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鎖南枝·09

  夜再長,終有盡時。旭日東昇,日頭下卻已不再是風月樓台,而是嗈嗈鸞吟鳳嘯、森森虎伏龍眠——

  紫,禁,城。

  與段二姐在懷雅堂的一言九鼎不同,紫禁城的女主人有兩位,一位是居於慈寧宮的聖母皇太后喜荷,另一位是東邊慈慶宮的母后皇太后王氏。皇家儀制所限,若不遇年節,即便是五服內親也不可私會宮眷,而皇太后的宮中就更不該出現除皇帝以外的任何男人,但事實上,總有不合時宜的男客擾亂了清淨的兩宮。

  慈寧宮的客人是攝政王齊奢,他坐在一隻金花方凳上,眼目微微地低垂,「謝太后賜坐。」

  自前面深深的帷幕後傳出的依然是那個又優美、又充滿了謎團的聲音:「趙勝、玉茗留下來,其餘人都去吧。」

  那一對太監與宮女守在了殿外,合上門。

  殿內,簾幕輕分,皇太后喜荷一步步走出來。一身九鳳翔舞的錦絲命服下是一位年輕少婦,修蛾直鼻,兩腮微棱,下巴卻陡不防收得尖細非常,暗藏著一股子狠毅。她寶光搖曳地直走到攝政王齊奢的凳前,隨之展顏一笑,唇邊竟驀然間綻放開一對梨渦,出奇甜蜜而妖嬈。「三爺。」

  齊奢熟稔地,回應送上來的嘴唇。

  喜荷闔目喃喃:「姐夫……」

  是的,姐夫。

  喜荷是世族詹家的庶出女兒,當年嫁予皇長子為側妃,而她嫡出的姐姐永媛,則作為正妃嫁予皇三子齊奢。從出嫁的那天起喜荷就已明白,她與至親的姐姐已成為敵人,理由很簡單:她們的丈夫是敵人。皇三子齊奢是中宮皇后的獨子,該是無可爭議的皇儲,老皇帝卻堅持立長子為儲。兩位皇子間掀起了長達十數年的奪儲之戰,這一場不見刀兵的暗戰極為慘烈,有人死去,有人生不如死。最終的結果,皇長子勝出。就在喜荷的丈夫被冊立為太子的當月,齊奢的妻子,也就是喜荷的姐姐永媛懸樑自縊。六年後,她的丈夫也赤條條地死在了一位宮妃的身上。這兩樁親人的死亡,如同千鈞重量的一對石獸鎮守著喜荷的心門,門後是漫長的墓道,以及深不可問的黑暗。

  在那之後,紫禁城中唯一的皇子,年僅七歲的齊宏得登大寶,他二十三歲的生母喜荷亦由「賢妃」變作了「聖母皇太后」,從前的中宮皇后則被尊為「母后皇太后」,分別入主慈寧、慈慶兩宮,共同垂簾聽政。然而,隨一道明黃帷幕的垂落,鬥爭才剛拉開帷幕。

  東太后的娘家是外戚王門一族,齊家立朝,王家為開國重臣,得以世代與帝室聯姻,漸漸地權臣輩出,太阿倒持。在朝堂上,幼帝齊宏與他的母親喜荷不過是受人擺佈的傀儡。喜荷唯一一次做主,就是在蒙古韃靼突破邊境的緊急軍報傳來後。滿朝文武亂鬨哄如無頭蒼蠅,只有一個例外,那是一位身材筆挺的年輕人,儘管他的眼神滄桑如百歲老者,彷彿只一瞥間,就可以判定你的一生。他立下軍令狀,請纓領軍。

  隔著高高的御座,喜荷認出了他。他是她去世的姐姐永媛的丈夫,是被她自己的丈夫圈禁了整整四年的皇三子齊奢。百官們望著這位剛剛被解禁的皇子齊聲反對,只有喜荷,深深注視著那對凜冽的眼睛,簡短的掙扎後,只用一句話就叫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哪位不贊同王爺前去,那就自己奔赴前線、報效朝廷!」她賭徒一樣地支持齊奢,賭輸了,她母子一輩子看王家的臉色度日,賭贏了,便有資格同台一搏。

  喜荷沒失望。

  在凱旋的慶功宴上,人人如墜醉夢:一個跛子,是如何擊退驍勇無雙的蒙古鐵騎?直到這個跛子亮出更嚇人的政治手腕時,朝野上下才如夢初醒。短短數年間,曾被認為永無翻身之日的三王爺齊奢已一躍成為輔政叔王,協同西太后喜荷俐落瓜分了本屬於外戚王家與東太后的半壁江山。西黨與東黨,而今已是勢均力敵。

