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鎖南枝·10

  屬於男人們的前朝,一樣是針尖對麥芒。

  一張疊放著奏章卷帙的桌前,一個叫做方開印之人,垂手而立。

  他本是官場小角色,因攝政王在掌權初期詔許「上變」——即告密,他便藉此起家,扶搖直上而掌管鎮撫司。當朝所謂的鎮撫司不同於前代,乃是專門針對達官顯貴的特務警治組織,擁有私獄,並可自行逮捕、刑訊,甚至是處決疑犯,而不經過朝廷司法。掌門人方開印最熟讀的書並非是四書五經,而是唐武周時期巨奸來俊臣所著的《羅織經》

  ,他不僅對書中網羅罪名、陷害無辜的手段倒背如流,而且在酷法上比來俊臣更勝一籌。在花樣百出的刑訊室裡,方開印能從任何人嘴裡聽到自己需要的任何一句話。而唯一能令他聽話的人,就在面前、桌後。

  一領杏子白的團龍親王常服下,齊奢面沉如鐵,聲色不動,「私截貢品?」

  「是。」方開印的眼珠子不加掩飾地激動地燃燒著,似汩汩地淌出殷紅的血,「這回,咱們的戶部侍郎王正勛王大人可是自投羅網。王爺看,是露章面劾還是封章奏劾?或直接秘捕下獄,讓卑職親自『招待』他?」

  齊奢垂下眼瞼,瞳仁搖擺不定了一陣,而後抬目定神道:「都不。」

  近黃昏時,慈慶宮的氣氛越來越熱烈。在慈寧宮太后喜荷一臉慍怒地告辭後,次輔王正浩又同小妹王氏描繪了許多後續之計,彷彿攝政王齊奢勢敗人亡的一天已指日可待。及至作別退出,卻被奔入的太監吳染撞了個滿懷。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王正浩正了正胡夾,大為不悅,「牛喘馬嘶地幹什麼?」

  吳染哭喪著臉,「不好了,方開印大人才帶著人上門,將四老爺斬於劍下。」

  「什麼?!」

  王家兄妹二人一齊變得臉色煞白。王正浩失神呢喃:「堂堂戶部侍郎,跛子三他竟敢連覊押審訊都免了,就、就……」

  忽聽「嘩啦」一響,御座上的王氏把一隻霽紅花觚摔了個粉碎,跺著腳哭罵:「都是你和爹爹出的餿主意!說什麼穩操勝券、萬無一失,現在可好,弄得四哥性命也丟了!」她衝下來扭住長兄的衣襟,又撕又推,「你們賠我四哥,賠我四哥!我可憐的四哥啊,枉你一世小心謹慎,最後卻死在自家人手裡!……」

  太監吳染急忙又是磕頭又是攔勸,好容易將慟哭不止的王氏架進了椅中坐下。王正浩顧不得一部美須已東倒西歪,只是唯唯地賠禮:「妹妹,事已至此,再傷心也沒用,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方開印跟跛子三那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方開印敢幹出私殺戶部副堂官這麼絶的事兒,跛子三的干係也天大。想跛子三素來謀定而後動,做事滴水不漏,這次卻如此失態冒進,對咱們可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聞言,王氏雙目紅腫地瞪視著大哥,「呸」就唾了他一臉。

  王正浩苦笑著抹一把,「妹妹,你就別再任性了。你心疼老四,難道我當大哥的就不心疼?就為了不讓四弟白白地送命,才更得藉由他這條命,不僅要除掉方開印,而且要讓跛子三也嘗嘗苦頭。妹妹,事不宜遲,你立刻下旨將方開印交付刑部大獄,再把跛子三誆進宮,當面申斥他專擅威權、結黨妄行之大罪,將他奪爵。這次,豁出去跟他拼了!」

  王氏抽啜了兩聲,「哇」地撲進哥哥的懷中。王正浩面露尷尬,一頭寬慰,一頭自己也拭起淚來。

  「卑職前來複命。」

  夕陽透過鏤花曬入了長窗,窗下,齊奢專心致志地,在看書。「復什麼命?」

  方開印帶著諂媚而得意的笑容呈上了一隻木匣,抽開匣板。匣子裡是一隻青白色的人首,微開著嘴唇,似有遺言未盡。「攝政王不是吩咐,讓卑職直接取了王侍郎脖子上的腦袋嗎?」

  「我什麼時候吩咐過你?」人和木匣都未令齊奢動一動眼皮,他只以頎長的手指,把書翻去到新一頁。

  笑容自最殘酷的酷吏面上消失了,方開印張著嘴,一下子慘無人色。

  而在事端的另一端,則是面頰已恢復了幾分血色的東宮太后。王氏手中的一方大印端端正正地懸在詔紙上,人深深地吸了兩口氣,轉望身畔。

  王正浩溫言鼓勵:「妹妹別怕,禁軍畢竟在咱們手裡。」

  「跛子三若不肯入宮怎麼辦?」

  「那就辦他個抗旨不尊。」

  王氏又長噓了一口氣,抖著手用印。可還未等落實,吳染又再次從外殿跑入,氣喘吁吁道:「稟、稟太后,稟閣老,外頭說、說鎮撫司方大人已經被攝政王給殺了!」

  染汗的御印脫手滑落,王氏呆瞅著大哥,「這是怎麼回事兒?」

  同樣愣了片刻後,王正浩把手又慢又沉地擊上了詔案,「跛子三看出來了,乾脆先派方開印那狗東西去殺了四弟,再反誣姓方的『矯詔』擅殺大臣,將其處死。」

  王氏似懂非懂,「可那姓方的,不是老三苦心扶植多年的自己人嗎?」

  「沒錯,正是多虧方開印這幫酷吏才讓跛子三的地位一日穩似一日,可咱們忘了,狡兔死、走狗烹。比之以嚴刑峻法令人人自危,眼下的跛子三恐怕更著意開始籠絡人心了,反會嫌方開印動不動就興大獄,正愁沒藉口削他的權勢,這下是瞌睡來了遇枕頭,既賺了為國除害的名聲,又得了連絶兩患的實惠,真漂亮!倒是咱王家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王氏一晃,軟在身後的金漆交椅中,頭上的一枚青花籽玉小插跌落於地,有破損的悲聲,「那,四哥的血海深仇,就這麼白白不提了不成?」

  「不。」有極硬的刺亮自王正浩的眼底直戳而出,他轉盯住妹妹身後的太監,「吳染,我記得不錯的話,你在宮外有一位結蘭譜的義兄?」

  吳染顏色改變,「回閣老的話——」他足足停頓了小半日,右手微微地打顫。臨了,也只得將拂子一揮,拂去了前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