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鎖南枝·06

  第二天就下起了雨,還是在與頭一天差不多的時間,周敦來了。那一套銀餐具青田早令人清洗過,還按原樣裝回了提盒中。周敦接過來,交給了等候在簾外的小信子,又取過一隻描金大漆盒托在手內道:「段姑娘,這盒子裡有太醫院配的兩份藥。裝在瓷瓶裡的丸藥是治胃疼的,什麼時候犯了,白水送服一丸即可。紙包裡的是安神藥,王爺說看著姑娘眼底下發青,必是晚上睡不好,叫睡前把這藥熬上喝了,養心助眠。王爺近些日子忙,怕有陣子來不了了,叫段姑娘自個多保重。」

  自來妓女的花名是隨人亂叫的,從沒人稱呼過青田為「段姑娘」,彷彿她是個閨閣小姐似的。青田有些發窘,忙使暮雲接了盒子,又叫人取一錠十兩重的小元寶,親手遞來了周敦手前,「多謝王爺費心,也勞煩公公雨天裡還跑這麼一趟。」

  周敦把元寶一推,笑著低了低腦袋,「王爺說了,倘若奴才敢拿段姑娘的賞錢,就剁了奴才這雙手。姑娘您在,奴才不多擾了。」

  一如來時,周敦一行離開得迅速而安靜,只有雨在外頭噼裡啪啦的。暮雲手捧著藥盒待要說話,樓板卻被一陣雜沓的亂步震響,有人尖亮地喊著:「姐姐,姐姐!青田姐姐!」——是照花。

  青田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屋,才來到廊上,就看照花打頭裡跌跌絆絆地奔來,對霞、蝶仙和鳳琴在後頭追,對霞手裡還擎了盞小燈,咯咯亂笑。照花卻是一臉的驚惶,似乎馬上要哭出來似地,一頭就栽進她懷內,「姐姐,姐姐,她們燒我的眉毛!」

  青田一手攬過了照花,厲色道:「你們又幹什麼?」

  初見青田出來,幾人已變得頗不自在。對霞把手內的一盞青瓷雁足燈「噗」地吹滅,滿臉的不以為然,「媽讓我們帶著照花學抹雀兒牌,沒個輸贏乾玩也沒意思。她又沒錢,我們說好了,輸了就罰她一罰,真罰起來她倒不幹了,亂跑亂叫的。我們又不是真燒,就是唬她玩玩。」

  青田把撲在她肩頭的照花托起臉來瞧了瞧,廊上幾盞燈籠柔紅色的光線裡,但見那小臉上長齊眉邊的覆髮被燒缺了一塊,其下一對微微的八字眉,左邊眉尖結了一大片蠟油,彷彿傷痕的滲血一樣。暮雲才自後頭跟上來,脫口就「呦」一聲。青田把照花起伏不定的背撫兩撫,眼向前一抬,精光懾懾,「玩是玩鬧是鬧,也該有個輕重,真把照花弄破了相,看媽饒得過你們哪個?」

  「姐你幹嘛老護著她?」蝶仙兩臂交疊,翻了個白眼。

  對霞也眼白微露,拿指尖在燈芯上騰起的灰線上纏一纏,「就是。」

  青田更來氣,直接就拿指尖把三人挨個點過,「當初你裙子被惜珠扔到馬桶裡去,我沒護著你?你把銀水煙筒給了那唱戲的叫媽綁起來打,我沒護著你?十八九的人了欺負個新來的小女娃兒,你們倆不害臊嗎?還有你啊鳳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長腦子?她們幹什麼你就跟著幹什麼?」

  鳳琴被呵得低頭不語,蝶仙卻不服,嘟囔著:「姐姐最近派頭可大得很,動不動就豎起兩隻眼睛來罵人,多大的事兒,也值得發這麼一通脾氣。」

  對霞斜戳著豐壯的身軀,把尖削的臉盤直直一揚,「不就是掛搭上了攝政王爺嗎?擺什麼娘娘款兒,何苦來?」

  青田但覺得兩邊的太陽穴突突亂跳,頸上直迸起一溜青筋,她乾乾地笑半聲道:「說到罵,我真該好好地罵罵你們幾個。我是掛搭上了攝政王爺,你們掛搭上誰了?從四月起,你們酒擺了幾台、局出了幾趟、做了幾兩銀子的花頭?我今兒是身上不爽快沒接客,你們個個活蹦亂跳的在這兒又打又鬧,倒是請客人來呀,都這個點兒了沒一個客上門,懷雅堂幾時這麼冷清過?合著就是我一個人做生意養活你們這班大小姐,供你們呼奴使婢、消遣姘頭,上下通透了再來給我惹氣?有氣力罵,我今兒就活活地罵死你們!他媽的賠錢貨!」

  蝶仙與鳳琴倒不怎地,對霞卻猛把臉漲得通紅,眼淚撲碌碌地滾下來,滴在她幾乎是碩大無朋的胸乳上,洇濕了衣上的團錦鎖子花。

  青田餘怒未平,重重地斥責:「哭什麼哭?少來這套!省著那點子馬尿哄你的相好去!」

  走馬樓的迴廊上已聚了幾個小丫鬟、老媽子在那裡遙觀,卻誰也不敢上前勸架,只有暮雲輕輕出聲勸了句:「好了姑娘,身子本來就不好,動這麼大氣哪裡禁得住?」

  蝶仙也忸怩了半日,絞著手帕道歉:「姐姐,是我們不好,你不要氣了。對霞她也不是有意惹姐姐生氣,她這幾天心裡煩,她家老爺子又去賭了。」

  對霞一手還捏著那燈,另一手扯了塊綉帕,擦鼻抹眼。

  青田定定地瞅了對霞一瞅,眉目間的怒意就倏然淡卻。她面向圈在手臂間的照花,撫一撫她眉上的蠟污,「照花,你先回屋裡去洗把臉,不要告訴給媽,我晚些來瞧你。」然後抬起頭來,聲音重新變得柔和而安靜:「對霞,你同我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回了屋,令暮雲點起燈。雨還在樓外下個沒完,天色已盡沉。青田與對霞對面坐低,拉過了她的手,「才我話說得重了,你別往心裡去。」

