒殺喬運則,卻誤殺了代酒之人。實際上,是喬運則監守自盜,自己給侑酒的倌人下了毒。府上出了這麼一樁人命案,焦遵從此便成了俎上魚肉,任憑張延書宰割。——還不明白?那麼看來,你並沒有聽說。」

  齊奢由鼻內長出了一聲氣,直視迷惑的青田,目光中似也含有著一道惻隱嘆息,「喬公子雙喜臨門:官場,已放了九品禮部觀政;情場,已聘了張延書的獨女為妻。」

  伴著最後一個字,血色就一下自青田的面上消失,連一對豐柔嘴唇上的胭脂都褪成了奪目的慘白。她的手指打著抖,在身側碰到了一把如意圈椅,就緊緊地攥住了椅子的扶手。

  齊奢稍一頓,便清清楚楚地繼續道:「因此,為了緩和與張延書的關係,焦遵才會設宴款待喬運則,卻正墮入其老泰山的彀中。而喬運則這位東床快婿則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對於他美滿姻緣最大的阻礙就是——你。若不是我今日興之所至上門探訪你,這一頓鴻門宴,就會是張家翁婿的一石二鳥,惜珠姑娘不過是李代桃僵。」他再次停頓下來,觀察著青田的反應,「什麼感覺?想哭,覺得自己是最可憐的人?還是想笑,覺得自己是最可笑的人?」

  青田什麼也沒答,因為她根本描述不出這詭異的感覺,活像是,自己親耳聽聞自己的死訊。她回想起那一夜,喬運則為她親手所裁的嫁衣、向她親口所許的婚約,所以她不明白,還是不明白,絲毫也不能明白,她的頭腦已陷入絶對的混亂。也許是一霎,也許是千年,反正當感官恢復時,她發覺自己已滑落進那把圈椅中,雙眼發直,看一個男人拖著條瘸腿在她的房間裡踱來踱去。

  「我小時候,可以跑得飛快,快到滿宮的太監宮女都捉我不住。」這就是齊奢信口的開場,其後,是一張信手的潑墨畫,枝葉旁逸地勾勒出半生的洋洋灑灑,「八歲,冊立太子大典,皇極殿中的一根橫樑落下來砸斷了我的腿,以天象不合與身有殘疾為由,父皇第一回剝奪了我的皇儲之位,而那根橫樑是他預先叫人鋸斷的。九歲,我母后薨逝。十歲,從未單獨召對過我的父皇把我叫到跟前,拍著我的肩,教導我作為一個皇子的責任,然後將我當做和談的人質送去了蒙古韃靼。結果我只在草原的帳篷裡睡了七天,就聽到父皇親率三十萬大軍突襲邊境的消息。韃靼大汗沒殺我,他明白,我不過是這場遊戲裡的一枚——『棄子』。這一切,只為我母后是中宮皇后,也是外戚王家的女兒;身為她的獨子,我是唯一合法的皇儲,也是父皇最不希望看到的繼承者。十七歲,我自己從草原一路逃回到北京。這一次,我外祖父出面,以首輔之名發動了滿朝的親貴大臣扶助於我,要求父皇早立國本。曠日持久的爭論後,父皇終於讓步,他許諾:我與皇長子誰先誕下世子,誰就將成為太子。我的王妃與皇長子的側妃幾乎在同一天生產,都是兒子,我的王妃早了兩個時辰。就在我即將第二次被冊為儲君前,孩子卻迸發痘症,未滿月而夭折。王妃悲痛不勝,投環自縊。她至死也猜不到,那不是人人認定的天災,那是人禍。孩子發病前曾穿過一件百衲衣,那件衣服是我父皇所授意,卻由我皇兄的側妃——也就是當今西太后——出面送來府中。我與皇兄是敵手,西太后與我的王妃卻是親姐妹,王妃沒有提防。孩子死後,我的外祖父也放棄了我,轉而挑選出一位嫡孫女塞給皇兄,作為新晉太子妃——下一位王皇后。兩年後父皇駕崩,太子正大位,而我大哥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將我這個無妻無子的跛兄弟幽禁終身。直到又過了四年,他服食仙丹過量暴死在寵妃宮中,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我才被釋放。正逢韃靼進犯邊境,我立下軍令狀,率三軍拚死取勝,從而奪取兵權,進而踐祚居攝。」

