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鎖南枝·05

  那個人還是沒有來,來的,是他會來的一絲希望。

  將照花重領回懷雅堂的時候,後樓已清場,一個雜人也不見,青田就知道齊奢快到了。

  她草草地梳洗一番,換了件湖色的開襟絹褙,衣上沒有刺繡,只染著幾朵薔薇花,有一種倉促的喜氣。隨後樓板就七七八八地響起,他似乎每次來都帶有一整支衛隊,可她能看見的永遠只有一名太監、一名侍衛——周敦和何無為。

  替他打門簾的是何無為,周敦陪著他進來。青田已看慣了齊奢走路的姿態,那麼高的人,跛著腳,即便是微跛,還是看起來有些拙重。然而也正因這拙重,像一件古樸的青銅器,格外地叫人肅然起敬。

  他照舊是便裝,柔和的一身波斯布直裰,向她和暮雲抬了抬手,「來回也都熟了,不必老這麼拘著,坐吧。」

  青田謝過,淺淺地堆了笑,「三爺嫌我們這兒茶不好,今兒有才制的木樨露,三爺喝一口解解暑?」

  齊奢也笑著在大炕落座,「今兒倒真有些口渴。」

  「暮雲,你叫汪嫂子送一碗上來。」

  「不必。」齊奢將拿在手中的一面摺扇合起,沖一旁的周敦微一抬下頜。

  周敦答了聲「是」,掀開門簾叫了句:「小信子。」只聽腳步急響,一個二十來歲、身著普通家人號衣的玉面小監就來在了簾外,垂首待命。

  周敦意態閒閒道:「去盛茶飲上來。」

  往常,青田見慣了周敦在齊奢左右的卑躬屈膝,此刻卻看他命令起旁人來竟亦有一種威嚴的氣度,比之高官大員有過之而無不及,可一回頭就又一副笑嘻嘻的奴才相,束手緘口地恭立一側。

  不一刻功夫,就聽那小信子碎步而返,喚一聲「周公公」,隔簾遞進了一隻極大的黃花梨提盒。

  周敦接過提盒打開了流雲獸紋蓋,只見盒分數層,每層又分或圓或方數個小格,鋪著純白的雪絹,內置全套的銀盤、銀碟、銀碗、銀筷、銀執壺、銀茶盅、銀酒杯、銀折盂……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件之多。周敦從中揀出了四碗四碟,揭去了鏨花銀蓋,呈於托盤內奉上。

  青田和暮雲看得口內訥訥,大半天,暮雲拍了拍胸口笑起來,「呦,這不就是咱懷雅堂自個茶間裡的冰飲糕點?換了這一套傢伙事兒,差點兒唬得人認不出來。」

  青田也若有所悟地一笑:「怪道三爺從來不在咱們這兒吃一口茶、一粒飯。」

  齊奢端過只銀碗,將其中的木樨露一氣兒喝光大半碗,才笑笑地一抹嘴角,「我外出,一應茶具、食具、盥具皆有專人攜帶。這是規矩,倒不為擺譜,只因時局動盪,不得不防微杜漸罷了。你一天交際繁雜,也該備一套才是。你要不要,送與你?」

  口氣帶著玩笑的意味,卻聽得青田心裡頭一刺,眼前驀地就浮現出惜珠臨死的情狀。「多謝三爺,倒是不必。鶴頂之紅,白銀可試,人心之黑,何物以驗?」

  墜西的太陽斜斜曬入,在齊奢的皮膚上曬出一層金沉沉的光。他覷她一覷,眉目蕭朗處有雲舒雲卷,「我才從乾清宮出來,當今天子年方十一,我身為叔父,且職居監國,故爾雖有上書房滿腹經綸的先生,可國務時政還是要由我日日入宮為小皇帝講解。跟他在一起時我倒沒什麼感覺,反在你身邊,深有其感。」他停了一停,續道,「『伴、君、如、伴、虎』。生怕哪句話沒說對,便惹得你多心。」