  對霞連連把手絹往鼻子上摁著,鼻尖哭到了紅得發亮,把頭搖一搖。

  「你爹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青田絞起了雙眉問。

  「還能怎麼回事兒?連指頭也剁了,沒一個月癮又犯了,輸了八百兩銀子!我哪裡給他弄這一筆錢填賭賬去?氣得我老娘倒在床上起不來,抓藥的錢也沒一文。我幾個客人裡也就算那三品京堂孫孝才是個富得流油的,可他那性子,虱子背上抽筋、鷺鷥腿上割股、古佛臉上剝金、黑豆皮上刮漆——再沒有更精打細算的。做做花頭、充充場面,孫大人為著面子還願意掏幾個錢,私底下多一文也不願意幫貼。更甭提那幾個扶不上牆的癟三,得了風聲,一個也不露面了。倒是蝶仙那蹄子二話不說,翻箱倒篋地替我籌錢。可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手裡但凡有一點兒積蓄,全拿去貼在那幫戲子身上。東拼西湊,才湊出了一百來兩,不過杯水車薪。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今兒偷偷把大頭面當了幾件,回頭中秋節贖不出來,叫媽發現,我也不用活了。」她一味地低泣著,燭火把她顫抖的身影映在牆頭,似被雨水敲打的一片肥腴的芭蕉葉。

  青田低低地嘆息一聲,立起身往裡間去了。再出來,手內攥了個又軟又薄的白紙包,她把它輕放在對霞的裙面上,「拿去。」

  對霞一手擦淚一手將紙包撩開了一角,一看之下,頓將其往青田的手中塞回,「姐我不是那意思,我不要你的錢。」

  「小時候褲子也穿一條,分什麼你我?拿著。」

  對霞猶猶疑疑地,用手在臉上抹兩抹,「姐,我問你個事兒。」

  「嗯。」

  「喬相公不是說好了娶你進門嗎,怎麼這時還不提幫你贖身的話?必是媽又說什麼『青樓名姝,量珠而聘』,價要得太狠,他湊不夠錢!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錢了。」

  青田只覺是「砰」一下被什麼給撂翻在地,撳著她往下壓、往下碾,直碾入數丈深的黃土中,九寸的楔釘八八六十四根。她盲著眼摸索著頭上的棺材蓋,摸到了冰而重的、宿命的哭牆。

  兩眼湧起了欲哭無淚的燒灼,她將手擋去到眼跟前,嗓子卻早已嘶啞:「不是錢的事兒。」

  「那是為惜珠?我看喬相公從惜珠死後就再沒來過,定是姐姐你怪罪他。要我說不是他的錯,況且細細想來,姐姐你該慶幸才是。惜珠雖說死得冤,可是她自己送上門的,倒多虧她頂了個包,若不然不是喬相公被那焦遵害死,就是姐姐你——」

  青田擺擺手,抬起頭強做一個平靜的、如常的微笑,「一言難盡,我回頭再慢慢與你細說。這錢你拿走,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還有滿屋子的弟弟妹妹要養活,別跟我瞎客氣了,還得上就還,還不上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送走了對霞,人在廊外立一刻。雨聲渺渺地傳來,不大真切,有許多的東西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喊的是什麼,一個字也聽不清。青田沉沉地出了一口氣,揚聲叫暮雲把窗屜子扣好,這便直往照花的房間。照花暫住在樓下,門前守了個老婆子是段二姐貼身的人,一見她忙趨奉著笑起來,「青姐兒來了?」

  「媽在裡頭?」

  「啊,同小倌人說話呢,姐兒進去吧。」

  青田進了屋,明間沒人,東頭傳來段二姐的聲音,一挨近就聽得清了,「娼門內與別處不同,要讓男人睡在床裡,你睡在床外,用手替他做枕頭。等他拿手來摸你,你就也要去摸他。對不同的男人,床上也要用不同的法子:那話兒短的用擊鼓催花法,長的用金蓮雙鎖法;性急的用大展旗鼓法,性緩的用慢打細敲法;不耐戰的用緊拴三跌法,耐戰的用左支右持法;調情的用鑽心追魂法,貪色的用攝神閃脞法

  。你先拿著這個,聽媽媽把這八法和你一一地道來。拿著呀,這有什麼好害臊的?以後呀,這東西你天天得見個百八十回的。拿著,噯,這就對了。」

  青田把簾縫輕撥開一角,見照花與段二姐並膝而坐,二姐喋喋不休,照花則滿臉紅彤彤地耷首不語,兩手間握著硬被塞入的一樣東西。那是只黃銅的角先生

  ,因年久,頭尾已泛著層模糊的油白。二姐攥著照花的手,將女孩子幾根嫩指在雕制逼真的龜棱處來回地擦動,「這兒,這兒就是男人最舒服的地方,不單可以拿手,還可以……」

  青田的口內湧起了一股酸液,她放下簾幕默默地走開。外面有無盡的透明的小小雨滴,正在自天空那樣高的高處,墮落進無底的黑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