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定風波·12

  夜落,月便高昇,一鈎下弦月懸懸半空,似一柄隨時會磔落的斷頭刀。

  離著京城不出十幾里的清河就是京營在德勝門外的駐地,燈號錯落,氣象嚴肅。都督大營中,坐擁京師頭號兵權的武將左健只穿著中衣與貼裡,斜臥在龍鬚草蓆的涼床上。床下襬著糟鵝胗掌、劈曬雛雞脯翅兒之類的下酒菜與一壺好酒。左健卻似沒什麼胃口,只把一臉的彪肉緊擰著,心事重重。

  地下的胡床上坐著另一位副官打扮的將領,倒是砍鱠酣飲,笑哈哈地一面大搖著蒲扇,「左大人,上頭吩咐明兒由咱們親自接迎攝政王爺入城,當面宣讀密詔,倒不知那密詔裡說的什麼,怕是又有封賞吧?」

  左健的眼皮子一跳,胡亂哼上一聲。

  那副官卻酒意盎然,談性豪發,灼灼的兩眼裡全是天寶舊事,「噯,想起當年王爺領咱們出征韃靼還跟昨天的事兒似的。那時候,成日價一起操練、一起刷馬、一起啃窩頭,決戰頭天的當晚,當官的、當兵的,全同王爺一起坐在火堆邊吃酒,哈,王爺的葷段子可真他媽是一絶!第二天衝鋒,王爺頭一個騎馬衝上去,那幫龜孫子還沒睡醒呢,嚇得屁滾尿流,全他媽掉亍扎河的冰水裡了,連隨軍的小妞都扔給了咱們。噯,你揀的那個什麼花什麼都,不說還是韃靼大王子固日布德的寵妾嗎?哈哈!他媽的被那幫韃子欺負了多少年,就這一仗最痛快!去年除夕閲兵的時候我還跟王爺說,什麼時候再正正經經來上一場大戰,還是王爺當大元帥,左大都督你掌管中軍。你還記得嗎?當時咱倆還都在馬房拌馬料呢,一天到晚被朱歪脖兒吆三喝四的,你一氣之下把那王八蛋給宰了,結果被捆起來,馬上就該駢肩被斬、正法軍前,恰巧王爺經過,倒說你面相不俗,問了你兩句話,竟赦免了你的死罪,連我也跟著沾光,一起被調入了——」

  「閉嘴!」左健驟然騰身,一腳踹翻了滿桌的酒食,眼珠子暴起條條的血絲,又啞了嗓子,凝神一嘆,「別說了……」

  副官駭得酒半醒,酒杯和扇子一起掉落,正無所適從間,忽地有一材官叩門而入,單膝跪奏:「啟稟都督大人,外頭來了一位公公,號稱是慈寧宮派來的,來傳聖母皇太后的懿旨。」

  轅門外,來了一匹極神駿的寶馬,馬上跨坐著趙勝,手持一黃封高舉過頂,「左健接旨!」一行嚷著,一行就縱馬直驅中門。

  大堂內,臨時的香案已擺設好,左健亦已著靴升冠急奔而來,面北伏在案後。趙勝從黃綾封套內取出上諭,卻掃也不掃一眼,只爛熟於心地流利念來,念畢,垂手遞交。

  左健跪接,見手中只一張薄薄的信紙,但起首和押腳又確實拓有鈐用寶印,一時疑慮不定,已聽那太監陰陽怪氣地斥問起來:「怎麼,左大人支支吾吾,打算違旨不成?」

  「末將不敢。」左健慌忙申辯,「只是深更半夜,聖母皇太后突然親發懿旨,派欽差與末將私晤,不知到底所為何事?」

  趙勝將略帶兇狠的麵皮一提,「所為何事,大人見了欽差不就知道了?」

  左健橫下心,往地下碰一個頭,「末將領旨。」便即起身揚聲吩咐:「來人,傳令下去,依聖母皇太后手諭,由本都督親自密迎特使上差,著一概人等迴避,嚴禁窺伺,違者斬。」接下來,就畢恭畢敬地朝趙勝深鞠一躬,「麻煩公公,有請欽差大人入內吧。」

  左健目送著趙勝擰身遠去,就咬著牙轉向那副官道:「宋立軍,給本都督仔細聽好了,一會兒一旦聽見我在裡頭高聲號令,立即攜人入內、斬殺來使。」

  宋立軍的臉還因酒意而泛紅,這時卻重重一黑,「都督,這是為何?」

  「不要多問,去吧。」

  正堂刁斗無聲,左健岔開了兩腿,不聞一響地將脅懸的長刀徐徐抽出,刀光與目光一般寒厲逼人。一俟間,就捕捉到神秘使者的腳步。然而隨著這腳步聲的臨近,左健的表情卻越來越古怪、越來越驚疑,等到門外的黑影推門而入,左健手內的刀就「哐啷」一聲,人竟有如多年的小媳婦驀見惡婆婆一般,鬼使神差地兩腿一打彎,稀溜跪下了。

  「王、王、王、王、王——」

  「王什麼王?」走進門的是齊奢,穿一件普普通通的靈芝紋掛袍,唯獨腰間的白玉魚龍扣帶顯出非同一般的身份。他隻身一人,卻似背後跟著有千軍萬馬,雙手反剪著,信步昂然,「行啊,出息啦,幾日不見,學會兵變了。」

