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鎖南枝·04

  小倌人照花被重新穿起了衣裳送去後樓,段二姐也算是白撿回了四百銀子,高高興興地叫人替照花洗了身,又把黃酒、紅花、桃仁、蘇木等行血之藥與她服下。照花儘管傷重,卻也不曾動得筋骨,因此將養了兩天已行動如初,再見到二姐如羊見狼,說什麼是什麼。二姐見照花學得乖巧,也一心栽培她,得了空便與她宣講些娼家的魅惑心術,只等她身體一痊癒就接客逢迎。

  青田雖替照花搶回了一命,但事了無痕,連探望也沒有探望過一回。這一天中午,照花卻主動請見。青田才陪了裘御史裘謹器一夜,端的是半句話也懶得再說,只吩咐暮雲道:「她若是來謝的,告訴她不必。」

  暮雲轉去一趟,回來笑說:「這小倌人倒有些意思,說謝也要謝的,卻不是專為道謝而來,另有衷情求姑娘一聽。」

  青田的上身單穿著貼肉的小襖,正坐在床頭給琵琶換弦。她嘆聲氣,把繞在手內的一把亂弦扔開,「帶她進來。」

  照花進了屋,她身著白瓷色衣裙,外頭罩著一件明綠的紗比甲,比甲的領口綉有一圈紛紛柳絮。青田記得這比甲是惜珠以前穿過的,套在照花的身上略顯肥大,人偏又那般地纖薄,還帶著病容,瞧起來益發惹人憐惜。照花叫了聲「姐姐」,就弄著手不再往下說,只把兩眼左右地撩動;彎而長的眼幾乎從鼻根直開到鬢角,似一株鳳尾蕨上對生的葉子。

  青田於是擺擺手,叫屋中的幾名大小丫鬟盡數退出。誰知門簾才放低,照花竟也「嗵」的一聲低身委地,連拜數拜,「姐姐,好姐姐,多謝姐姐的救命之恩,只求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放我離了這裡吧!求求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不敢忘,我若得脫虎口,必定供奉姐姐的長生牌位,一輩子替姐姐吃長齋,保佑姐姐長命百歲、多福多壽,求求姐姐……」

  青田見狀倒也不驚訝,只隨手自枕邊摸出了一塊百色絲絹遞過去,「有話慢慢說。」

  照花接過手絹拭了拭鼻眼,一聲一抽,「姐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氏,今年十四歲整。去年我爹爹媽媽出門拜廟,不想路遇強人害了二老的性命。我孤身一個女孩兒在家,只認得一個舅舅,就前去投奔了他。偏舅舅又惹上了官司,舅媽說,須要千把的銀子打點官府才救得出人來,家裡拿不出這許多,問我願不願意捨身。我本就寄人籬下,話說到這份上哪兒還容我肯不肯?沒幾天舅媽便找了媒人上門來,我想著,拼著與人當妾當婢,能救得了舅舅一命也算是我的造化了,於是顧不得出乖露醜,隨人家看手看腳,叫我作詩我就作詩,叫我彈琴我就彈琴,就這樣賣了百十銀子。分明說得好好的,是把我賣給京城的一戶員外家做小妾,誰知竟拐到了這裡來!姐姐,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如今背井離鄉、無親無故,這裡的男男女女又個個凶似狼虎,只有姐姐你一人是菩薩心腸,好姐姐,我不求著你還求著誰呢?只求姐姐發發慈悲,放我走吧!就是死,我也斷不肯做這裡的勾當!……」

  照花慘無天日地哭下去,青田聽在耳朵裡只是鈍然。她記得自個剛被賣進來的時候年歲小,什麼也不懂,只是突然不見了娘親,心裡怕得很。後來天天與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從早到晚地習字學唱,睏得倒頭就睡,又在打罵中揉開眼開始新一天,日子倒也過得快。有一天終於明白了將來要做什麼,也不覺怎樣,彷彿是一直走在一條荒無人跡、獸嗥凜凜的路上,走到了盡頭看見橫屍與鮮血,自不會訝異到哪兒去。但眼前這女孩,十四歲,原就能寫會畫、吟詩彈琴,家境不會太差,該是老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都被粉牆、繡閣、鞦韆架保護得好好的。她無瑕的腳掌幾曾被血污沾染,親自走一段蠻荒的人生路?