  講述中,齊奢的語調始終保持著單調的平靜,繼而他站定,盯住了癱坐在椅內的青田,「我這是在安慰你,『禍兮,福之所倚。』我之前不過是個被圈禁的廢王,今日卻手操國柄,並不是由於我貴為天子叔父的身份,而是由於我懂得怎樣在沙場上擊敗戰無不勝的韃靼騎兵、在朝堂上運用波譎雲詭的權謀之術。而我之所以能夠擊敗韃靼,是由於我在韃靼當了足足七年的人質;我會玩弄權術,也只不過是由於我打出生起就見遍了世上最醜陋的權術。相信我,我和你一樣,被最親的人背叛過——不止一次,我幾乎誰也不相信。第一天晚上你跪在我府門口的時候,我就一直在琢磨,這姑娘到底是個太聰明的玩意兒,還是個太傻的人?我想我有答案了。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把這些最黑暗的事兒都一股腦地告訴給你聽,因為你,已成為我齊奢一生中最為光明磊落的一個決定。」他把臉定在青田的正前方,屈著半截身子好似一匹白馬,「段青田,我要你。」

  聞言,青田愣了半晌,隨之「噗」一聲笑了,唾沫腥子簡直直噴去齊奢臉上。她把自己笑得前仰後合,仙台髻上一副沉沉的和合如意金簪搖搖欲落,「三爺,莫說您是至尊無上的攝政王,就算只是販夫走卒,只要拿得出真金白銀,青田這身子就是您的,何用擺出這麼大陣仗來?」

  對她這副謬然之態,齊奢單是把嘴角一歪,直起了腰桿道:「說不想你這身子,是假話,可拿錢買,裡頭裝著的那顆心你就不肯給我了。買櫝還珠的傻事兒,我不做。」他蹭了兩步停在門前,俯視著青田,把手壓上她一邊的肩,「你那喬公子是我拿御筆選中的,所以別太難過,區區一個狀元,沒了就沒了,我賠你一個——點狀元的人。」他並不再多看青田一眼,僅微含笑意地朝前直望了一刻,手在她肩頭拍拍,拉開門,離去。

  椅上,青田大口地吐著氣,握住坐椅的扶手向前半傾下身體。攝政王的話已隨他的人同一刻消失,不斷出現著的,唯有灼燒著腦髓、大片大片的往事:喬運則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千秋萬歲的眼耳口鼻,他謙潔的布衣同台閣體

  ,硬邦邦的標尺同狂熱的花樣,滾燙的情書同冰涼的眼淚,一座汪洋那麼多的眼淚。他們束手無策地抱頭痛哭著,因為第二天,她的荳蔻年華將被一位富可敵國的男子梳櫳。媽媽強行把她拖走,她絶望地在柴房內繞著圈,後來惡狠狠地拿一根骯髒的柴枝自己污辱了自己。最純潔之物,心愛的他得不到,那就誰也別想得到。無數次因他而得的毆打,那一次是最狠的,若非媽媽打到了手臂脫臼,她一定會死。她用扭傷的腰肢蹁躚起舞,彈琵琶彈到五根指甲剝落四根,一錠墨只練一個大字……她刻苦地學習每一項技能,尤其是如何痴聲痴氣地抱著人,用從裡到外的柔軟騙取到硬的金與銀,為他去買一個把手中的剪刀換做筆的機會。男人們伏在她身上,一個又一個,她大張著眼躺在最深的爛泥底,含笑仰望著一株花,抽芽吐穗,在紅綃帳頂上慢慢地開。

  淚滴落下,長久的努力後,青田終於哭了出來。她弄懂了整件事,卻又什麼都不懂。唯一可確定的,就是喬運則的謀殺並未因她的遲到而失敗。房間內四面是棋子,在這一片自古令人熱衷的、永恆的關於廝殺的遊戲間,青田緩慢地滑下,出現了跟死者惜珠相同的症狀:雙手扣住自個的咽喉,劇烈、致命地乾嘔起來。

  穿堂風把那由齊奢所推開的門扉輕微地搖晃著,仿似一張迫切的書頁,躍躍欲試地,要翻去到新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