  為此,西太后詹喜荷才能在寡居的生活裡,在掛滿了祖宗遺訓的太后寢宮中,縱情地享受自己仍青春洋溢的身體。她低低地呻吟,手指逐漸捏緊了鳳帷。

  床腳的金蟾爐一絲絲地吐盡了香煙,午時已過。

  「呸!」

  陽光斜照進慈慶宮的偏殿,殿內傳來一聲響亮的唾棄。只見東太后王氏高額尖鼻,鳳目檀口,細細的兩道眉間鎖起了許多的清愁冷恨,用塗得朱紅的手指扭捏著耳下的一副翠玉墜,「今日是兩位太后,當初可不是兩位皇后。先帝在的時候,我是中宮,西邊雖誕育皇子,也不過只是個『賢妃』而已。每日晨昏定省,我都要她在坤寧宮外殿跪等一刻鐘才許她入覲。可現今人家來慈慶宮就和來串門子似的,愛怎麼著就怎麼著,還不是因為這些年有攝政王在她的背後?」——啊不,多半是「身上」。想著這件說不出口的影影綽綽的髒事,王氏的臉色也就愈添鄙夷。

  下首的椅上也坐著一位男客,四十開外的樣子,美髯垂胸。這正是王氏的胞兄,王家三兄弟中排行最長的王正浩,職居內閣次輔。他見小妹動了真怒,連忙賠笑道:「就像妹妹說的,你原本就是正宮,西邊不過是母以子貴,聖母皇太后再怎麼樣也越不過你母后皇太后。」

  王氏滿腔的怨憤,想自己門第高貴、姿容絶代,本該嫁給世上最好的男兒做一對紅塵鴛鴦侶,偏為了家族的利益硬被戴上「皇后」的冠冕,三宮六院裡搶丈夫、春秋萬代下守活寡。然後寡居生活裡僅有的樂趣,名叫權力的一帖春藥,如今也要與人分食。她是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有著世上最尊貴的不快樂。念及此,王氏不由得狠瞪了大哥一眼,「兩個月前,德王齊奮被扣了頂『貪黷逾制』的帽子,懸樑自裁,內眷子女幾十口今兒也定了罪,不是充官流放,就是西市斬首,趕盡殺絶,一個也不留。攝政王這是把宗親裡最後一個對頭也除掉了,接下來就該全心全意對付我們王家了。當初你們哄我說得好聽,什麼臨朝稱制、說一不二,如今皇帝是西邊親生的,攝政王也跟西邊的一條藤,再過兩年,怕是我這個『東太后』倒要仰人鼻息了。」

  王正浩連連地擺動起雙手,「這個妹妹不消擔心,攝政王那裡,父親同我已有對策。」

  「你們要有對策,還容跛子三一步步坐大到今天?」

  「跛子三的破綻雖然難覓,可他下頭的人——」王正浩賣個關子,掏出了一本冊子遞上,「當初跛子三破格提拔這方開印做鎮撫司都指揮使,就為了他心黑手狠,不管什麼人到了他手裡,一場刑訊逼供下來,那是讓說什麼就說什麼。跛子三這幾年黨同伐異、排黜異己,頭一號功臣就是方開印。雖說偵察監視是姓方的老本行,可奈何我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妹妹你瞧,這裡頭明明白白地列著他十款大罪,款款證據確鑿。只要扳倒方開印,跛子三就如同少了一條臂膀,必然氣焰大煞。到時候再由妹妹你出面降旨,找個名目把鎮撫司從跛子三的手裡撈回來,再想奪他的兵權就容易多了。」

  王氏先是稱道,復又疑慮叢生,「可平白無故的,總得有個由頭才好?」

  王正浩一派運籌帷幄之態,輕捋著垂髯,「這件事情讓四弟來出頭。朝鮮國此次進貢的有執饌婢十五人、女使十五人,咱們早就放出風去說四弟私留了兩人,甚至連黃金白銀也私扣了一部分。跛子三一直在找機會想罷免四弟這個戶部侍郎,一旦查到截留貢品這等殺頭的大罪,豈有理由放過?他一定會授意方開印參劾四弟,甚至還有可能直接捉拿下獄。去年因為迎佛骨之事方開印跟四弟結下了梁子,這可是眾所周知。待到一徹查,四弟自然是清白無事,咱們馬上就能反咬一口說方開印是挾仇誣告,然後就以此做引子,把他其餘諸罪一條條指實。跛子三為了自保,必定得把方開印給推出去。想整咱們王家,最後卻整掉了自己人,咱們就等著看跛子三『賠了夫人又折兵』吧!」

