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吳染踏上回途時,白熱的盛夏便因某種潛流而起了變化。待七月初二,雖暑氣一時不散,憲書上已是立秋節令。
抵暮,蔽日的浮雲直壓紫禁城。城中一進進的殿宇紅河影重,如棲息於野原的一群獸,中有兩頭巨獸呈對峙之勢,一望而知是誓不兩立的對手。兩座建築皆位於午門內,一座是東南角的內閣,朱漆大門的邊沿已有漆皮剝落。僅一弩之距外,另一套院落則簇然一新,氣象煥煥,高懸著黃地黑字的大匾,上書「崇定院」。院中環抱著三棟樓閣,丹楹刻桷,畫棟飛甍,值房、客室、會揖室、文書室、機要室等一應俱全,此處就是攝政王監國的辦公處所。
凡不逢三六九大朝,齊奢的整個上午大都是鐵打不動地守在崇定院,值廬中批覆公折、接見大臣、召開例會、午餐。他午餐吃得比常人晚,多在未初,之後馬不停蹄地直趨乾清宮為少帝講解國政。事畢,多數時候仍舊折回崇定院批閲剩下的奏摺,常呆到下鑰才動身離宮。
今日一早送來的黃匣子極沉,匣內所裝的百官奏章的正本約有五十來件,剔除了請安折,奏事折也有四十四件。偏生從早到晚人稠事雜,只能夠見縫插針,下午又在乾清宮滯留得稍久,眼見已申末,手頭仍剩了十來件未閲。崇定院的辦公時間與內閣一樣是辰進申出,值日官便照例進來請示是否還需要召見某位僚屬,齊奢正當埋頭批閲,一手歐體法度嚴謹。
「沒有,叫大家都散班吧。」
於是崇定院的吏員就各自離職歸邸,院內一會兒就徹然無息,只一株黃桷樹在沉暮中懸根露爪,古態盎然,似一頭神犬守護著窗下的主人。一遇有異動,這巨犬便馬上撲梭梭地抖動起鬃毛來。
剛剛退出的值日官重入得房來,兩手向外長伸著,「首輔大人、首輔大人,您待小的通傳一聲,首輔大人,您不能進去,大人、大人——」隨即腰一縮,哭喪著轉過臉,「王爺,小的實在攔不住。」
值房內的齊奢下顎一揚,把手裡的硃筆暫擱去五峰玉筆床,注目舉望。來人年屆花甲,身架高大,一部白鬚及腹,瘦硬的臉龐似石雕,連密密麻麻的皺紋亦無絲毫的拖泥帶水,全都是時光的刀劈斧鑿,站在那兒,是一座悍然的山嶽。
齊奢直視著對方欠身而起,這一站,很古怪,竟有說不出的哪裡與那老者極相似——他們原就是血親。齊奢是他的外甥,而他是齊奢的親舅父,已故王皇后的長兄——王卻釗。
王卻釗有一女為太后,有兩子為閣臣,自己兼任著內閣首輔與吏部尚書,是個咳嗽一聲也要叫紫禁城抖三抖的人物,出場時當然會平地起聲咳——「啃!」
石破天驚,一品的大紅官袍巨袖生風,把手中的一本奏摺直摔來齊奢的案頭上,恰巧撞翻了筆架。天下至聖的硃砂筆連翻帶滾地拉扯出一帶倉皇的血痕,受驚避逃。
一壁侍候文書的周敦見來者不善,忙兜手前來請個安,「元輔老先生,有什麼話慢慢——」
「滾」,王卻釗斜目厲睇,「你算個什麼東西!」
周敦的眼皮頓一下、又一下,垂落了。向著身後的兩名小太監招招手,一道噤默退出。
大案前擺有兩尊降溫的冰雕,王卻釗就立在晶瑩的雲鶴與仙草間,如雲上的仙翁指點人間,伸指向摺子遙遙地一點,「為何駁回?」
眼梢也不略動,齊奢秉持著淡漠的禮數,「不知元輔所說的是哪一件事?」
「哼,鎮撫司都指揮使方開印出缺