  故此照花所有的悲慟與恐懼,青田都懂得。

  只用一個字,她就打斷了她的哭訴:「好。」

  連照花自己也被青田的痛快呵傻了,呆呆地跪在那兒,還只打嗝似地抽噎著。

  青田已站起身來,伸手從衣架上撈了件枝葉旋綿的紗衣穿起,一顆一顆地繫著祥雲紐,「起來,我帶你走,起來呀。暮雲!暮雲,你叫外頭備車。媽要問起來,你就說照花妹妹跟我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天氣正熬人,四處是白花花的熱浪。車伕聽見青田這時外出,又聽她親口說出那幾個字,極其訝異,「姑娘,好好的去那地方做啥?」

  青田將手內的真絲菱扇半扣在臉邊遮擋著陽光,由扇下只露出一根細直的銀絲耳線。

  「讓你去就去。把曹旺兒叫來押車。」

  懷雅堂除了段二姐就是這位大小姐,車伕哪有膽量同她較勁?轉身就叫了曹旺兒來。曹旺兒是護院,一身體面的黑短打,腰勒綢巾,人也是又粗又壯,見了青田卻縮腰縮肩的,「青姐兒出去?」笑呵呵地便四肢著地趴去了地下。

  車前還侍立著一個小鬟,青田搭了她的手,腳往曹旺兒的背上一蹬便上了車,又叫照花也上來。

  照花眼瞅著曹旺兒鼓囊囊的脊背,只不敢伸腳去踩,曹旺兒抻頭一笑,兩手把照花的膝蓋一摟就將她抽上車。照花被蜇著了傷處,疼得「啊」一嗓子,已被車裡的青田挽住了挨肩坐定。曹旺兒躍上了車幫,車伕一揮鞭,一頭足有五尺高的大騾子抖了抖項下的紅纓,闊步而出。

  騾車的車廂兩側開的有紗窗,窗外支著遮陽的藍布,垂著黑綢子飛檐。一路上,青田光盯著忽忽颯颯的飛檐,手搖絲扇,隻字不吐,滿車裡就聽見斜插在她盤髻後的嵌珠流蘇「嘩嘩」的振響。照花幾次欲問什麼,又膽怯地把話吞回。

  車子直奔崇文門的方向,一頭就插到了東城根。三拐兩拐,穿入了一帶雜街小巷。

  照花只覺道路越來越不平坦,把車顛得厲害,接著就看青田在身邊拿扇柄一捶廂壁,喚聲「慢走」。話音才落,車速已漸放漸緩,忽聞得車外有誰七嘴八舌地叫嚷起來:

  「噯,來了個坐車的,來了個坐車的!乖乖,有年頭沒見過這麼俊的車了。」

  「瞧瞧這騾子,正經的大西口野雞紅,再瞧這一身雪亮銅活兒,敢情大貴人來了!」

  「車這邊停、這邊停,這邊有蔭涼。」

  「趕車的大爺,您這拉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車裡的爺,您別臉皮薄啊,下車咱慢慢看,保證您恨不得長出第三隻眼睛來!」

  「是啊,大熱天的悶在車裡多不適意?您老下來歇歇腳,高抬貴步到咱家一坐。」

  「爺您留步!大老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給窗戶眼兒透透氣,讓車裡的爺也開開眼!」

  「對對!快,把咱家的窗戶也打開,爺您往這裡瞧!」

  ……

  照花聽男男女女的在車下亂喊,也不知是到了哪裡,害怕得簌簌發抖地望向青田。青田只將扇面往窗口一翻,示意她朝外看。這一看不打緊,照花差點兒就魂飛魄散。

  只見車子走在條髒兮兮的土路上,路兩旁栽著兩溜又矮又破的平房,每所房前都高挑著一條市招,上頭寫的不是「醉生室」,就是「夢魂香」。房子全有一扇向街的紙糊大窗,窗內是一間小廳,廳堂裡竟有一群一絲不遮的女人,統統光屁股坐在長條凳上,窗一開,爭先恐後地湧向窗口,「爺,挑我!挑我!」「爺,我叫小翠兒,您打聽打聽,這街上就屬我功夫好!」「哥哥,哥哥您下車來,妹子等你等得眼皮兒直跳!」「相公您露露金面,瞧瞧我這一對好奶子!」「爺,爺,我前頭後頭都能來,胳肢窩子都能伺候得您舒舒坦坦!」「我是新出道的,我的魚口比乳酪子還嫩!」

  ……

  烈日當空直射,隔著層蟬翼窗紗,照花模模糊糊地望見結隊的、成群的、無數的女人,如一群瘋狗搶一塊肉般飛撲在窗口,同時又把她們自己像一片懸在狗嘴跟前的生肉那樣抖動著、搖晃著。每一所房屋的每一扇窗全被這白花花的肉堆填滿,而前方的窗戶還在隨車子的行進一扇接一扇地打開。

