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繁星密佈,夏日的長天已漆黑透頂。但黑只是夜晚自己的事,北京,是不夜城。城裡頭遍地是富豪子弟、雜妓名優,無一不揎臂作樂,以消暑夜。
自燈紅酒綠間,一匹照夜白馬緩步行來,馬背上的齊奢面容安穩,含著一絲有無之間的笑。他在想她:她春分時節一樣溫暖的笑,玉如意一樣起伏的身,千年琉璃的眼和深海珊瑚的嘴唇,還有她月虧似的逐日黯淡,蠶食一般的寸寸消減……每一則關於她的碎片都是一篾清香的新竹,用白蠶絲穿就,他就夜夜睡在這一張冰潤的竹蓆上——火燙的,是他自個的身與心。
他再也無法多抑制一刻對青田熱切的思念,他正在悄悄地出發,卻沒有人知曉,沒有人事先替他清理她那混亂而骯髒的世界,他將在滿院子的嫖客與百鬼夜行一樣的喧囂裡又安詳、又突然地降臨在她面前——半點兒也不像權貴蒞臨秘地,而像命運蒞臨其寵兒。
心意是如此肅穆而繾綣,以至於不受任何世俗的打擾。
「好狗不擋道,把路給老子讓開!」
這是直通懷雅堂后角門的便道,一條極其逼仄的窄巷,將將只容得下兩馬錯身。此時齊奢與侍衛何無為一前一後地騎行在道中,正把路給堵得死死的。迎面而來的騎士人高馬大,背著光的臉容一團模糊,但能看得出一身的錦衣綉服,還有一股股酒氣散出,必也是某位醉臥花叢的豪紳,脾氣火爆。
何無為見其魯莽,正欲教訓上兩句,卻看前方的主子竟不以為意地策馬靠邊,只好也馬首是瞻地調成一線給那潑皮讓路。眼瞅著人家大模大樣地抖繮通過,正滿腹牢騷地翻白眼,卻驀地裡悚然改顏,「王爺!!」
只見暗中閃過了一道刀鋒的銀寒,那人在馬上腰一扭,抖出了一把匕首反刺向齊奢的背心,出手之快直帶出了「嗖」的一聲厲風。
齊奢連人帶馬的被抵在石牆邊,雖情知不妙,卻是避無可避,只得將上身險險地向前一俯。可誰知那人竟緊接著就將長臂一繞、手腕一翻,立起了刀尖守在他喉前。齊奢的喉頭差點兒就撞在刀上,千鈞一髮之際,但見他反弓起背脊向後一拗,生生地彈開,右手就往腰間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數招的交錯不過在彈指間,何無為心急如焚,只唯恐刺客的手刀淬毒,一絲擦傷則萬事皆休。但無奈兩面牆之間三匹馬撕咬踢蹶個不停,他的一條腿又被馬腹與街牆牢牢地夾住,一絲也動彈不得。一發狠,乾脆兔起鶻落地拔出大刀,長手衝刺客胯下的馬額就沒刃插入。
腥熱的馬血井噴而出,馬慘嘶著猛尥起後蹄。齊奢正與刺客近搏,這一震,二人手中的兵刃一起被強力所帶而失手飛出。刺客的匕首先摔落在地,但其人卻借力騰起在半空,一把就將齊奢的彎刀撈進了手內順勢下刺。馬上的齊奢還沒見人影落地,已覺出右邊大腿的一陣冰涼,刀刃掠上了皮膚。可他非但不知閃避,反任憑血肉被刀尖洞穿,趁機一把扣住了刺客的手腕,暴喝一聲:「何無為!」
侍衛早探長了上身,揮刀就斬向刺客的手肘。刺客的刀還插在齊奢的大腿裡,握刀的手則被齊奢鐵鉗一般地攥住,毫無轉圜餘地,轉眼間就被削掉了半條臂膀。血的飛濺中,齊奢提著刺客的斷手把刀從傷口裡拔出,再從那手中掏出刀柄,擰身就去架何無為的刀。慢了一步。下一刻刺客就被何無為斬斷了身軀,自一邊的肩頸至另一邊肋下,腸肺亂拋,慘無人形。
何無為素來硬朗的一張臉已駭極無色,他看也不看還在地下蠕動不清的屍塊,只驚魂不定地怔望著齊奢,「王爺還好?奴才一時情急,忘記保留活口,王爺恕罪。」他把刀收入鞘中,捲起濽上了一排血點子的半邊衣裳,滾下了馬鞍。
齊奢大口地噴著粗氣,也跟著翻身落馬。右腿著地時,明顯疼得他牙一呲。但朝滿地的血肉狼藉一瞥,厭惡地調開眼,「死就死了,算了。」他低頭扯開幾塊袍襟,何無為早已經單腿跪低,「奴才來。」
何無為用力地紮緊齊奢大腿上的創口,齊奢則在上頭擦抹著兩手的血漬,一廂解開了腰帶,「衣包。」
素來貴人們出門,聽差都攜的有衣包,以便不同的場合更換公服或便服,以及天氣寒溫不定時添減衣裳。何無為一聽,仰首呆瞪,方寸之眸幾乎盛不下龐然的驚訝,「王爺,都這樣了,改日再來吧,趕緊先找名御醫——」
「少囉嗦,拿來。」
「王爺,您不能——」
齊奢停止了手裡的動作,在幾盞昏昏的風燈下居高垂視著何無為。何無為嚥了口唾沫,乖乖地爬起身取過了衣包,找出件簇新的烏梅色長衫為主子換上。
齊奢理好了衣冠,再一次檢查一遍直擦到發白的雙手,就丟下了馬匹和一句「這裡你找人處理」,踽踽獨去。
何無為立在當場,目送著前方瘸上加傷的背影,簡直是痛心疾首,無數遍詛咒著萬惡的英雄難過美人關。卻只有含恨蹲下地,打亮火石,已凝成了小溪的血水中,刺客的臉亮堂了:
膚色黝黑,兩眉間有一顆血紅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