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鎖南枝·02

  至戌時,齊奢動身離開。段二姐馬上就踅了來,又打問這王三爺的來路。青田一五一十,驚得二姐的眼珠子幾不曾掉地,熱淚盈眶地將她一把抱住,「我的兒,你可真是媽媽的活寶貝!」

  這以後,齊奢來之前都會有專人告知,段二姐也特意收拾出後院的角門專供攝政王出入,並提前叫龜奴們驅逐一概閒雜人等。但每次齊奢來,也不過就在青田的房中坐一坐、說上兩句閒話,水也不沾唇就走。

  他當然不是不想和她多待一會兒,事實上,他願意花上整整一天、整整一輩子的時間,只用來看她是怎麼把雙眉輕輕地蹙起又懶懶展開,聽每一個平平無奇的字眼是怎麼被她柔美的聲音變成他從未諦聽過的天籟,只要簡簡單單地在她身邊,他的心就入迷狂喜。但這並未令齊奢喪失他一貫的謹慎和理智,他清楚地知道,她在他面前每一聲得體的淺笑、每一句機敏的應答、每一個優雅的眼神和轉身……所有令他心馳神往的這一切都得耗費掉她無窮的精力,就像一個遍體鱗傷的戰士還得背負著鎧甲迎敵,像一名折斷了足踝的舞者趔趄著取悅她的看客。他不忍這麼苛待她。

  所以儘管恨不能一天見到青田一百遍,齊奢卻嚴格地克制著自己的熱情,他必須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地靠近她,從在她的生命中每次只出現一刻鐘、兩刻鐘,再到一個時辰、小半天,到一天、十天、半個月……直到她餘生中的每一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被他所填滿。直到她真正地愛上他,如同他愛她。

  對齊奢而言,這是場清苦而神聖的修行,但在無數的旁觀者看來,這只是香艷而略帶穢褻的、又一位掌權者的墮落。

  「攝政王微服秘會名妓」不久就有聲有色地傳開了,青田本就花名遠播,這一下更是揚溢八方,數不清的客人慕名造訪。然而自喬運則金榜題名後,段二姐已答應過青田不再接待新客人,實在遇到威勢大的還逼得動青田陪飲香茶一杯,至於錦心繡口卻囊中羞澀的文人們,只好在門外自嘆無緣。轟轟烈烈下,青田卻是心如死灰,除了在齊奢的面前不得不強撐談笑外,對待其他人皆是一副凜然難犯的模樣。生客只當是花魁應有的傲氣,深以為然,還寫下了不少「春眉恁皺,秋目恁愁,凡夫端的難消受」之類的酸詩來讚美,至於馮公爺、裘御史等熟客則當是青田因惜珠之故而兔死狐悲,也不忍求全責備。

  唯獨有一回,馮公爺在懷雅堂擺酒,青田單木頭人似地往後頭一坐,也不唱,也不說,酒也不知道添一杯,倒是來客看不過抱怨起來:「公爺花錢吃酒,又不漂你的賬,又不借你的光,是來給你綳場面。你倒仗著紅一些就端出這樣的架子給我們客人悶氣受,你這把勢飯還想不想吃下去?」

  青田不過賠一個冷冷的笑,「大人莫動氣。我最近沒什麼精神頭,一天到晚懨懨牽牽的,我早也同公爺說了,讓他不用來我這裡請客,省得我應酬不到冷淡了檯面。公爺說,誰還沒有個不舒服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必沒有這樣挑刺的。我一向是把公爺當成自家人,自家人跟前也就隨意些,沒那麼多瞎巴結的花招子,請您多包涵了。」

  那人被這軟釘子碰得更要發作起來,馮公爺卻只聽得青田當眾稱他「自家人」,骨頭都輕了兩三斤,反吊下臉來責備朋友:「我早說了,她這段身子著實不好,怕是犯了暑病,你們不原諒著些,還來這般為難,是故意和我過不去嗎?」友人們見馮公爺執言,不便反駁,自此便將批評之語絶口不提。

