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定風波·11

  馬車最終在離皇都不過百里的一片營帳前剎住,跑馬已濕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吽吽亂喘。車轅上的趙勝擦了擦一頭一頸的汗,厚鼓鼓的兩肩一聳,蹦下車。

  就在趙勝走向他所碰到的第一位守兵時,中央大帳中,齊奢已在原地繞了千百圈。鎮撫司所帶來的噩報令他成了一頭獸——籠中獸,周身環繞著無數道不停旋轉的鐵欄。

  這時入帳報事的是太監小信子,看得出主子的心情欠佳,音調便有些發怯:「王爺,宮裡頭的趙勝公公來了,說是為了迎接王爺明日入城,聖母皇太后特有賞賜。」

  「趙勝?」齊奢陡地住腳,目光如炬,「帶他進來。」

  小信子先後帶入了兩人,趙勝走在前面,胸口一大片汗漬,吁吁急喘著就地拜倒,參行大禮,「奴才叩見皇叔父攝政王,王爺千歲金安。」

  齊奢的眼睛卻緊盯在後面那人的身上,盛夏中,該人竟身披斗篷、頭戴風帽,立在那兒如迷霧一團。齊奢把兩眼深深地眯起,「小信子退下。」

  小信子剛退出,那人就自己伸出手,揭去了罩面的玄色面紗。

  齊奢重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端詳一番,「果真是——,臣齊奢給太后請——」

  「三爺!」喜荷上前一步,從一身太監的蟒服中遞出了兩手來將他托住,又喚他一聲,「姐夫……」她仰首向齊奢細凝來,彷彿還有許多和這暱稱一樣甜蜜的話兒要對他講,但她只是浩嘆了一聲,「免了,什麼時候還鬧這些虛文?趙勝你也出去吧,盯著不許任何人進來。」

  齊奢先是抬起手,似欲觸碰喜荷的下頜,又怕碰痛她似的空懸著,「臉怎麼弄得這是,啊?哪個不要命的這麼大膽?」

  望著對方驚怒交織的深情,喜荷自己的神情反變得沉靜而溫暖。她已多久不曾被他如此著緊、如此含情地俯視?當他這麼垂望她時,是神在俯瞰人間,令她無端端地雙膝發軟。

  她用破落不堪的唇角扯出一個笑容,「不重要,脫身之計而已。姐夫,我也知道了,現下你打算怎麼辦?

  齊奢舉眸前顧,眸子裡是困獸猶鬥,「拼了。」

  喜荷淒然一笑,「拼,拿什麼拼?就憑你外面那幾十人?王家當初之所以忌憚你這個攝政王,不為你地位尊貴、戰功卓著,只為你手掌兵權。如今京營都督左健倒戈,而五城兵馬司跟皇家禁軍全在他們手上,姐夫,你什麼也不剩了,大、勢、已、去。」她眼睛裡湧出咸澀的淚水,往滿面的傷口上撒鹽,「我來,就是為了見你最後一面,宏兒還在,我不得不回到紫禁城那牢坑子裡去,可天下之大,總有你容身保命之處。」

  齊奢狠咬了一整副後牙,「我走,皇上怎麼辦?你怎麼辦?」

  「諒那夥人暫時也不敢把皇上怎麼樣,至於我,我身邊還有趙勝,他是武師出身,有他在,還能護得我一時片刻的平安。」她一笑就牽動了傷痛,那就帶著痛,笑,「姐夫,我記得那一年隆冬,那一天傍晚,我故意絆倒在你懷裡,你就勢把我扔上了鳳榻,那時談不上情、談不上義,不過是兩個一貧如洗的政壇賭徒藉由雲雨之事來撮土為香、歃血為盟。我知道直至今時今日,在你看來,你我間的關係也依舊只是狼狽為奸。可我,不知幾時,卻已情、根、深、種。」

  喜荷滿目瘡痍地向上望去,她美麗的顏色已一點都不剩了,她只剩這哀婉的、摯誠的、真情萌動的音色,「我們都是聰明人,我們誰都不提這個『情』字。在你,是因為你待我素來無情,一旦羽翼漸豐,就一點點疏遠,全身而退。我也希望我也能一般,可我做不到。我還記得你和我的最後一次,我也是這麼喬裝改扮從大隆福寺裡溜出去找你,你對我的身體熱情如火,對我這個人卻漠不關情。在你冷落我的這些日子裡,我心頭堆積了成千上百個問題要問你:是因為我不再有利用價值?因為我叫你膩味?因為我老了?——噓,我這樣想知道,可你什麼也別答,我不願聽謊話,也不願承受真相。姐夫,我一樣從不提這個『情』字,是因為我知道這個字會嚇著你,可眼下的局面,我再不說出來,就一生一世都來不及了。如今我既已親口說與你,你既已親耳聽見,我便死而無憾。」

  喜荷自己也被自己的大膽所震驚,她的眼淚在雙頰上留下了血紅斑斑,似雨打遍地的石榴花。「瞧,你果然被我嚇著了!」她笑起來,心一跳一跳地痛。是的,他不愛她,從來也沒愛過她,所以才會一臉的愕極無言、受之有愧。可她不介意,她只想接著給,在這狼煙四起、兵臨城下的亂世間,趁著還有一口氣,把能給的全給他。

  她顫索著自腰間摸出了一疊紙,送進男人的手內,「事不宜遲,珠寶文玩不方便,且易於被人追查線索,這裡是六十萬兩銀票,都是見票即兌。姐夫別笑話,宮裡這麼多年我只攢下來這點兒錢。明日我回宮怕是凶多吉少,你千萬別再回來,拿著這些錢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平平安安地過日子。這個——」她把滿臉的血淚在隨身的絲帕裡蘸一蘸,而後就把這綉著龍鳳雙喜的黃絲帕繫在了齊奢的手腕上,「就當是一點兒念想,別忘了曾經還有我這麼一個人。走吧姐夫,趕緊走,一輩子也別再回來!」

  齊奢的手裡是硬被塞入的一沓票子,腕上是硬被捆上的一條帕子,如同被收買,如同被捆縛一般,他怎麼稀里糊塗地就把喜荷給攬進了懷內。她染血的紅淚一滴滴似燭油,滾燙地澆在他心口。他也憶起了那個隆冬的傍晚,從那一晚起,她始終是一名精明的戰友、一名飽經風情的姘婦,但這一霎伏在他胸口的卻是個傻瓜般的純真女子,滿目的愛意熾烈而鮮紅。

  潮起潮落的一瞬,齊奢已有了決斷,就為了不把這女子一個人扔下,赴湯蹈火,他也得拿出些男人像樣的擔當來。

  於是,二人中,一個熱淚如雨之際,另一個卻變得愈來愈冷,冷而靜。齊奢推開了懷抱裡的身體,拿指尖沾一下那腫脹不堪的容顏,問:「喜荷,你身上帶著印沒有?」

  喜荷眨一下眼,再一下。無言的一靈犀間,她已明白,這個熟悉萬分的男人,有驚喜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