  這回他並未容她置言,只將手內的扇面大大打開,垂望著其上的水墨雲山問:「你呢?你剛下午做什麼來著,出堂差了?」

  青田搖搖頭,鬢邊是兩朵木槿花,一朵粉紅一朵紫紅,參差錯落,「媽媽前兩日新買回一個小倌人,我帶她出去逛了逛。回頭等三爺走了,媽媽還讓我教她些門戶內法。」

  「什麼內法?說來聽聽。」

  「既然是內法,自不宣於外人。」

  「想當日,我親眼目睹你終身無法忘懷之痛,你親耳聆聽我平生不可告人之事,如此心腹相交,怎叫外人?」他一半調侃一半認真,自桌上揀了碗玫瑰鹵子遞與她,「你也喝些。」

  青田微笑示謝,接過來,卻又擱去手邊,「既然三爺想聽個新鮮,我也就寡廉鮮恥與三爺說說,說穿了也沒什麼,槐花胡同的生意經,左不過就是些假情假意、機關計算。比如遇著生客,先得賣弄風情,低首自祝——『鳳點頭』,露齒微笑——『獻銀牙』,挺胸收腰——『獻身說法』,眼角傳情,閒吟丟俏。待客人進了門,有『十八問』的講究,一問接一問環環相扣,轉眼就套出客人的底細來。倘若客人的家世不過爾爾,就用『乾煎甲魚』或『三冷一熱』的法子。『乾煎甲魚』就是叫客人空等,等得他如煎似熬又無可奈何。『三冷一熱』就是對客人三次都冷冰冰的不大理睬,第四次卻又熱情如火,弄得客人不知所以、心生牽念。可倘若來人身家豐厚,那就要留做長客,又有『哭剪刺燒嫁死』六法。『哭』便不用說了,『剪』就是剪髮相贈,『刺』是以花針刺兩臂,寫『親夫某人在上』,再拿墨塗了,除非用特製的藥水清洗,終身不褪。『燒』是拿香炙在皮膚上,炙在胸口叫『公心中願』,恩情最厚;炙在頭頂叫『結髮頂願』,恩情次之;餘者還有『聯情左願』、『聯情右願』、『交股左願』、『交股右願』等諸般名目。至於『嫁』並不是真嫁,只是口裡說非君不嫁,講盟講誓講情講義,只哄得客人漫撒贖身錢。『死』也不是真死,照樣是空口白牙地賭咒為他生、為他死。追魂攝魄的深情,全只為騙得客人以為待他情有獨厚,從而死心塌地地花錢罷了。說來說去只一句:這地方只認錢、不認人,女人越是做出那情意千金、糞土金錢的樣子,就越是要狠宰男人一刀,不放乾他的血絶不罷休。」

  齊奢聚精會神地聆聽著,而後撫掌慨嘆:「酣暢淋漓。若換一個女子,定忸怩作態,說不出口來。」

  青田空望著某處,嘴角兒噙著笑,眼裡卻有一整片死寂的海洋,「假如對三爺這樣一個見盡世事的男子漢我尚且說不出口,一會子,該如何對一個十四歲的無知少女說得出口?」

  齊奢望住她一瞬,忽地移目,向著周敦把頭一偏。周敦立馬躬身,「是。」又笑笑地朝另一頭叫一聲:「暮雲姑娘?」

  「嗯?哦,哦!」暮雲聽得正歡,醒過神來,忙福一福,隨周敦一同退出。

  於是獨剩二人相對,靜得可聽見銅漏之聲,先一滴,又一滴。齊奢依舊擺弄著手裡的摺扇,輕鬆地笑道:「這些法子你都使過?」

  青田神色無變,坦率一笑:「除了『刺』與『燒』,都使過,最常使的就是『哭』。」

  「怎麼個哭法?」

  「客人若幾時動身說要走,就哭將起來說:『你竟捨得丟下我。』一定要哭得他手忙腳亂、戀戀不捨。若遇上老練的客人反取笑說:『你客來客往的處處留情,你和我不過是逢場作戲,怎麼你倒認真起來了?』便回他說:『接客雖多,只有你知疼著熱,我待你一片真情,就是塊石頭也捂得熱了,你卻這般狠心說這樣的話。』到此節,更要滴下幾點淚來。」

  「這個『更要滴下幾點淚來』甚妙!哭不出可怎麼辦?」

  「把手絹用生薑汁染了,眼邊一擦,淚如泉湧。」

  齊奢大樂,把手臂長伸而來,「你手絹?拿來我瞧瞧。」

  青田也一笑,眸子裡閃爍著冽冽的幽光,「我早用不著那個了,說哭就哭。」

  「說哭就哭?這可是真本事。怎麼練的?」

  「不消練。到後來,隨便想起什麼事兒來都夠哭上個幾天幾夜,掉幾滴淚算什麼?」

  她漠然的音調如一陣涼颼颼的風,不提防間,便將齊奢的眉目掃動得震顫。然而一霎後他已重新笑起來,面帶詫異地掃量她一番,「這可怪了,我卻從沒見過你掉一滴淚。」

  青田將秀面微偏,直直地望來,「三爺想看我掉淚?那容易得很。」

  「別別別,千萬別。」齊奢「啪」地把扇子往掌心裡一打,豎起在耳邊連連幾揮,「你若掉淚,我定得心疼得以身相許、捐軀而慰,可惜眼下我有心、你無情,我才不吃這王八蛋虧。」