,早已補了孟仲先,同一天出缺的戶部右侍郎王正勛,吏部所擬定的升補人選為何三番四次被駁回?」
「內閣的權責在於『票擬』,即由閣臣群參,再由首揆先行擬答出百官的奏疏,將處理意見用小票墨書,附本候裁。主上閲畢,若同意票擬便以硃筆照批,不同意便發還。元輔入閣二十年,是辦事辦老的人了,怎麼這點子規矩竟要來問?」
王卻釗發恨一聲:「這裡也沒別人,我勸你這套官腔就省省。你穿開襠褲的時候還在我這個當舅舅的懷裡撒尿,這會子倒認真板起臉拿派頭?哼,什麼『主上』,當今主上不過是稚齡幼童,凡事都由你這位首席王大臣代為決定,我不問你又該問誰?」
「元輔既然知道本王是首席王大臣,那就更毋需多問。論輩分元輔是長輩,可論司職,元輔為『宰』,本王乃『攝』,自該以攝政的意見為主。」
「哏哏,提到這個,想數年前先帝龍馭賓天時,本是由兩宮太后垂簾、內閣輔政,一夜間怎麼竟突然冒出個『攝政王』?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靠著西邊才叫『西黨』,可惜古來東向為尊。」
天,是潮熱的溽暑天,齊奢的語調卻乾冷得毫無溫度:「『牝雞之晨,惟家之索』
,兩宮太后未免呂、竇之名
撤簾還政,此乃兩宮之幸,亦屬朝廷之幸。嗣君年幼,循例該託孤於叔王。至於本王『皇叔父攝政王』的尊銜,憑的是當年大敗韃靼的勞績軍功。而不管是征戰沙場,或廁身廟堂,本王只願四海同心共襄我主,東西黨爭一說致使人心浮動,元輔若聽見有人說這種話就該問他的罪,怎麼自己反帶頭妖言惑眾?」
王卻釗咄咄逼人道:「既無黨爭,為何攝政王監國前,六部百司的奏本在內閣往返順暢,而攝政王監國後,凡內閣的票擬必遭屢屢刁難,以至政務蜩螗。真不知是國之福,還是國之禍。」
「國,是我齊家之國,自沒有誰比我姓齊的更盼望國運興隆。」
「盼望國運興隆,就應敬天法祖。想我朝自高祖皇帝起,王家一門出過五位皇后,男子世代入閣參政,嘔心瀝血、忠心耿耿。而歷代聖主也無不倚重我王門內閣,照批票擬早已成慣例,如何在攝政王這裡就行不通?難道攝政王比先帝、比列祖列宗更加英明睿智?」
「本王自不敢與先帝相比,遑論列祖列宗。而元輔——才元輔說是本王的舅舅——自也不比本王的外祖父王老元輔更加英明睿智,本王的批答不如先帝的批答,元輔的票擬亦不比老元輔的票擬,『是以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
。形勢已非當年,又怎可照搬舊例?再說這次戶部右侍郎的遺缺,所報的備選又是元輔的堂侄。天下有志之士何其多也,總是偏勞王家一門,朝廷於心不忍。還請元輔把這件摺子拿回,再重擬來看。」
王卻釗怒色大現,頭一抻,與齊奢臉對臉,眉須猙獰地抖動著,「老三,我們家老四的賬我還沒跟你算!戶部右侍郎這個缺怎麼來的你心裡最清楚,怎麼補,你自己看著辦!」泛黃的眼球狠瞪了一刻,拂衣而去。
由崇定院通往內閣的大道筆直一線,王卻釗目不斜視,虎虎生風地走著,老遠就看到長子王正浩也一身緋袍,小跑著迎上前,「父親、父親!」
「說了多少次」,王卻釗威喝,「在這裡稱『首輔』!」
「是是!首輔大人,首輔大人。」王正浩低縮著兩肩,折身伴老父向回走。