  路西的一間屋前立著個赤膊的斜眼漢子,他把兩手紮在空中跳腳大喊:「朱媽,把門開開吧,叫爺看得清楚些,我們家貨好,叫爺看得清楚些!」

  另一個頭皮上塗著些煤灰的半禿婆娘兩手一掀就推開了門,如同有錢人家宰完了雞鴨,將雞屁股之類的邊角料成盆潑掉,門內呼喇喇地潑出了二三十件胳膊、乳房、屁股、大腿……這些女子似乎就只有一塊塊零碎的軀幹,臉長得什麼樣完全看不清——她們壓根就沒有臉。挺胸撅臀,亂拋著腰肢立在騾車前,跑來騾車邊,拿手朝車廂上重拍著,「爺您看看我!爺您要了我吧!」

  照花猛一下把臉從窗邊彈開,坐在外面車盤上的曹旺兒墜著兩手猛撥一氣,「讓開讓開!都他媽給爺讓開!」曹旺兒是練家子,這一喊有如鐘鼓齊鳴,一條街霎時間靜了一靜。隨即有一條活像被捅爛的嗓子,伴著門沿上的土布招簡陋又熱絡地揚起在悶熱的風中,「哎呦喂!旱天旱地的,一見著位龍王爺,大家的規矩全忘了不成?都按著章程,一家一家來!」

  這頭還沒嚷完,那頭又傳來一聲暴喝:「嘿你個小婊子,跑?我看你往哪兒跑!抓住她,給我抓住嘍!他媽的臭婊子,讓你跑,大爺我讓你跑!跑啊?你倒是跑啊?」

  是方才門戶大開的那一家,有個女人逃跑又被拖回來,讓一個男人的千層底鞋子重重地踹著肚子、胸口、臉,而她只是在地下翻滾,竟叫也不叫一聲。其餘的裸身女子全蓬頭垢面地立在原地觀望,中有兩三個面對著騾車搔首弄姿,岔開了大腿,把手伸下去揉著,如鬼怪,如禽獸。

  車仍緩緩地前行著,車中的照花緊閉了兩眼,一把扯住並坐在一旁的青田,「姐姐、姐姐,做什麼帶我到這裡來?」

  青田的人在被車身不斷地搖晃著,神色卻不動不搖,視之等閒,「這條路走出去,你就是自由身了。」

  照花一個勁把頭往她的肩後藏,上下牙打顫道:「姐姐,換一條路,我不要走這條路,我不要走這條路!」

  青田抄過另一條手臂將照花的兩頰硬生生扳起,直直看進她眼內,「你真不要走這條路?」

  照花的臉被掐得變形,卻仍鼓著嘴不住地小聲祈求著:「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青田放開她,抬手又往車頂上敲兩敲,小指上的銀盤金絲甲套擊出了清洌的微響,「調頭,回去。」

  趕車的技術精湛,窄窄的道兒上一拉繮,車身就險險地擦過了房檐直順著原路加速飛馳。外面一下子炸了窩,「嘿!怎麼又走了?」「爺爺,您不再瞧瞧啦?我們後院還有個鮮貨!」「噯,還沒看完吶,這後頭還有吶!我們家,我們家!」「他媽的,玩我們是吧?」「大中午的,不成您是上這兒遛食兒來的?」「想是那小腦袋沒進過紅門開葷,是吃素的吧!」「看了一整貨,車也不下,真當你是皇帝老子選妃呢!」「坐著這樣的車,您跑咱們這兒幹嘛呀?趁早槐花胡同去吧您!」……

  紛紛籍籍的謾罵一刻間就已被拋遠,唯剩車鈴陣陣,清脆入耳。照花逐漸又覺出了大道的平穩,反而更顯得驚恐,「姐姐,你不是放我走嗎?怎麼又往回去了?」

  青田扭轉臉,微暗的車廂內,如有一口龍泉劍貫於她眸內,寶光森森,鋒利直指人心,「照花,你父母雙亡,只有舅舅可以投靠,舅媽賣了你出來,你回去,一樣再把你賣出來,你不回去,偌大的一個北京城,你舉目無親,一個女孩子家打算往哪裡走?你走到哪裡,我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你會遇上些什麼,老天爺給了你這樣一張臉,你這輩子能遇上的無非只有男人。男人不會娶你為妻,因為你既無媒妁,又無嫁資,『聘則為妻,奔則為妾』