  青田這一下是真笑了開來,也把齊奢上下看看,「平日在朝堂上三爺也這麼說話來著?」

  「那可不成。」齊奢樂呵呵地丟開紙扇,自銀碟裡捏了顆雕花梅球兒擲入口中,口齒就有些含含混混的,「你們這行吧,講究的是隨哭隨笑,我們這行講究『呆若木雞』。無論聽見什麼,多高興也好,多沮喪也罷,就是三個字——『嗯』、『哦』、『啊』,最多再加三個字——『知道了』,然後擺出這樣一張臉。」他把沾了糖漬的手就在衣面上大大咧咧地掃兩下,擰臉正對著青田。即時間濃眉不揚,嘴角微垂,危聳而挺直的鼻如一座古神殿裡的立柱,眼是殿前天窗,可能本是金粉閃耀的,卻已蒙了幾千年的灰與蛛網,陰陰憧憧,永不見人間。

  青田掉過臉,掩口輕笑,「果真,我頭一次見三爺,就是這樣一張臉,綳得這個樣子不累嗎?」

  「不光累!」轟隆一下神殿就塌了個地動山搖,同時有粉碎的塵埃在陽光下絢爛起舞,是被封存的精靈。他這樣地笑著,放浪飛揚,「一年到頭全這麼繃著非出毛病不可,所以才得找個人說說笑笑的不是?你一年笑到頭,在我面前也就不用笑了。我不是不想你笑,我的意思是,真開心再笑,不開心就不笑,就跟我耷拉著臉,沒事兒,咱都自自在在的才好。」

  一時間,青田竟無以繼言,忽聽得「窸窣」一聲,一隻小小的寵物自簾內探進了毛絨絨的腦袋。

  「在御!」齊奢出聲笑起來,拿手拍了拍自個的大腿,「來,過來,到三爺爺這兒來。」

  白貓馴順地走近,一蹦就蹦上了他膝頭,齊奢把它抱起在兩臂間從頭到尾地擦撫著。在御將一藍一綠的鴛鴦眼慵懶地眨動,露出尖尖的前牙來打了個呵欠。

  青田側頭瞧過來,笑容中透出了幾分落寞之意,「我幾個常年的老客人,在御從來理也不理,一抱就跑,跟三爺卻自來熟,回回見了都這樣親熱,當真是奇了。」

  齊奢只管撫貓,瘦長結實的手指於在御油光水滑的夏毛內出出入入,熟稔而自然,「我最喜歡貓,貓一直都是貓,不像人,經常不是人。瞧,你又多心了不是?我自說我的,你甭牽三掛四。」他斜將眉毛挑高了一邊,朝她笑睨著,「咱聊些高興事兒吧!你幾歲被賣進來的?」

  青田「嗤」地笑出聲,卻又略帶些嗔怒地望來。他呵呵一笑:「對我來說真是高興事兒,要不,我也遇不上你不是?」

  「都是些雞毛蒜皮,三爺不會有興趣聽的。」

  「沒興趣聽,我就不會問。」

  她垂視著兩手——手上的丹珠戒,「五歲,日子我也記得很牢,頭天娘專程給我過了生日,讓我記得我是屬鼠的,臘月初二生,第二天就把我送到這裡來了。」

  「小時候的事兒還記得嗎?」

  她點頭,又搖頭,「模模糊糊記得些大概,仔細想,卻又想不起影兒了。」

  「那麼家在哪裡,姓什麼呢?」

  「家在蘇州,似乎是姓方,也可能是房,或者像黃、王這些字,家鄉話裡頭不分的。如今我連鄉音也講不來了,只倒還記得有個乳名叫『小囡』。」她說的是蘇白。

  「小囡。」齊奢笑,好像用手掌愛撫著貓兒一般,用唇舌愛撫著這兩個字。

  青田的睫毛重重地一振,「爹總這麼叫我。我印象裡頭,爹的個子好高,是插天高的人,一扛就把我扛起在肩膀頭上,我就騎著爹的肩膀放風箏。爹給我紮了一個那麼大的七彩美人兒風箏,說:『我們小囡現在是小美人,等長大了,就是這樣的大美人。』我不知道爹得的什麼病,只記得大夫來來去去的,然後家裡就到處都掛起了白幡。我天天哭著鬧著找爹爹,後來娘說爹爹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她帶我去找。我歡歡喜喜地跟她坐船坐了好久,結果來到了北京……」聲音輕得像一簾夢,卻又驟地從夢中驚醒,眼睛裡仍余有受驚的悽惶。她斂目一笑,「我說不說吧,說了,我傷心,三爺聽著也替我難過,多掃興。」

