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支非常奇怪的送葬隊伍,除了抬棺禮樂,所有的送葬人皆為清一色的年輕女子,個個艷服盛裝地隨在棺後拍著手,長歌當哭。
路過的行人莫名駐足,有明白人便給大家解釋道:「死者是個窯姐兒,無親無故,因此連個給她披麻戴孝、摔喪駕靈的人也沒有,送葬的這些全是她院子裡的姐妹。也不知什麼時候傳下來的規矩,這行裡死了人不能哭,要笑,慶祝這一世苦楚受盡,來世可以清清白白地投胎,重新做人。」
路邊這些嗡嗡的耳語,再加上尖利的嗩吶鐃鈸也不能將妓女們的歌聲遮蓋,緊跟在棺後的領唱稍一頓,清亮的嗓音就又如雲雀破空,把古老的《蒿裡》唱了又唱:「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合著姐妹們的聲音,青田唱一句,就撈一把冥錢撒出,滿臉上都是脂粉難掩的萎敗之色。她差不多四天沒闔眼了。事發後,她向暮雲道明了真相的一部分:喬運則變節另聘。至於那真正殘忍的另一部分——喬運則才是殺害惜珠的真兇,而惜珠不過是她自己的替死鬼——青田則絶口不提。紛紛擾擾中,所有人皆認為惜珠是被商人焦遵誤殺,因此在背後對青田頗有議論:「青姐兒這回是做得太絶了些,竟把人家的頭髮拿去腳底下踩,這下好,惜珠姑娘真遭了禍事,怕青姐兒自己心裡也要過不去呢。」很快,大家的看法就得到了驗證。段二姐將惜珠的屍首領回來,本只打算破蓆子一卷扔去亂葬崗,青田死活不允,自己出了千把銀子,一頭補段二姐的虧空,一頭替惜珠置衣衾、布靈堂、買棺木、請僧道做消災洗孽道場,又日以繼夜地守靈哭喪,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慌得滿院子來勸:「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姑娘節哀。」
為惜珠弔唁的幾乎全是槐花胡同的人,懷雅堂的蝶仙、對霞、鳳琴自不必說,另幾家院子也有倌人前來。至於惜珠生前的客人則無一人露面,只有戴雁遣人送來了不菲的喪銀。倒是有個陌生的男人強行衝進來,對著靈柩哭暈了好幾次。青田對他沒一點兒印象,段二姐也好久才想起,這男人是蘇浙酒肆裡趕車的,有幾次替懷雅堂的車伕接送惜珠。「惜珠可能連句話都沒跟他說過。」段二姐拿手絹揩著淚,如斯回憶道。儘管青田再三堅持,惜珠也只停床了短短三日,懷雅堂是尋歡作樂之地,不適於過久的悲傷。
這一日出棺,伴著一路上的哀樂滾滾、靈旛簇簇,喪儀執事將棺槨抬到了城外。破土下葬後,前來送喪的十餘名妓女環立在墳周,默然不語。惜珠為人乖僻尖酸,大家都厭惡她,但此際見她生前芳名遠播,是何等的熱鬧排場,死後卻冷冷清清地往溝壑裡一埋了事,不覺皆惹動了自家的愁懷。群女之中,青田雙膝一軟,緩緩地跪坐而下,血紅色的煙綃長裙逶迤於黃土。她以手輕撫著墓碑,手指經過陰刻的六個字:校書段惜珠墓。她想像著假若這碑上刻的是自己的名,會有誰來送她一程?自不會是裘七爺、馮公爺,但喬運則——這口蜜腹劍的兇手,他會來嗎?
老講究是不能掉淚的,但一念及此,卻有忍不住的淚撲撲簌簌地從青田的眼中滑落。她把手摁在被太陽曬得滾熱的石碑上,闔目喃喃:「生做萬人妻,死為無夫鬼。」
周圍嗚嗚咽咽地響起了一片壓抑的哭聲,纍纍古墓間,一群身著花衣的妙齡女子在哭著座新墳。風吹過蒼天與紅日,漫天紛卷的冥錢下,青田送殯著她自己——被深深埋入地底的不是惜珠,而是曾全心全意地深愛著、信任著一個人的青田。死了,在艷陽天與輓歌的葬送下。
重回懷雅堂的當晚,青田再一次見到了齊奢。隨同他一起的照舊只那一名太監、一名侍衛,周敦和何無為見了她,跟前兩回的輕慢很不同,竟都審慎請安。青田略一愣,也出聲回了禮。齊奢打發了下人,不咸不淡地把她上下端詳了一遍,「怎麼,連個笑臉也不肯給?」
「不敢,」青田立即擠出個硬板板的笑,卻依然顯得冷淡至極,「本就是賣笑之人。話說回來,三爺您乃——」
齊奢手掌一舉,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閃過一道柔光,壓下了她的談鋒,「上次說得夠清楚了,我對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這段關係裡,你不是低微的娼妓,我也不是高貴的親王,你是淑女,我是君子,就這麼簡單。既然我有求於你,所謂『欲取先予』,姑娘有何心願儘管開口,我一定竭力而為。」
臨近仲夏的夜裡頭風也是熱的,把知了的鳴叫刮來耳邊,一刮又一刮,像有刀在割。隔過了好一段,青田才又低又啞道:「那麼賤妾確有一樁心事,該夜之後,『他』就對我避而不見。」
「何必要見?」
「死個明白。」
齊奢的嘴角輕輕一斜,「就是說,我剛對你剖明自個的心跡,你就讓我替你和別個牽線?」
青田臉色晦暗,一副任殺任剮的漠然,「三爺不願意,就不做。」
齊奢早料知她心中的難處,自不會對這不近人情之態多加計較,只淡淡地一笑了事,「不願意,更要做,但你得明白我這份委屈求全的誠意。說起來,六部九卿誰也不能明令發文,叫新翰林明兒上你懷雅堂來。但喬運則既已身在朝廷,就得懂朝廷的規矩。他的座師祝一慶是西黨,岳丈張延書是西黨,西黨的黨魁並非西太后,而是在下。頭兩回我來你這兒,身份諱莫如深,你也知道輕重,未曾吐露一個字。打今兒起這封口令就算是解禁了,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訴段二姐我是誰,用不了多久,整個北京城都會知道你的新客人。我也不消你唱曲佐酒,也不消你伺候枕衾,只消你收起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每每和我說說話,我沒事兒了多跑兩趟。你想見的人不願開罪我,就不願開罪你,不出兩個月,一定會登門。」
青田聽了良久不語,之後,轉面齊奢一笑,哀慟的眼神竟瞬時水靈靈地蕩漾了起來。只細看之下,這水靈是冰塊化出來的,涼得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