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鎖南枝·03

  一雙鴛鴦戲紅蓮的綉鞋急急而行,青田甫踏入院堂,打眼就望見段二姐坐在一張藤芯凳上,手握一根銅把皮鞭,正赫赫生風地抽打著。小倌人照花全身赤裸,一條牛皮繩橫兜在她胸前,從兩邊把她的兩條胳膊高高地吊起在頭頂,最後在兩隻拇指上打個繩結,把人直掛去樑上,只容腳趾尖落地,每挨上一鞭就在原地轉一圈,慘叫連連的,活似個血陀螺。

  青田皺了皺眉,上前喚一聲:「媽。」

  二姐住了手,回頭瞧見她便擠出了笑臉,「呦,心肝,媽曉得吵到你了,對不住啊,快上去歇著,媽叫人把這小娼婦的嘴給你堵上。曹旺兒,九叔,都沒聽見吶?快找塊抹布把她的嘴給我塞上。」

  照花早已顛散了頭髮,滿臉淚水,渾身血痕,還未發育完全的瘦小身體上凸起著一對微賁的乳,兩根大腳趾險險地點在地下,身子忽悠悠地打了幾個轉兒,口內只顧連聲地哀求著:「媽媽奴家錯了,再也不敢了,委實是疼得熬不住了,只求媽媽手下留情,求媽媽饒命!」

  對霞還在門檻子那兒嗑瓜子,半攤著手心,蝶仙也笑著自她手內捉了瓜子來嗑,鳳琴拿手蒙著臉,又露出一條縫來偷偷地看。也不知怎麼,青田見了這情狀只覺得一股子邪火上頭,劈手就朝對霞的手打過去,瓜子「嘩啦」撒了一地。

  「大暑天的,媽動這麼大的氣親自動手來打人,你們也不怕媽累壞了幫忙勸一勸,反扎著手在這兒看熱鬧?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的心思,打死了這個,你們好占著惜珠的屋子。惜珠是橫死,你們住進去可吉利得很吶。」

  對霞老大沒意思,又不敢跟青田頂嘴,只堵著氣揉手。蝶仙臊著臉解釋:「不是啊姐姐,她自己得罪了白眉神,干我們啥事啊?」

  白眉神乃上古黃帝的樂官,據說名叫「伶倫」,因娼妓隷屬於樂籍,所以就把伶倫看做是祖師爺。槐花胡同的數家小班裡皆供的有神像,神像長髯偉貌,騎馬持刀,乍一看與關公頗為相似,但眉白而眼赤。懷雅堂的白眉神就供在院堂內,塑金身嵌七寶,當年如青田、惜珠等初夜開懷納客,都要和客人一起拜過了這大神以後方可成事。遇初一、十五,更要拿綉了神像的手帕上供祝禱,謂之「撒帕看人面」,好使得相好的客人不移情於他人。

  此刻,照花就被綁在這大殿的神像前,神像腳下是一隻翻倒的沙盤,貢品撒了一地。

  「你瞧瞧你瞧瞧,」段二姐立起身,指著地下的雞魚果桃尖聲大斥,「這個不要臉的小賤貨,我讓她拜一拜白眉大仙,嘿,一個錯眼兒,她差點兒把大仙給我砸嘍!還問我這是什麼地方?老娘就讓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口內說著手就抄起了鞭子,又準備掄上去。

  「媽!」青田一下擋去到段二姐的面前,口口聲聲地細勸,「媽,何苦動這麼大肝火?新來的不懂事兒,有什麼錯處打兩下,立立規矩就完了,我們哪個沒挨過打?什麼時候竟這樣認真排場起來?」

  段二姐惡瞪著被半懸在樑下的照花,頭上的一件赤虎挑心

  搖搖欲撲,「別的錯處猶自可饒,這件不行。乖女兒,這事兒你甭管,我今兒不親手打死她就不姓段!九叔,把這小賤坯子的嘴給我塞上!」

  「慢著!」青田喝止了龜奴,一壁將二姐挽住,一壁抽出了帕子給她輕印滿臉的油汗,「媽,你買這女娃兒花了多少錢?」

  「別提了,提起來就心疼,整整四百兩。當年買你這寶貝疙瘩才花了我五十兩銀子。我原是看這小妞兒生得可人,又鼓得一手好瑟,才不嫌她年紀大,花了這筆大價錢將她買來。原指望著好好抬舉她,捧她當紅人,誰想這個不知好歹的賤貨——」

  「好了媽,消消氣,你看她也知錯了,就饒過她這一遭吧。要不四百兩銀子白打了水漂,也怪叫人肉痛的不是?」

  「再肉痛也顧不得了,乖女兒,你是不曉得這其間的厲害。這賤坯子冒犯了白眉大仙,大仙怪罪起來,不是讓姑娘們鬧花柳病,就是引客人們往別家跳槽。到時候別說四百兩銀子,四兩也沒得耍,咱們全都得喝西北風去。只有在大仙面前把這賤貨給活活打死,才能平了大仙的怒氣,消這場災。」

  「媽,你今天是一定要打死她?」

  「一定要打死她。」

  後頭的對霞撲了撲身上的蔥黃褙子,乜著眼瞅過來,涼聲繞樹三匝,「看見了吧姐姐,不是我們不勸,實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照花已嚇得全無人色,她把腳趾頭連搓幾搓,似乎想往後退,卻只被繩子掛著在原處打滴溜,一身的白肉襯著橫七豎八的刺目血痕,似一條已被刻過了刀花只等著上鍋的魚。她哇哇地哭起來,兩眼瞅定了青田,嘴角有汩汩的白沫溢出,「姐姐,姐姐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姐姐了,救救我!」

  淒厲的喊聲把鳳琴驚得掩住了兩耳直往蝶仙的裙邊藏,蝶仙一手將她攏住,另一手撥弄著鬢角的一根平金簪丁香墜,簪身事不關己地高高掛起在那裡。「省省吧,誰也救不了你。」

  血紅的眼淚由照花的面頰淌落,她哀哀地望住青田,喉間嗬嗬有聲。青田回望著她,如此出眾的姿色,又如此年輕,在這靠著姿色與年輕混飯吃的世界裡難免礙人眼。而身在這樣的世界,她也早磨得心腸死硬,並不覺有多憐憫這女孩,比之還要悲慘得多的人與事她也見過——她自身就是親歷者。青田僅有的感覺只是:眼看這女孩被活活打死而一無作為,這樣不對。

  然後她就想到該怎樣才對。

  往前走兩步,拈一枝香在火頭上點著,雙手持握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團上,仰目揚聲道:「白眉爺爺,女弟子段青田虔心祝告,今日照花小婢無狀,開罪爺爺,爺爺有怪莫怪。自此,照花一應生死富貴只在女弟子的身上,若有報應事故,也只由女弟子一人擔當。白眉爺爺在上,受女弟子四拜。」

  青田向白眉神磕過頭,敬了香,回身來淡然地望住段二姐,「媽,把人解下來吧。」

  鴇母、粉頭,屋裏屋外的茶壺烏龜,他們全部震驚地呆瞅著青田,猜不出這紅透半邊天的花魁何苦為一名素不相識的雛妓在神怒前挺身而出。至於青田自己,她只有想笑的衝動,一個頑劣的、作了弊的孩童的竊笑。

  所有人全被她矇騙了呀,連神也被騙了,她段青田根本就不畏懼任何的報應。因為再毒的報應,也不可能讓她比現在的每日每夜——一個心已入土、軀殼卻被迫行走在活人的太陽下的死魂靈的每日每夜——更痛苦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