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鎖南枝·07

  雨在天色將闌時停了,白日放了個大晴,直到日偏西依然有一陣陣的泥土香氣撲窗而入,垂掛在窗前的柳枝隨著風飄舞,仿似綠海翻波。

  臨窗的人兒也是一身穠綠的華裳,纏臂的披帛上墜滿了璀璨珠絡,與之相對的則是一張蒼冷而黯淡的臉龐,無色,無神。青田朝穿衣大鏡中自己的倒影盯上一盯,無所謂之地調開眼,去到梳妝台的鏡前坐下,「李一梳來了沒有?」

  李一梳是個待詔。待詔就是梳頭理髮的手藝人,其中有一類專事出入花樓服侍妓女。槐花胡同一帶最出名的待詔就是李一梳,真名叫什麼也沒人知道,人不過二十來歲,不單會梳上百的巧樣新髻,而且篦頭、取耳、鬆骨樁樁拿手。懷雅堂的姑娘們常日不過由老練的丫鬟、老媽子篦頭梳髻,可一旦遇有重大場合,皆要叫李一梳來做頭。

  今日是戶部尚書的公子柳衙內做壽,在棋盤街揚州會館包場大宴一干狐朋狗友,京中的名妓十有八九都接到了局票。叫青田出局的正是壽星柳衙內本人,亦是她相交多年的一位客人,故此不得不費心打扮,盛裝出席。

  聽見青田問,暮雲捧來一件梳頭用的披肩,一面與她搭在肩上一面答道:「早都來了,姑娘那會子還沒起,被媽媽叫去照花姑娘房裡了。說讓李一梳給她梳個漂亮髮髻,不能歪歪剌剌地就去了。」

  青田略一沉吟,「今兒照花也去?誰叫她的局?這麼快她就有名聲傳出去了?」

  「她有什麼名聲?」一語未了,已傳入段二姐爽快的大笑。只見她一手撩門簾,一手扯著照花就進了屋,「正是要借你的名聲提攜你這妹子亮個相!今兒雖沒人叫照花的局,你只把她帶在身邊,你這花魁一進場,保險百十雙眼睛齊刷刷都在你身上,看見你就不能不看見她。難得京中的貴公子今兒雲集一堂,說不準就有哪位金主看中了我們照花,願意替她點大蜡燭。」

  良家女子的初夜都講究個洞房花燭,而妓女的初夜是沒人陪著拜天地祖宗的。下等的土窯子不過多花百來錢,一等小班則須以重金買動掌班,並替雛妓置辦傢俬首飾,這才換得到花燭一對,以做破處之喜,引稱為「點大蜡燭」。

  青田聞之不覺愕然,擰過臉直瞪段二姐,「怎麼這麼早就要點大蜡燭?」

  「早?不早啦。」段二姐把手於鼻前一扇,「你還當你們那時候吶,十三歲開門做清倌人,拖到十五六才開苞?哼,現在呀,十三歲開苞都算晚的。就旁邊的雨花樓,也是新買進的一個小倌人叫什麼『鮑六娘』,才十二歲半,上一節也開了苞,紅火得不得了,你見過吧?再說了,自從惜珠——,唉,院子是個啥情形你也看見了。蝶仙和對霞不去講,鳳琴嘛,清倌人做了兩年多,至今沒有人替她點大蜡燭,像她那樣,有人拿一百兩銀子來我就讓她走了,沒有人要啊。你照花妹子可不一樣,我看得不會錯,一準兒是台好生意,人人搶著要。你看看,你看看這個模樣,哪個男人會不愛嘛!」嘴裡說著,手就把照花推來前頭。

  青田仰首細觀,見照花外披著一件透明軟紗的開胸半臂,內裡是細白綾直身,以工筆繪著細碎的黃水仙,低低的圓領直露出一點鎖骨來,合著領緣,項上壓一帶拇指粗的雙股金索環。頭髮梳做清清簡簡的一對雙螺,梳法卻別緻,是以一支支的五色花針綰起了髮梢,微一搖首便有清麗的色澤隱現於髮間,環髻又束著兩縷嫩黃色絲帶,直垂在肩後,婆娑扶風。潔淨的窄額前灑幾縷子垂髮,好似直垂入眼睛裡,把天生的一段無辜韶華呼之欲出。

  青田已能想像出,當她與照花一起入場,所有人都會盯著這二七小佳人竊竊私語:那是誰?——固然,與她豐盛醇厚的美比起來,照花的美仍是生澀而小家子氣的,就像一道一層層鋪滿了魚翅、鮑魚、海參、雞鴨……在文火上煨了幾天幾夜的一品鍋,與一道輕撒了一匙蜂蜜的水豆腐。可對於那些腦滿腸肥的饕餮者,興許,後者的清爽與乾淨是更誘人的。

  青田的胃裡升起一股酸液,是嫉妒,她在嫉妒照花,但即刻間她就暗自苦笑,一盤已被吃掉多半的大菜嫉妒即將被端上桌迎接宰割的甜點?等待著兩者的,無非同樣是人腑臟深處的餓與惡,還有堆滿了動物屍骸的垃圾堆。

