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一段路的光陰後,齊奢來到了她的大門外。
可原本人來人往的後院這時卻索然無息,只三三兩兩地散立著一批身穿旋褶直裰、腳蹬白靴之人,一見到齊奢,齊刷刷下跪。為首的一個上前稟明道:「王爺萬安。周公公吩咐,雖然王爺說了不准驚動地面,但此地實在雜人太多,為保無失,還是叫咱們鎮撫司前來保護,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回想適才的九死一生,再看這裡的鐵桶江山,齊奢倒有些哭笑不得之感,「『萬一』就在後頭巷子裡,你派幾個人過去吧,何無為在那兒。」他愈發地掃了興,言畢即隻身走開。右腿的傷處陣陣作刺,邁一步,痛一下。
青田自也得到了通知,善身恭候。她高梳頂髮,佩一柄彎月玉插梳,對挑著一副珍珠步搖。身著連雲花紋的輕羅衣,銀絲挑紗裙,纏一條素縐束腰,愈發顯出了一身的淚瘦。凝立在一掛青絲竹簾後,斂衽一禮。
齊奢就停留在簾前,離廊道與堂屋的大燈各有一段距離,在幽暗處端詳著,「想見的人,業已見過?」
「業已見過。」步搖的垂珠在青田的兩鬢盈盈晃動著,像煞了淚兩串,「賤妾心願了結,多謝王爺。」
齊奢點點頭,「了結就好。」
她舉眸相視,目光漠漠,「青田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能辦到的,我一定辦。」
「還請王爺日後勿再登門。」
是有什麼一下攪進了胸中,紛雜而凌亂,但齊奢的神色卻仍是工工整整的,沒有一絲改變,「理由?」
從前每一次青田見到他所露出的笑容——或濃或淡,或真或偽——已一絲不見,她的整張臉是月下的萬丈寒潭,只閃動著清冷與幽寂,「吃,有廟右街的孔府酒肆,品茶有棋盤街的順天會館,聽曲有萬元胡同的廣聚樓,清談有安定門的國子監,至於其他的,帘子胡同裡的季女小倌個個色藝怡人,隨便何處都比青田這裡可供王爺您閒時消遣。」
伴著這一席話,齊奢的心裡升起了排山倒海的暴怒。他肯為了她俯身貼地,不惜做一道她和情郎相會的橋,她就用過河抽橋來報答他!瞬時間,許多極其刻毒的回敬之語都已衝到了口邊,可望著眼前的這個人,由不得他終究是心軟。
「段青田,不是我話說得傷你,你以為你是誰?或者你以為我是誰?是那些拿錢塞狗洞、以求一近芳澤的瘟生?我實話告訴你,我頭一回踏進你們懷雅堂大門,不到一個時辰,槐花胡同的巡警鋪就派人來問王府的管家,要不要把你送到我床上。如果我點頭,你就不會還站在這兒、拿這種語氣、對我說這番話。我每天一睜眼就要應付政務、軍務、漕務、賑務、商務、礦務……人事繁雜、黨派勾鬥,被幾十件事情煩,動上百的心思去籌謀舉措,睡覺的時間從來超不過三個時辰。可但凡有一點兒余空,我都會到你這兒來坐坐。不說別的,就你門外那二十六級梯蹬,對我這個瘸子就比常人不易了。你覺得,我這叫拿你『閒時消遣』?什麼消遣需要我以親王之尊來插科打諢、博人歡顏?我知道,你不想再見我,無非是因為在其他的客人跟前你都可以恣意頽廢,對著我卻得強打精神,我要的就是你這份強打精神!要不然,你往後——」
他忽地卡殻,有什麼由眼目間閃過,再不朝她一顧,旋身即走。青田亦不復適才的麻木不仁之相,她向前趕上了半步,想了想,卻終是未出聲挽留。
而她猜不到,齊奢之所以行色匆匆並不為耍狠,只為他突然感到了大腿上傷口的迸裂。再不走,他怕鮮紅的熱血就會狂湧而出,被她看見。
好在青田什麼都沒看見,她只覺男人今夜的腳步分外滯重而凌亂,不免就在心中生出了一絲喟嘆來:大好男兒,卻被殘疾所拖累。宛如他們各自美好的願望,被現實。
屋外有的是夜,以容彼此的清宵,臥後細細長。
而這一宵對許多人而言亦漫長而煎熬。宮門一開鎖,慈慶宮管事牌子吳染便揉著通紅的兩眼朝見東太后,秘陳之際,說到義兄邱若谷被斬成了兩段的慘烈死狀,幾度哽咽。
王氏啜著香薰冰飲立在廊下的鎏金鳥架前,對架上啁啾的畫眉扔出一句:「廢物。」
吳染一震,深埋下頭顱,再不敢顯露悲聲。
「刺傷有什麼用?一擊不中,反而打草驚蛇。」王氏懶洋洋地把手一斜,「他的家裡人呢,處理好了?」
吳染忙接過燒有著崢嶸龍紋的明黃茶盅,「主子放心,內眷子嗣雞犬不留。」淚意未盡的眼底,他卻仿似看見家中的庭院,一個名喚『吳義』的少年正意氣風發地耍劍舞棒,妻子綠絲兒則滿面慈愛地陪守著,似一位真正的母親。吳染懂得欺瞞主上、窩藏欽犯之子的重罪,但他也懂得,這孩子的父親為了曾經兩個小夥伴撮土為香的義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賠上了自己的——並將賠上全族的性命。作為回報,他也會拿自己的、全族的性命保護這孩子,並在未來的某一天告訴他,他的父親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位義士。風蕭蕭兮,易水寒。
刺案發生的十個時辰內,行動迅猛的鎮撫司就在新任都指揮使孟仲先的帶領下,由死者順藤摸瓜鎖定了宛平邱家。誰知上門後竟發現閤家老小皆中毒身亡,幕後指使者的線索就此斷掉。孟無奈,依法令滅邱氏三族。而攝政王在花街遇刺說出去實在太過不雅,對外只公佈說行刺的地點在王府門前。鑒於當夜的目擊者除了何無為就是鎮撫司的一隊番役,因此真相被壓得實實的,一點兒也沒有走漏出去。大概整整一個月,京城內外對攝政王竟然就在府門外被刺客刺傷一事眾說紛紜,各種真真假假的蜚短流長飄蕩在大街小巷。而其間唯一確實的就是,該夜後,齊奢再不曾踏足懷雅堂。
就這樣,他與她分別。塵質搖動,虛空寂然。她只是流離失所的微塵,而他是主宰萬物的虛空,永永遠遠地不可捉摸,卻又似乎始終在那裡,不捨不棄,只等待一場清暘升天,光入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