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情之薄,多因風之惡。春之和風、夏之熏風、秋之金風皆已吹去,最終吹來了冬之朔風。十月圍城的每一個角落都被吹得寒哇哇的,但這個月卻是皇城根今年最熱絡的時節,京師百姓無不翹首以盼著一樁盛事:皇叔父攝政王與母后皇太后義妹的大婚典禮。
齊奢自己雖再三申明「物力艱難,事宜從儉」,但上有兩位太后和皇帝的特別加恩,下有各高官大僚們的用心承辦,其隆重程度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由欽天監所擇定的吉日為十月十九,已入籍王家的香壽則在九月就移居王家的大學士府。正日前接連數天,府中上百個身著紅緞喜服的校尉抬著上百台綁有黃緞子的彩亭,依序裝著金、銀、玉器、首飾、臥具、文玩、綢緞、皮毛、箱籠、被縟等,在一色繡花短褂差役的佈防下,源源不斷地發往攝政王府。沿途萬人空巷,都扒肩吐舌頭地爭看王妃的妝奩。
到得十八日,儀式正式啟動。寅初,丹陛大樂,正副二使臣一捧冊、一捧寶,先喊一聲「請王妃的駕」,就在由王正廷所率的王門滿族的恭迎下,由鋪著百丈紅毯的府邸正門步入。正使宣讀內閣所擬的金字玉版的一篇四六文,正式冊封王氏女香壽為王妃,再由副使授受金寶。四位年輕的結髮一品命婦親自替香壽上頭上妝,打水粉、上胭脂、描黛眉、勾櫻唇。梳得油光水滑的同心髻上壓九翬四鳳冠,冠上嵌著孔雀石、芙蓉石、貓眼石、紫水晶、玉髓、翡翠、珊瑚……諸色寶石,另戴花釵九樹,博鬢二,鈿九,抹額垂下九束滴珠,每束各以金線穿綴無暇珍珠十一顆。身上的吉服最內層為貼身素綃,次為四合紋暗花長衣,再次為四出紋、七珍紋、八寶紋……最外一層是廣綾大袖的赤翟衣,小輪花底織九對翟鳥,褾、襈、裾紅底織金色小雲龍,深青蔽膝,外罩金線緙絲龍鳳同和雲肩,蹙金四色翟紋霞帔,垂金結紅寶纓絡。腰間的玉革帶以青綺包裱,描「百事大吉祥如意」七字不斷頭花樣,盤綉榴開百子,上飾玉飾十件、金飾四件,青綺副帶一,五彩大綬一,小綬三,山玄玉珮兩副。足上是青色描金舄,每舄大珠六顆。禮服的尾擺曳地六尺,綉鴛鴦成雙,綴米珠三百六十粒。
一切裝扮停當,香壽望向紫金大鏡中的自己,只能由覆面的珍珠簾下恍然看到一條彩光流溢、令人不可逼視的飄飄仙影。人卻是重的,被衣飾壓得幾不能移步。命婦們將她由綉墩上緩緩扶起,在叮叮鐺鐺珠玉相撞的環珮聲中,她聽到了奶媽姚氏的低聲啜泣,爾後她感到了她的手——姚奶媽自一位命婦手中幾乎是搶過了那百子九鳳的紅緞子蓋頭,踮起腳,親手覆起了香壽。
交十九子正,香壽入攝政王府,與同樣一身金玉的齊奢相對九叩,拜天地、拜祖宗、拜壽星,而後香壽獨拜灶君,象徵著掌管主婦天職。文武百官瞻禮恭襄的環節至此結束,再下來,就是由喜婆們於洞房內祝唱,無涉公眾了。
而當攝政王府的喜事轉入幕後時,其親家王氏一族也有一場喜事在幕後進行著。四處掛滿了紅綢、紅花的宅邸中,王門三子王正廷卻坐在一間灰撲撲的小屋內,人倒是顯得精神奕奕。他左手裡托著一碗蛋羹,右手持勺向前遞送,「父親,王家自此轉危為安。目前的局勢,雖仍是攝政王隻手遮天,可兒子堅信只要假以時日,一定能反轉乾坤、重振家聲。父親過獎,兒子定為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對過是歪在一張大椅上的王卻釗,兩手因中風而雞爪一樣地勾蜷著,口不能言,涎水滾滾,把被硬塞入的食物又蠕出,在枯亂的白鬚上順流而下,是一出日落江河的英雄遲暮。