  她望著裝點一新的照花,悽楚翻湧,卻只近乎慈愛地笑笑,抬手撫了撫她白裡透紅的少女麵皮,「漂亮,真漂亮。」

  照花本有些忐忑似的,卻因這稱讚而露出了一個天真的笑。段二姐也笑得合不攏嘴,一行不帶歇地叮嚀照花道:「出局的規矩媽媽都跟你講過了,一會子你就乖乖地跟著大姐姐,只看姐姐是怎麼做的,心裡記下來學著,不要多說話,有什麼不懂的事情就問姐姐。萬一一時找不到姐姐,叫老媽子去傳話,自己不要到雜人裡亂走,知道吧?還有啊——」

  「媽,」青田把手絞進頭髮裡拆下了兩根髮笄,隨意盤起的一頭漆髮便滑落於後腰,「你同妹妹到外面說話,我還等著梳頭。」

  「哦,瞧我這記性,快叫李一梳進來給姑娘梳頭。」二姐手拉著照花往外走,又折首對青田笑道:「那寶貝女兒你慢慢梳妝,不著急,我叫他們先備車。」

  出門時迎頭正撞上李一梳,後生手拎著梳頭匣,先喚一聲「段家媽媽」,再喚一聲「照花姑娘」,伶俐俊俏的臉上有一雙不笑也是笑著的桃花眼。照花瞥了他一瞥,小臉就一紅,埋首與段二姐去了。

  李一梳放落門簾,微曲著腰走來了妝台邊,「有日子不見,青姐兒可消瘦了不少,看著倒像那鼓詞裡唱的『病如西子勝三分』了。」

  暮雲素知青田不愛李一梳的油滑,便把薄薄的眼皮斜斜一掀,「呦,有日子不見,你倒學會弔書袋了。」

  「呵呵,青姐兒可要先做個鬆骨按摩再梳頭?」

  「你可想得真美,去,手別往姑娘肩上碰,趕緊梳頭,沒的叫照花姑娘乾等著。」

  李一梳笑應著將梳頭匣打開,一件件地排出大梳、通梳、篦箕、剔帚……「話說這新來的照花小倌人可當真水嫩得緊吶!」然而他馬上自覺不妥,急接一句道:「所以小的才與她梳了雙螺髻,正顯出這一份清純可人。青姐兒就不同了,身為花魁娘子自該以貴氣取勝。這一身衣裳就很妥貼,又華貴又搶眼,只是眼下正是伏天兒,若頭也梳得太複雜恐叫人看著燥氣。既然是跟照花小倌人一道出局,不妨也梳個清爽些的髮髻,只多用幾件貴重的頭面,才顯得貴而不繁、艷而不妖,不知青姐兒意下如何?」

  「隨你。」青田懨懨而答,就手取過撂在妝台邊的一本琴譜,垂目翻看了起來。

  屋內很快就瀰散開桂花油的甜香,李一梳快手如風,梳底生花。幾個抹桌拭椅的丫鬟誰也不出聲,各自做著手內的活兒。只有白貓在御躁動不安,一會兒從腳凳蹦去到高幾,一會兒從高幾蹦去到窗檯,復在地下來回地踱幾圈,「嗖」一聲,只看見一條白尾一晃,已閃身進裡間。同一刻,外間卻閃身進來個人,是小丫鬟桂珍躲在那兒扒拉手,「暮雲姐姐,暮雲姐姐——」

  暮雲剛捧出青田的嵌螺鈿紫檀大首飾盒,正一一揭開其內的小錦格,頭也懶得抬,「做什麼?」

  「小趙在下頭找你。」

  也不知暮雲揭開的格子裡裝的是紅寶石還是紅瑪瑙,反光映在她臉上,那樣紅。她狠啐了一口,「桂珍你這小蹄子可是趕喪出身的,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也這樣著急著慌來報?沒看見我要跟局?下去!」

  言若有憾,心實喜之。桂珍聽得出卻不敢回嘴,倒是青田聞曲知音,自琴譜中抬起了雙目,「小趙找你,你就去看看吧,我還得一會子呢,你只管去。」

  帶著一身的喜氣,暮雲去了。她去了很久,卻帶回了一臉的晦氣來,活像是撞了鬼。青田奇怪地望一望,自鏡中與暮雲的目光相交,猝然間她的心轟隆一震,就懂了。

  背後李一梳的聲音彷彿是從水底下一波一波地傳上來,遙遠而失真:「好了,青姐兒您瞧瞧。」

  青田愣愣地撤回眼光,看向自己的倒影。李一梳替她於兩耳掛起了翡翠連金的瓔珞耳墜,髻前環扣著一徑水汪汪碧瑩瑩的翡翠珠冠,自冠上翻起的是彎若曲水、松若流風的百合髻。

  百合,多好的花兒。百年好合。

  然而這張臉卻分明是一張棄婦的臉,寫滿了離怨與枯萎。青田摸過妝台上的一隻白玉盒,自盒中挖一抹水粉,緩緩地在掌心揉開。

  「所有人都下去。暮雲,半刻鐘後,請他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