  左健原是個罪囚,乃經攝政王一手栽培提攜,不過年介四十已掌攥三大營,故而對齊奢一直是感佩戴德、敬若神明,簡直把這位年輕的恩人看做是自個的再生父母。無奈外戚王家的陰毒遠遠超過了左健的想像,他們拿住了他一輩子含辛茹苦的老父親。而左健對老父就是比不上《二十四孝》中的孝子們也所差不遠,不得不無奈屈從。本就正飽受良心譴責之際,良心居然就活活地冒出來,簡直是真龍顯靈、天帝降世!更由不得這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漢子抖成了一團,磕頭如搗蒜,「末末末將、卑卑卑卑卑職、奴奴奴奴才……」

  齊奢憤憤地伸出一根指頭,朝前點兩下,「真讓我寒心,不是因為你忤逆,是因為你跟了我這些年,居然還這麼笨!長話短說。你知道王卻釗他們往我府裡擱衣箱子那事兒嗎,啊?你知道用的是哪一招?我除德王齊奮那招。現在他們讓你殺我,用的就是我殺王正勛那招。王家玩的全是我玩剩下的,你跑去投靠他們?噯我說你這腦袋,就為了戴帽子長的,啊?」說著就抬起手,朝左健耷拉的頭上連拸了兩巴掌,「你知道前鎮撫使方開印怎麼死的?我保你,明兒前一刻殺我,後一刻就被九族滅門!偽造聖旨、弒殺朝廷皇叔父攝政王,你當是出城遛鳥——玩吶!」

  這件事,在數天的混亂當中,左健原只覺有悖於情,此時才頓悟於理不合。一雙眼睛裡便流露出濃濃的無助,差不多是乞求地望向齊奢,嘴裡囁嚅不清。

  齊奢拔直了腰桿,兩眼卻一直垂盯著,沉沉的眼光如擲地的水銀柱,「左健,你想清楚,有我這個攝政王替你出面討價還價,你還有可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爺的一條命。你殺我,到時候你們左家送命的可就絶不只老太爺一個了。」但看一說到「老太爺」,那邊竟有些淚眼汪汪的意思,遂無奈地吁口氣,「這麼著,我體諒你苦衷,王家眼皮子底下,該幹的活兒你照樣幹,不過,得你親自、帶該帶的人來幹。明白我意思嗎?」

  左健從一開始就追隨齊奢,算得上肱骨心腹,一個眼風就足以傳情達意,話說到這份上,擱在外人是半個字也不懂,但他卻已是通明透亮。他左右搖擺著眼珠子,卻覺肩上穩穩地搭過了一隻曾赦免他罪責、賜予他榮耀的手,對面,是那看得透一切、唯獨叫人看不透的一雙幽邃眼眸——「這麼說吧兄弟,除了信我,你根本沒第二條路可走。」

  左健直盯著這雙眼眸,看到了許多浮沉之間、生死一線的往事。究竟是悉心信服,把全部的身家性命,拿一個頭輕輕地點出去了。

  齊奢將一邊嘴角,天下事盡在掌握地一歪,「明兒,我打安定門進城。」

  左健的臉上閃過一絲遲疑,手在大腿上抓了抓,「王、王爺,奴才一時豬油蒙了心,幹出斷子絶孫的王八蛋事兒,斗膽請王爺給寫個免罪詔,才敢奉命行事。」

  齊奢的笑意更明顯,手指在老下屬的臉頰上拍了拍,「嘿,這陣又精明過來了?一陣一陣的,啊?」懶洋洋地拱身而起,來至書案旁捻筆掣紙,「還跪在那兒幹什麼?過來給爺磨墨。」

  左健麻溜地翻身搶過,如乖覺的小侍僮伺候左右,但看攝政王運筆如飛,轉眼就寫好了赦書遞來。左健卻又不伸手去接,只滿面為難地臊笑著,「王爺,不是奴才信不過王爺,只不過,實在是……」

  齊奢的臉僵了,肅容嚴聲道:「我向我父皇的在天之靈起誓,只要明日平安脫險,今日之事一概既往不咎。如我違背諾言,追究罪責,就叫我父皇在地屍骨日夜不安、永不寧息。」他微微地前傾一分,兩眼中沒有一絲表情,「左都督,你是個大孝子,你該明白,就算我膽敢犯下欺君之罪,天底下卻不會有一個兒子膽敢褻瀆自己父親的英靈。」

  左健也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他重重地跪下,高舉手臂接過了赦書,「奴才不敢。王爺放心,奴才必定率三大營拚死護王爺周全!」

  臨走前,齊奢依舊是來時的那副派頭,凌駕萬物的定奪與傲岸,手略略一揮,「免送,明兒見。」

  聽著那標誌性的腳步響一輕一重地消失在夜色裡,左健「呼」的一軟,整個人發暈。把手順著頭、後脖頸,擼下來一大把一大把的冷汗。

  不到一刻鐘後,就在離營房並不遠的茂林中,齊奢背抵著一棵樹瘋狂地大口地換氣,心臟幾欲破胸而出。對於孤身獨闖三軍大營,只要對方一翻臉自己隨時就會被上萬把軍刀剁成包子餡這檔子事兒,他半分自豪也沒有,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後怕,怕得上下牙關都在夏夜裡格楞楞地直打顫。他扯鬆了衣領,把同一次會面中的另一身冷汗,不停不停地揩拭著。

  這幅慫包蛋的場景並無誰瞧見,除了在靄靄夜霧間探頭探腦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