  還好在御緊接著就叫了兩聲,齊奢忙岔開了話,佯裝逗貓,「怎麼了在御,嗯?你有什麼高見?哦,餓啦。嘿,瞅你一天惦記的這點兒事兒,真夠有出息。暮雲!」

  暮雲來在房內,拜兩拜,「三爺有什麼吩咐?」

  「你把貓食兒給在御拌上,這肚子都咕咕叫了。還有你姑娘素日裡愛吃哪個館子,或愛吃什麼菜,你告訴了他們,讓他們叫了來,別怕多,多多益善。」

  「噯!」

  齊奢把鼻尖與白貓貼了貼,扭過臉笑睞著青田,「留爺吃頓飯吧。」

  日頭落了西山,卻余有濃艷的晚霞鋪卷在天地之間,似一副長長的織錦畫。霞光中的人兒也是畫上的,眉目俊美,衣裝華貴,中間隔著淺淺的曖昧,與一場濃郁盛宴。

  一式的銀盤銀碗盛有數十道菜品麵點:江陰炙鱭、金華火腿、平橋豆腐、大煮乾絲、淮安湯包、開洋蒲菜、奶湯燕窩、蔥燒海參、紅扒魚翅、玉帶蝦仁、神仙蠣黃、油爆雙脆……

  一眼盡掃後,齊奢笑,「你喜歡吃淮揚菜。」

  同桌而坐的青田也清淺地笑一笑,「三爺喜歡吃魯菜。」她輕扦袖口,露出腕上的一隻金紅石鐲,手舉銀箸搛了幾樣菜放進齊奢的食碟中。

  齊奢欣然一笑,也拈了筷子。吃過幾口後,卻看青田只是不住地替他添菜,不由地笑讓:「你自己也吃啊。」

  青田雲淡風輕地說:「哪有還沒伺候著客人吃完,自己先吃起來的禮數?三爺只管吃,您吃完了我再吃。」

  齊奢這才回過味來,一等小班中的妓女凡事都有規矩,陪客人入席時自己是斷不能動筷子的,必是等客人吃飽後再潦草扒一些剩飯了事。嘴裡的珍饈忽變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爽朗的笑容有一絲凝滯,「早說過,在我跟前沒那麼多講究。吃吧,特意叫的你愛吃的,陪我一塊吃點兒。」

  青田手間的筷箸猶猶豫豫地懸在半空,終了還是放落在銀龍筷架上。「三爺吃吧,我晚些再吃,我不餓。」

  倒是一邊的暮雲看出些所以然來,她審視著青田的臉色,不無擔心地問:「姑娘,敢是又犯了胃疼了?」

  「怎麼?」齊奢眉一擰,「你常犯胃疼?」

  「老毛病了,」暮雲快人快語,身一旋就向外走,「最近倒又犯得勤了些。我現在去把藥煎上。」

  「站住,」青田面含隱怒,「越來越沒規矩了。三爺還在這兒,讓藥味兒沖了怎麼好?」她轉視齊奢,寧和自若地一笑,「不用理她,她慣會蝎蝎螫螫的。我沒事兒,三爺慢慢吃,我也陪您吃點兒。」

  她又擎起了筷子,卻聽「啪」一下,筷身被另一雙筷頭空架住。

  穿牗的霞光有細微的變幻,從青田的側頰拂過。齊奢望著她,能感到她纖毫的喜怒哀樂全在他心頭,像蓮花在佛陀的手。她眼裡有一片黃金的流沙,他合身淪陷,不可自拔,而他唇間則為她含著永恆的應許之地,流淌著蜜與奶。

  但齊奢一字不吐,他懂得,在重重歷難之前,他們哪裡也去不了。他盯了青田一盯,放開了手間的銀筷。

  「你歇著吧,我先走了。」

  他說走就走,拔地而起,爾後又回過頭,隔一段瞧向一大桌子銀華璨然的食器,「這套東西你沒用,回頭我派人來取。至於人心是紅是黑,確有一物可驗:時間。」

  青田手足無措地望向齊奢,望見從遠空而來的一道熱風拂過了檐頭的鐵馬,叮叮噹當,仿如在他的背影后驟然地落下一場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