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刻鐘,是青田一生中最為精心的半刻鐘。
她抹粉、掃眉、抿胭脂;細細描,分分畫。當一切完成,她端坐在鏡前審視著自己的儀容,如審視一位死者的遺容。美,敵得過生前最美的時刻,配得上最盛大的最終的告別。她徐徐地起立,轉回身。
門前,出現了一攏玉色衣衫、人如良玉的喬運則。
一直蜷伏在屋角的暮光霍然直戳起根根的光針,刺得青田什麼也看不清,她只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一雙手臂在拚命地妄圖掙脫身體,撲向那身影,抱他、撫摸他,或發瘋地將他撕成碎片;還有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渴望著吻他,吻遍他每一寸,活活咬下他每一塊肉來。但她的意志力卻並未允許她的手臂、她的唇,或她全身上下的任何一處在他面前動一動、發出一絲響。
通天徹地,獨余兩葉松綠色的蟬翼紗在窗上窸窣著,彷彿是麥田被風倒伏。大片的青澀的華年,一浪接一浪。久遠而綿長的寂靜之後——
「你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那麼,我來給你一個交待。」喬運則的眉頭有漸起的陰色,他將眼光轉開了一寸,望進虛空中。
「那夜裡我向你求親,你說,三年神仙眷侶之後要我另娶,倘若豪門世族之女不容你一席之地,你就出居道家、高張艷幟,做另一個魚玄機。你可知道我聽見這話,心裡的滋味?而這滋味,從第一次遇見你,我就嘗到了。你還不滿十一歲,背著手躲在媽媽的身後,不許我師父給你量身。師父叫我上前去,我手抖得根本拿不住量尺,連你的衣邊都不敢挨,生怕玷污了,在我眼中,你是廟裡頭千萬人拿香火供奉的仙女。然後當我知道,我的小仙女原來是那些豬狗不如的男人拿著臭銅爛鐵就可以買到的時候,就是這滋味。每每聽著你把那些男人一口一個叫做『瘟生』,再把從他們那兒騙來的錢塞給我,就是這滋味。受你一粥一飯、一鋪一蓋,我嘴裡的飯、身上的被,全都是一般滋味。所以我可以不食不寢,就為了不看見腦子裡你在其他男人身邊時的下作模樣!我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對住聖賢書,懸、梁、刺、股。終於,我等到了『狀元誇官』這一天。這一天,金殿傳臚,玉堂賜宴,內閣輔臣將我送出太和門,順天府尹為我親開天安門,東長安街上以聖旨開道,宮花簪帽綵棚擺酒,百官跪迎萬民朝賀……美的像個夢。你知道,是什麼驚醒了這個美夢?」
他向她投目,哀戚而陰冷,「是你的一個笑話。那天,你在攝政王面前講了一個笑話,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一切不過只是個笑話。一個賤民之子、裁縫學徒,就算曾在御街上紅袍白馬,也無非只是那些真正的大人物手指間的一粒小芝麻,隨時都可以捏得粉碎。他們能對我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包括把我十年的含辛茹苦一朝打回原形,也包括,讓我五體投地把你獻出去——別說他們不會!攝政王之所以不曾降罪於你我,不是因為你能言善辯、守真抱誠,而是因為你美。青田,只要你走過去,好好地對著那面鏡子瞧一瞧,就會明白我所說的意思。沒有一個男人能從你的身上把目光移開,每次他們看見你,眼睛裡都好像生出了手臂與舌頭,把你剝光、把你從頭到腳每一寸都舔個遍!我太熟悉他們的目光了。即使他們抽開視線、低下眼皮,也只是為了掩蓋他們心裡頭骯髒的慾念,像一隻饞貓掩蓋它的糞便。你和我都數不清,為了我今天的功名,你爬上過多少男人的床。遲或早,攝政王也會向我要你,現在你不就已經屬於他了嗎?即使沒有他,也會有別人,所有那些比我高貴、比我強大的男人都會要我把你當做一株肉靈芝送給他們。在他們眼中,在所有人的眼中,你永遠只是個卑賤的玩物,被玩弄、被轉送、被拋棄。」
