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鎖南枝·11

  就因這一聲「是」,當天的夜裡直到四更,吳染仍不能入睡。

  咳一聲,提腰坐直。一旁的妻子也還沒睡著,馬上下床替他摸出了床底的夜壺——一隻鍍了金的頭蓋骨。

  太監的妻子和頭骨做的夜壺,這兩樣奇怪的事物,都有個來歷。

  吳染的妻子小名綠絲兒,當他們共同的主子東宮王太后還是王皇后時,綠絲兒是其貼身宮女。王皇后貌美但性傲,不得上喜,略有姿容的綠絲兒則溫順又乖巧。一日王皇后午睡,聖主忽至,把綠絲兒生壓在丹房裡的煉鼎旁,邪火走真鉛。王皇后知情後耿耿於懷,某天手指綠絲兒,賜予寵監吳染對食——太監當班時只能吃自帶的冷餐,而宮女可以起火,所以太監們常托相熟的宮女們代為溫飯,久而久之,「對食」就代指太監與宮女結為相好。綠絲兒自此被打發出宮,成了吳染的對食夫人,除床笫之事外,並無異於普通的夫婦。

  而吳染之所以成為太監,起因就在於另一件東西:頭骨夜壺。吳染出生在關中,家裡有閒錢,又有門世交,就給他早早訂下了娃娃親。他十三歲那年,從未謀面的未婚妻被陝西盩厔縣的知縣看上,欲納去做妾,父母卻硬不肯退親,以至於被差人毆打至死。閤家就剩下了吳染一個半大不小的孩童,拿似通不通的文言寫好了狀紙,跑去到衙門擊鼓鳴冤。先照規矩挨了頓板子,卻沒等到上堂,只等到一隻兜頭的黑布袋,聽到袋子外有個黑的聲音:「敢跟本太爺搶老婆,就讓你這毛小子一輩子也討不成老婆!」吳染醒來,該沒的都沒了,下身插了根鵝毛管導尿,拔掉管子後就成了宮裡的太監。苦、提心吊膽的日子熬了十來年,忽有天雲開月朗,因機緣巧合被皇后王氏提拔到身邊。再忽有天,宮外偶遇了一位幼年摯友,當初吳染和他在學塾交好非常,曾對天對地結拜過。該人從小就任性好俠,專愛抱打不平,在聽說了當年故交家破人亡的真相後睚眥盡裂,仰首喝了一碗酒,拱手即去。兩個半月後回來,把當年的知縣、如今的巡撫砍了腦袋,光溜溜的一幅頭骨挖下,拿金做托,送給了吳染當夜壺。

  深靜的夜裡,吳染俯望著妻子綠絲兒和她手中的溺具,嘆口氣,淅淅瀝瀝地尿了。

  到底是不成眠,次日東方未亮已登車出城,至宛平縣的一座大宅門前。門子見來者車馬俊偉,禮數便即十分周道,「這位先生請問您找哪位?」

  吳染做俗人打扮,一身錦囊葛直裰,瞧著像是位白白淨淨的書生。他自袖中掏出了名帖,巍巍遞上,「就找你們家主人,邱若谷老爺。」

  門子進去稟報,不多久,一道雄厚的嗓音就逾牆而出:「賢弟在哪裡?賢弟在哪裡?」只見大門內衝出了一位彪形大漢,黝黑的方臉膛,眉間生著一枚硃砂色的痦子,上前來一把攥住了吳染的雙手。

  吳染隨之登堂入室,將來意竹筒倒豆子。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短暫的靜默中,有一刻,吳染以為邱若谷會宰了他。

  但邱若谷笑了,異常真誠的笑。他把手摁在雞翅木方桌的桌面上,眸子淨硬一如古木,「賢弟,當年愚兄不過逞一時血氣之勇替你取了仇人的首級,可後來事發,卻是你甘冒大闢之刑向皇后討情,才藉著千秋節讓我這個死囚得以赦免。這麼多年為了避嫌,你我弟兄也不曾走動。如今,賢弟雖貴為慈慶宮的管事牌子,但想來主子前必得時時地謹慎小心、夾起尾巴做人。倒是愚兄沾賢弟的光,錦衣玉食、嬌妻美妾,逍遙快活地過日子,每每念及,甚感不安。今日賢弟肯張這個口,是給愚兄一個報還的機會,愚兄非但無理推脫,反而要多謝賢弟高義。」

  吳染的腮角高鼓出兩條筋,糾扯了好一陣方才鬆口,「聽說大哥的膝下有一獨子?」

  邱若谷一怔,一樣狠咬著腮幫子,嘴角卻上翹,「今年剛十二歲,性子跟當年他老子一般,天不怕地不怕,整日價的不是舞刀就是弄槍。聽,現在就在後院裡折騰呢。」傾耳聽去,果然有隱隱的金石相擊之聲。邱若谷笑著搖搖手,「也不知養下這麼個不成器的東西,是當爹的造了什麼孽。」

  吳染的面上浮起了哀涼之意,濃重如許,「不瞞大哥說,小弟在宮裡雖是條蟲,可出了宮就是條龍,就連一品大員見了咱家也得禮讓三分。至於錢財產業,說句不要臉皮的話,雖不比朝中顯貴,但跟京裡的富賈們相比也不算寒酸了。只可惜小弟是個閹人,權再大、錢再多,終究也是一場空。這天大的難題,今日終於託大哥的福,幫小弟解開了。」說罷離座,像在皇家的主子們面前,或一座墳頭前,對著邱若谷三跪九叩。

  邱若谷安然受禮,眉間的紅痦子不曾動一動,之後也下座,向結義之交一一地拜還。

  這發生於一個似乎最有陽剛之氣的大漢和一個女裡女氣的閹宦間的繁瑣儀式,沒有誰替他們作證,除卻頭上的三尺青天。

  隨後院鏗鏘聲的停止,不一會兒,客堂裡走入了一老一小。老的身穿僕從青衣,曲身一禮,「老爺,少爺來了。」

  「爹。」小的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手拎彎刀,打眼瞥見有客,就又羞澀地放低了聲音,重新打個恭,「孩兒拜見父親大人。」

  邱若谷雙眼含笑地盯了兒子好半日,繼而轉視方桌另一頭的吳染,懇然道:「這就是犬子——邱志誠。」

  吳染反之,他先同邱若谷對視良久,才慢吞吞地看回到孩子身上,「從今兒個起,你姓吳,叫做——」他略頓一頓,無比慈愛地,「吳義。」

  這句話令到一雙幼小的眼睛瞪得老大,孩子並不懂跟父親並坐的白面人是誰,不懂被那尖細嗓音所改動的姓與名,更不懂自己的命數已被捲入了權力場的慘烈鬥爭,由此開始的,將只有詭計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