  就這樣,青田只管混沌著把日子往下捱,捱一日,再一日。

  也不知過去了幾個日子,這一天從外頭酬酢歸來,下了車剛進過廳,就看見蝶仙、對霞、鳳琴幾個全擁在堂前,圍著看段二姐手裡牽著的一個女娃兒。自惜珠死後,二姐就張羅著要再給院子添一個人,不用猜也曉得,這就是新來的小倌人。倚門而站的蝶仙先瞧見青田,叫了聲「姐姐」,卻是滿臉的不高興。對霞靠在另一頭,手裡捏了把瓜子嗑著,把一片瓜子皮朝那女娃兒的腳邊啐去,「媽媽新買的,說等一陣把惜珠的舊屋收拾出來撥給她住。」言辭間有不小的怨恚。倒是鳳琴好奇地摸著那女娃兒頭上垂下的一段紅頭繩,笑嘻嘻地歪過頭,「她叫照花。」

  段二姐推了照花一把,一手指住了青田,「叫,快叫大姐姐好。」

  青田近前細看,只見照花已有十四五歲的年紀,梳著雙丫髻,壓眉打一層劉海,六角形的小臉上生著秀麗的薄腮細嘴,嘴唇緊抿著不出聲,只將一對極長的黑眼睛向上翻看著,很有一番清純的韻味。段二姐一向眼毒,短短幾日間又不知從哪裡覓來這樣的拔尖人才。院子後進的走馬樓上除了青田所住的東廂房,就屬惜珠生前的西廂寬敞華美,蝶仙和對霞覬覦已久,此時卻被二姐騰給這新人,如此力捧,當然惹人嫉妒。

  擱在以前,青田興許還問上三兩句,如今只覺對萬事萬物皆是木然,只淡淡把目光由這女孩的面上移開,向大家點個頭,「我身子不舒服,回房去躺會兒。」

  段二姐近來總有些怕這個女兒似的,應聲不迭:「哦,你去你去,快去歇著吧,不吃點兒東西?好,那你去吧。暮雲好好服侍你姑娘,那幾個小丫頭偷懶你只管狠狠地打。」

  青田一徑上樓回到房中,歪身就睡倒在床。一挨著枕頭,那些亂昏昏的記憶就來了:大笑,吻,冰涼的小鼻頭,他一年一年強壯起來的臂與膀,甜甜的舌尖與情話,嫁衣,婚約,他與另一個女人的婚約,褪色的紅絲繩,仿冒的青玉墜。睡不著,醒不了。業障因果像炸了的馬蜂窩,億萬根刺螯蜇在她身上,每一寸皮膚都是燒的、疼的、鮮血奔湧的,一如當年被媽媽高掄起皮鞭子抽。

  啪啦!啪啦!

  隨後是女孩子尖慘的哭號。

  青田煩躁地翻了個身,半坐起,「暮雲,暮雲!」

  有個紅褲綠鞋的半大小丫鬟推了門進來,是青田房裡的桂珍。「姑娘有什麼吩咐?」

  「你暮雲姐姐呢?」

  「好像旁邊金鋪的小趙找她,方才去了,我替姑娘叫她來。」

  「不用,你回來。」青田一手摁在床上一手往外指出去,圓髻邊的一根銀珠釵子滴溜溜地打著轉,「你下樓去跟媽媽說,她要打誰讓她改天再打,吵得我頭疼。」

  桂珍去了有半日,從樓外傳來的鞭風與呼痛仍不絶於耳。青田但覺滿心的火氣,欠起身拍著床幫叫:「來人,來人!」

  又是桂珍一陣風地衝進來,不等問,滿嘴裡已辯解著:「姑娘,我同媽媽說了,媽媽說叫姑娘略忍一忍,一會子就打死了,打死了就不打了。」

  這話倒說得青田一愣,「媽媽要打死誰?」

  桂珍還捏著條結了一半的梅花絡子,絞在手裡頭嘿嘿地傻笑道:「就是新來的小倌人。聽鳳琴姑娘說,她進門了半日也不言語,媽媽叫她拜白眉大仙,她突然喊了一句:『你們這裡是什麼地方?』就動手把供大仙的沙盆給掀翻了,還要往外跑。媽媽叫人捉了她回來,說她衝撞了白眉大仙,不賠上性命是不成的。我才下樓去,就見媽媽把她剝得光光的吊著打呢,打得團團亂轉,真好玩!姑娘,噯姑娘,你不睡啦?啊?我扶你起來。鞋,鞋在這兒,姑娘我給你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