  。你也原說是賣與人當妾,可你知道什麼是妾?妾乃『立女』,哪怕你親生的兒女也不能喚你一聲娘,他們坐著你得站著,他們是主子,你是奴才。丈夫的官銜尊榮與你毫無干係,族中的婚喪大事一概不准露臉,死後不能合葬,牌位不入宗廟。且不說多少的大房太太凶蠻殘妒,叫你豎著死你不敢橫著死,就是那面上看著有容人之量的,十個有九個也不過是假賢假惠,一得著機會便趕你出門。倘若連妾也不能做,那就是為奴未婢。婢女不僅睡遲起早,而且得時時苦工不輟,一個不留心便有痛打痛罵,略有幾分姿色的非但難保清白之軀,遇上了厲害的主母必往死裡弄,或等著失寵,照樣送出來賣給人伢子。然而為妾為婢也算是好的,依我看,你遇上的男人保不齊是個遊手好閒之輩,甜言蜜語地哄了你去,玷污了你的身子,再轉手把你賣迴風月場。

  「北京的風月場,大的有三處。一處就是槐花胡同,一處叫帘子胡同,其間以優伶相公居多,還有一處就是方才經過的『窯子街』。槐花胡同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望,緊挨著棋盤街、富貴街——出了皇城就是棋盤街,而朝廷的吏、戶、禮部,宗人府衙門,門全朝著富貴街開。槐花胡同的女人披綢掛緞、穿金戴銀,新興起什麼妝扮,宮裡的妃嬪也要跟著學。你住在鋪金的綉樓上,睡雕花的拔步床。要上你的床,男人得先開盤子、打茶圍、做花頭、替你置頭面衣裳、辦皮貨珠寶、買傢俱鋪房間、拜白眉神、點大蜡燭……數十道手續,千兩的黃金,來來往往,繁瑣調情。窯子街的周圍是鈴鐺大院、箭桿胡同,住在那一帶的不是匠役就是流民。窯子街的女人就像你才看見的一樣,從早到晚身無寸絲,來了客,不管是什麼臭魚爛蝦也要你爭我奪,見頭一面就迎去屋裡,一天多了接十來趟,少了也要接三四趟客。土話管這叫『打針』,打一次針二十文錢,全被龜子鴇兒拿走,吃窩頭餿飯,睡光門板。槐花胡同與窯子街,幹的是一模一樣的事兒,可一個是羊脂白玉天,一個是豬血紅泥地。」

  青田略一頓,口吻仿似是瘦金體的收筆,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照花,你今天從這車上下去,若碰上好心人收你做妾做婢,縱使千苦萬難,跟皮肉生涯比起來也算是幸事。可普通人家的妾婢好歹還有個娘家,有幾個兄弟,你孑然一身而年少懵懂,親人尚且騙你害你,外人的真心假意你又如何分辨?怕只怕與人做了一回妾婢,到頭來還是淪落在煙花巷。而你可知等你轉過兩三手、捱得五六年,再想重回槐花胡同——?痴人說夢!唯一的下場就是窯子街。是你自己親口說『不要走這條路』,我才帶你回去。你想好,若真不願回去,我身上還有些散碎的銀票與你做盤纏,天高地闊隨你去闖蕩,來日是福是禍,因果自嘗。我曉得懷雅堂是十八層地獄,可我只見過三十六層地獄,沒見過人間,沒有更好的出路給你。」

  這一席話,一個個字,每一個都似一丸冰雹,在六月的炎夏裡劈頭砸來,砸得人皮開肉綻、粉身碎骨。照花怔怔地瞅著青田,慘色如霜結。她抽啜著、抖動著,而後就一頭紮進了青田的懷內,失聲嚎哭。

  「姐姐,姐姐,我的命咋這麼苦啊!」

  在車行的顛沛中,青田始終是面色無瀾的,「別說自己的命苦,你瞧方才的那些女子一樣是爹生娘養,誰知有什麼轉折遭際,竟至活得連牛馬也不如。而就算如此,也會有貧不聊生之人,羡慕她們至少日有所食、夜有所寢。」她一手在照花的肩頭拍一拍,重複道:「別說自己的命苦,你沒見過苦人。」

  青田無關痛癢地勸說著,這慰耳的字詞又哄得過誰呢?反正哄不過她自個。她只知道,恨到了極處,恨不能天涯海角地揪他出來一剪一剪捅死他,一轉念,又想他薄薄的嘴唇,笑起來那樣地純真和好看,直想得發瘋。每一夜的明月都高懸在故國,不堪迴首。她在月下張著眼,在另一些男人身邊,那甚至不是一對失眠者的眼,而是死者的雙目,死不瞑目。

  事到如今,她只等那個人,等他用他殘酷而端嚴的力量,彷彿一隻收殮師的手,把她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