「啃,啃!」王卻釗嗽兩聲,但將雪須一攏,話語便攏入了冰絲萬縷,無跡可尋,「你不說已找到人選,究竟什麼時候動手?」
「是,迴首輔大人」,王正浩的聲音同樣地深不可測,躲在酷肖乃父的一掛密厚黑鬚後,「一直盯著,只要時機合適,立即動手。」
「快著些,我實在不能多忍跛子三一天了——」嶙峋齒縫間有一縷昏熱的氣,毒龍般游出。
而直到此刻,崇定院值廬內,齊奢才重拾屏住的呼吸。他討厭威脅的口氣,更討厭威脅且難聞的口氣。屋角的兩鉢薑花濃香馥郁,他長長地吸入一口氣,鼻翼邊的兩道法令紋直拖到嘴角。這是另一種憤怒,因克制,而更顯得森然。
由洞開的雙扉中,周敦已無聲踅回,一行收拾被打亂的筆案,一行偷窺著齊奢的臉色,「爺,可甭動怒,咱春秋正富,那老匹夫一隻腳都進棺材了,只讓他一人氣去,氣得明兒見了閻王爺才好,咱可犯不上陪他。」
「放肆,怎可如此侮辱當朝首輔?」喝斥一聲,然而眼底分明漾起了笑意。
周敦撮手往嘴唇上拍一拍,「是,奴才錯了,不該說首輔是『老匹夫』,更不該說他要見閻王,就算首輔當真是『老匹夫』,明兒就要見閻王,奴才也不該說出來。」覷眼再一看那邊早已是啞然失笑,便也嘿嘿地一樂,「說真的爺,天天從早到晚忙得跟陀螺似的,動不動還受『對門兒』的閒氣,」朝內閣的方向揚一揚臉,伸手扶主子歸座,「這苦哈哈的日子爺還不自己找點兒樂子?這一陣真累得很了,依奴才說,今兒竟把這些摺子放一邊,好好歇一歇,去個舒心的地兒、見個舒心的人兒。」
齊奢沉峻的面目上才露出笑紋,已生愁色,「舒心?呵,槐花胡同那地方可沒什麼舒心的,瞧見『她』我倒打心底裡高興,可一瞧她那鬱鬱寡歡的模樣,我就,唉……」悵然間,卻陡地覺出了什麼,提目斜向裡一掃,「爺臉上有錢,你這麼看爺?」
周敦湊在齊奢的椅後,一下子直起身,把一張麵皮綳得緊緊的,「奴才日夜跟著王爺,卻從沒見過王爺這副表情,所以看個西洋景。」
齊奢笑起來,展開了兩臂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這下可好,叫你這麼一攛掇,弄得我心猿意馬,摺子是真看不下去了。聽說前幾天狀元郎也露面了不是?」
「正是,掌班媽媽也跟段姑娘挑明了,既絶了贖嫁的念想,也就不好無故拒客,幾日間已新添了不少客人,雖沒有停眠整宿的,但一夜裡牌、酒應酬也是絡繹不絶。」
「呵,真難為她了。」
「說不管對著什麼客人,一個不稱心,轉身就把人撂在外頭,陪兩杯酒厭煩了,登車就走。旁人都只當是侍奉過了王爺所以自恃身價,哪兒有幾個真正曉得段姑娘的心事?」
齊奢重嘆一聲:「我就知道,不見還好,見了面反而更難受。我也懸了這幾日心,今兒去瞧瞧她吧。」
周敦立時應下:「是嘞,奴才這就派人去懷雅堂通報,叫他們清場。」
「慢,不用。叫何無為一人跟著我走一趟,剩下這些摺子你替我帶回王府裡,我去去就回。」
「這不妥吧王爺,還是多帶兩個人。」
「我自己利利索索的,搞那麼大陣仗沒的累贅。」
「王——」
「別婆婆媽媽了,我快去快回。伺候我換衣裳。」
琉璃飛檐外,暗雲四合處,第一縷星光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