淚水迸出了喬運則的眼眶、嘶沙了他的喉嚨,他美玉一般的面龐炸裂出根根殘暴的、不為瓦全的斷紋,「從少年時,我每一分苦苦掙扎全都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完完全全、乾乾淨淨地保有你,我以為我的苦鬥在折桂的一天就會結束,可惜發現,這才僅僅是個開始。青田,你從來就不屬於我,永遠也不會天長地久地只屬於我一個。只要一想到這個,我的心就像被億萬根針刺,被一把鈍剪一塊塊剪碎。因此為了我好,也為了你好,我替咱們倆做了個決定。我,會是禮部侍郎張延書張大人的入贅嬌婿,在這浮沉宦海間有一座不動不搖的靠山,而你,會是『喬門段氏』,這本將是你墓碑上的銘文。」
他已是濫淚橫流,手劇烈地顫抖著,摁住了自己的心口,「你送我的這顆墜子,我這一生也不會摘去。不管我的花轎裡坐著的是誰,我心裡,只有你是我的妻。那件嫁衣的一領一袖、一針一線皆是我親手完成,我本會再親手替你穿上它,親手將你下葬。你會在最好的時候死去,什麼都不用知道,什麼也不用忍受。我會常常去看你,就像咱們小時候一樣坐著說一夜的話,不會再有任何的男人拿錢、拿權,把你從我的身邊帶走。你會永遠是我的,只是我一個人的。青田,我殺你,是因為我愛你,沒有任何人會像我一樣,愛你愛得深到,需要殺死你。」
帶著耳內轟隆隆的血鳴,青田聆聽著這奇形怪狀的理由,望著自己傾天動地的淚幕後那奇形怪狀的人,她唯一的真龍天子。
「『葉公子高好龍,鈎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於是天龍聞而下之,窺頭於牖,施尾於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
。——多年來青田全心所繫,唯有公子對我的一番眷愛,可今日才得以一睹其真容,但覺『失其魂魄,五色無主』
。原只是一介庸人,配不上公子如此的深情,就請原諒我葉公好龍了一場吧!自今後,天上人間,各不相干。我誠心祝願喬公子自這裡一去,龍飛鳳翔,攬月九天。」青田的喉頭滿是鮮血的味道,一字字,都是在泣血。她在滾滾的熱淚中向喬運則完身一禮,髻首的一對草裡金
抖顫著細須,臂帛所曳的金色長珠滑過了碧綠的鑿花磚,細聲碎不忍聞。
浮塵所蓋的世間,青田閉門軟到,篩糠而抖。兩步外,躡近了貓兒在御。她用一雙骨節暴突的手抓住它,牢牢地抓緊,彷彿是在瘋狂的深淵的邊緣緊抓著一條索繩,一失手即是不復之劫。她早已準備好,聽喬運則拿最惡俗的藉口以搪塞他不再愛她,或不能夠再愛她,但她無論如何不曾想,他的藉口是:他愛她。而她甚至無從否認這份愛。天使之愛叫做愛,魔鬼之愛一樣叫做愛,而且更為炙熱、酷烈,從而更像是一份愛。青田情願半世所愛之人是墮落的天使,也不願發現他原是只徹頭徹尾的魔鬼。像是萬分絶望地眼看著自己年年月月的苦刑,只為了在與命運的鬥爭中,錯站去命運那一邊。
後來的一段時間在青田的記憶中完全空白,只似乎模模糊糊地,突然之間就聽見誰在哪裡呼喚。她應一聲,看見了雙眼含淚的暮雲。
「姑娘,姑娘,你還好嗎?」
青田摁住了胸口前一隻上下擦撫的手,「好。」她身上有什麼一動——是貓,由她的懷內跳開,優雅離去。青田望望它,又回望向暮雲,「媽看見『他』了嗎?」
暮雲的淚水潸潸落下,咬著牙點點頭,「我才與小趙說完話一進門,就瞧見媽媽同他站在一處。媽媽衝他破口大罵,說他拋棄姑娘另娶他人,忘恩負義不得好死。」
「怎麼,媽也知道了?」
「哼,狀元公入贅侍郎府,多好的一段佳話,在官場上都傳遍了。媽媽消息靈通,想來也早就得知,不過一直悶在肚子裡。姑娘你想瞞著媽媽,媽媽也想瞞著你。這個人一來,誰也瞞不住誰了。媽媽本攔著不讓他進,是我說姑娘要見,才放他進來的。媽媽說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憑他做到尚書閣老,再不許踏入懷雅堂一步。還說,一會子叫蝶仙姑娘代局領照花姑娘去,姑娘你只管歇著,不用去了。」
青田的面目一片索然,「叫局哪能不去?」撐手坐直,往起站。
暮雲心急意痛地來扶,「姑娘!」
青田緊攥住婢女的手,手心沁滿了冷汗,很用力,幾乎是在發狠。她一步一步地重新捱回到外間的妝台,坐定,對鏡抹乾了兩腮的余淚,把粉徐徐地勻開覆上了面頰,又拈起了胭脂筆,眼角與嘴唇。
幸好還有厚重的鉛華,畫皮光鮮蠱惑眾生,哪管得了其下的粉黛骷髏,如斯面目難堪。
夜,一似重重帝網,兜頭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