嘈雜的、喜慶的夜,次第平息。泡子河河水的清光粼粼流漾,河邊的如園只剩下永夜燈的點點細光,十里芙蕖也已成殘荷敗葉,在風中發出簌簌的低鳴。
臥室的南窗大炕下,西洋自鳴鐘敲過了三響,時至醜初,青田仍怔怔地以手支頤,還是不能睡。她望著眼前僅有的一支殘燭,想像著齊奢大婚喜房內盛放合卺酒的案上那副成雙成對的大油燈,燈油裡加了蜜,祝願新人「蜜裡調油」。世上的姻緣原如此,有的,是人們傾舉國之力來促成,有的則是傾舉國之力來拆散,至於其間當事者的意願僅是這巨力前的螳臂擋車而已。而青田實在不確定,齊奢願意把這個需要一手緊握她、一手緊撐住巨輪的既乏雅觀又缺趣味的挑戰玩多久,也許是厭,也許是倦,也許單單是年月深處的一絲絲癢,就會令他幡然悔悟地鬆開手,剩下她一個被迎面而來的滾滾巨輪碾軋做粉塵。還有更可怕的,是在他來不及鬆手前,就會被一塊捲進來。每當想起「以後」這個詞,青田就會不寒而慄。解決這困擾,過去的生活教給她過一個最簡單的法子,就是「不想」。宛如明知道一扇門後什麼也沒有,那就收回已觸碰到門扉的好奇之手。
青田收回了思緒,可門扉還是「咿呀」一聲地打開。她一震,舉目而望,愣住了。
「你,你——?」
從黑不見底的夜影裡,齊奢的臉漸漸浮起在燭光邊緣,嘴角帶著似有似無的一抹笑。
似乎是自慚於獨守孤燈的淒涼景況,青田忙將頰上的淚痕一蹭,語調中竟帶著些許生氣的意味:「你怎麼回來了?」
他只穿著件素淨的迴紋常服,連束腰亦只是一帶銀鼠色絲縧,撥了撥袍襟反身而坐,很不以為然,「跟往常一樣,外頭的事情應付完了,就回來。」
青田朝擺在槅上的小鐘一瞥,「這個時候,你、你都還沒——」雙唇連連嘟起幾次,才半尷不尬地說出,「洞房吧?」
齊奢眼內的隱約笑意已昭然若揭,「爺洞房要多久,你不知道?」
青田先窘,復驚,「那你就把新娘子一個人扔在那兒?!」
齊奢輕輕一嘆:「你要說,我把她一人扔那兒,比把你一人扔這兒更讓你覺得傷心難受,我二話不說,立馬這就掉頭回去。」
這是一張被燭火分作了兩半的臉,遠離她的那一半,陰沉沉的,挨著她的卻是這又金、又暖的一半。青田朝齊奢直瞅了一時,就向前圈住他脖頸,把自己藏進他的頸窩裡。不知為什麼,她一下子記起了小時候剛被賣進懷雅堂的時節,每天一有空就會傻呆呆地扒在窗後,把如織的人流從這頭望到那頭,期待娘會回來再把她帶走。娘當然沒回來。可假如她回來,青田知道,她就會是眼下這般感受。
齊奢能覺出懷裡的青田在瑟瑟打抖,他騰出一手扯過疊放在炕頭的絨毯裹住她。她這份太多太大太根深蒂固的飄蓬無依,他能領會,卻不知該怎樣撫慰。只好不說話,單這麼靜靜地抱著她,抱了又抱。
青花釉裡紅的燭台上,細蠟掉下了淚珠,一轉眼就結成塊壘,再一轉眼,燭台上就已幻化為一支燁燁粗燭,燒到只剩下半指長。
燭下的粉壁,是一張由四柄鑲玉如意鎮壓著四角、大片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遍撒中央的婚床,床邊坐著位新娘。緞喜帕沉沉地垂在她臉前,像一片隨時會墜落,但又永不墜落的時間,時間在更漏裡滴答滴答,全滴在她端莊雙手所交放的地方。就在這膝面上的一小塊,描龍綉鳳、牽金墜玉的十四層皇家喜服,從第一層,濕透到最後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