  王氏是家中么女,與年紀相近的四哥王正勛最為親厚,心中不免牽結,「用四哥做餌,會不會太冒險了?」

  王正浩依舊是胸有成竹地一笑,「餌不鮮,怎麼引得來大魚呢?聽說就在剛才,方開印已經興沖沖地往攝政王那裡去了,眼看這就咬了鈎。」

  王氏正待接話,卻忽地提高了聲音問:「誰?」

  「奴才吳染。」象牙大架絲屏後,趨進了一個年輕太監,白面朱唇,相貌十分風流,「稟主子,聖母皇太后來了。」

  王家兄弟身為當朝第一皇親國戚,從不忌諱在慈慶宮現身,一如其對頭攝政王時常在慈寧宮秘密出入。可這些事彼此不過是茶壺煮餃子——心裡有數,明面上撞見總歸不雅。

  故此,王氏沒好氣地「哼」一聲,訓責太監道:「她是你哪門子的太后!」又垮著臉轉向王正浩,帶著一副「瞧見了吧」的憤懣之色,把下巴向他抬一抬,「大哥你先去後頭避一下,我來打發她。」

  王正浩消失在屏風後。須臾,便聞見一股撲鼻的香氣,聽到一聲悅耳的「姐姐」,就見西太后喜荷進了屋,笑容可喜,行動多姿,全不似肅穆的太后,倒似春情滿面的閨中少婦,「聽說姐姐身子不大好,妹妹特來問安。」

  王氏朝喜荷的一身風流重重睃一眼,冷漠地一笑,「沒有的事兒,那都是小人咒我,我身子好得很。」

  喜荷甜笑不改,「那妹妹就放心了。玉茗,把東西呈上來。」

  跟隨在她身後的一名形貌端正的宮女輕步上前,手捧著一隻金線錦盒。喜荷將衣裾稍一撩,在御榻邊坐下,「姐姐雖則鳳體無恙,到底還要多加保養。妹妹為姐姐帶了兩支上好的老山參來,最是滋補。」

  「那就多謝妹妹。」王氏晃晃手叫人收下,舉目朝喜荷很刻意地打量了兩眼,「妹妹今兒裝扮得倒好,這頭梳得漂亮。」

  「哦,我宮裡新來了個小太監,會梳頭,人也聰明。姐姐要喜歡,就讓他到慈慶宮伺候。」

  「不好掠人之美。」

  「嗐,我不大愛用太監,貼身伺候的倒是宮女多些。」

  「是,誰不知道妹妹近身的太監就趙勝一個?」王氏的一對烏珠隨髮間的一根攢珠墨玉笄流閃著,斜瞥了喜荷身邊的某位內侍一眼,對其揚了揚眉尾,「宮裡的太監多是不到十歲就受了那一刀,趙勝卻是二十來歲才去勢入宮,入宮前是個拳師,好像功夫還頗不賴,只因在老家欠下了賭賬才上京找了這條門路,比起一般的太監自是身強力壯,不過到底是不男不女的東西,只能窩在這六宮中,和那些搏殺疆場的比起來能有什麼用呢?」

  那趙勝身著太監的膝襇補服,中等身材,肩臂卻突鼓壯碩。他一動也不動地立在地下聽著,兩手卻無聲攥緊,大臂處的衣衫有一陣波動,彷彿有活物在皮肉中鑽進鑽出。

  喜荷也早已漲了個滿面通紅,這是明著諷刺她與小叔子齊奢間的私情了。她極為勉強地笑一笑,「姐姐這話,妹妹可不大明白。」

  王氏擺開臉斜望著屋中的一隻細鈎方角大櫃,聲調亦佈滿了鈎與角:「妹妹是天底下頭一號聰明人,早幾年連摺子上的字都認不全,現在出口成章的,跟皇叔父攝政王一唱一和就把國事都裁定了,還有什麼妹妹你不明白?」

  喜荷的臉色愈發難看,「姐姐說笑,婦道人家終歸是婦道人家,國家大事還不都靠攝政王與諸位閣臣們的公議?」

  「有人倒是不想『公議』,可惜不成。」王氏不再理會另一邊,只把佩著米珠團壽金甲套的手往茶案上一拍,高聲吩咐,「吳染,裝煙。」

  太監吳染上前,跪下來替東太后裝水煙。似水流年的煙泡開始了靜謐的沸騰,女人的深宮內,碧鸚鵡對紅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