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賀新郎·13

  眠猧不吠,宿鳥無喧,葉寧樹杪,蟲息階沿。

  星光熄滅時,宿霧開,長夢猶縈。小販沿街叫賣著籃中的通草花、生髮油,晨曦的聲音從這一座豪庭傳到下一處華宅,傳入了一面綉錦珠綾簾。

  簾後的一人驟然驚起,米粒大的汗珠由腮邊滾落。

  「姑爺醒了?」簾外是清稚的一則女聲。

  喬運則「嗯」一下,見妻子張蕊嬌並不在枕畔,就抬開兩腿放下床,痴痴地呆坐。他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但即便睡去,他在睡夢中也重歷著昨日的一切:神廟之外,喧囂與狂亂,唯一清晰的就是「狀元」兩個字。他靈魂出竅地盯著她,血液在汩汩地滾沸。她的表情亦有措手不及的顛覆,但只一怔之間,就眉語惺忪地一笑,移開了雙眸,輕搖著團扇跨入殿門。她的護衛將他一把推開,而她,再不曾迴首一顧,甚至連她的貓也沒有向他回一回頭。

  但他卻一遍遍回顧著這一幕,幾根纖長的指似洪荒裡的初民,朦朧而本能地向頸下摸來。

  隨即喬運則就駭跳了而起,將小鬟捧上的茶盤一撞而翻,「我的墜子呢?!我頸上的墜子呢?!」

  小鬟被唬得一愣,「不、不知道啊,許是姑娘替姑爺收在哪兒了。」

  「你姑娘呢?」

  「後院花園。」

  喬運則隨手扯過件衣裳胡亂穿起,向外面奔去。

  外面,日頭仍未出,天卻已盡亮。砌著虎皮石的白牆圈起了大片的寂靜,一株夾竹桃樹下,立著一襲淺桃色裙褂,披著荷粉半臂的張蕊嬌。花鈿不整,雲髻半偏。

  喬運則氣息凌亂地趕來她面前,有什麼即將奪口,卻只儒雅地笑一笑,「怎麼起得這麼早?」

  張蕊嬌不睬不應,撲去了身上的落花。

  喬運則抬手掠過她鬢邊一支白如割脂的玉簪,仍是笑,「蕊兒,我問你,你可見過我那條墜子?」

  這一問,令純圓的一對眼直向他瞪來,眼下堆砌著兩團烏青,似是一夜無眠。須臾,張蕊嬌露出一對尖尖的虎牙,冰涼一聲道:「我把它扔了。」

  喬運則一下子面色似灰,「什麼?」

  她別轉了眼目,「我趁昨夜裡你睡著,拿剪子剪斷了絲繩,拿去扔了。」

  有幾條青筋在喬運則的臉上激凸而起,人卻是款款依然的,「為什麼?」

  張蕊嬌又向他擲來一瞥,滿目寒怨,「從來爹爹就把我當做小孩子一般,你也當我是小孩子嗎?昨天在娘娘廟遇見的那位貴婦,你一瞧見她就全忘了我還在身邊,她都走出了那麼遠,我再三叫你,你才回過神來。雖然你同她誰也沒說半句話,可我看得出,你們倆一定早就相識。你昨夜裡做夢,手一直捏住那墜子不放。以前你跟我說,這墜子是你亡母的遺物,我看不盡然,只怕是你這位意中人昔日贈你的定情表記,只可惜人家不知嫁與了哪位王爵貴戚,對你倒是平常得緊,半分也不搭理。『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到這個裉節上,喬運則反而聲色平靜了起來,很大方地一笑,「蕊兒,我昨日說不認識那女子,確實是假的,我不該騙你,可我也有我的苦衷。說實話,那女子其實是京中的一位小班倌人,有一次我陪爹爹應酬,她彷彿是祝一慶祝大人叫的條子,我們在席上有過一面之緣,也不知她是何時贖身嫁人,也許就是祝大人新納的妾室也說不準。我一時沒認出,只覺那女子面善不已,所以才多盯著看了一會子。她想來也對我有些印象,卻不好意思開口相認,也就一笑而過。我知道你素來不喜歡我和爹爹叫條子侑酒,可都是官場酬酢沒法子的事兒,說出來怕惹你多心,就只推說不認識。至於那墜子,的的確確是我母親的遺物,跟其他不相干的,你還了我吧。」

  張蕊嬌背轉過半邊身子,嘿然一嘆:「若說是什麼倌人,那可就更講得通了。竟不是祝伯伯,多是你自己在秦樓楚館欠下的風流帳,背著我,只和那美貌粉頭談情說愛去了。」

  喬運則俯腰對住她的臉,一副委心貼耳之態,「蕊兒,你非要這麼說,我也不與你爭論。只是你細想想,一來,我若真是那種浪蕩狂徒,竟和娼婦粉頭交結鬼混,爹爹豈肯把你許配與我?二來,我自和你做親,何曾有過一夜半夜在外宿夜之舉?你不放心我,也該放心自己的父親,我出門應酬都是跟著爹爹,他老人家這麼疼你,難道竟肯讓自己的女婿嫖宿娼館?三來,就算如你所說,我和那倌人有什麼不清不楚之事,你瞧她僕婢成群、珠翠圍繞,這樣一位貴婦,昔年為妓時也必定是纏頭萬千,手裡什麼樣的珍奇珠寶沒有,會拿那樣一塊幾文錢也不值的假玉頑石送人?蕊兒,我真與那女子毫無沾染,那墜子也真是我母親的遺物。你也曉得我幼時家貧,母親買不起好的,就只買了件贗品與我,希望保佑她孩兒平安吉順。她去世得早,我就一直把這墜子貼身藏戴,算是寄託哀思,隨時唸著我母親的這一片慈心,哪裡是你說的什麼『定情表記』?你可千萬不要誤會。」

  聽了這一席溫存在理的勸慰,一份懷疑早化為烏有,張蕊嬌愣愣地望住喬運則,眼含淚暈。

  喬運則一笑,把她圈入了胸懷,「蕊兒,我知道你這樣發急全出自對我的一片真情,我心裡很是感動,卻也心疼你,以後可莫要胡亂猜疑了。我心中只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我故世的母親,另一個就是你。我同你保證,以後就算是為了你好,我也再不會瞞你騙你,反正我也不善說謊,讓你一眼就識破了。」

  淚水沿著張蕊嬌的芙蓉面兒滾滾而下,好一時,方才漸成抽噎,「對不起,相公對不起,都怪我小性兒,這可怎麼辦?我真把婆婆留給你的那墜子丟掉了……」

  喬運則終於顯露出真真切切的焦灼,聲音都有些發沙發啞:「你丟去哪裡了?」

  張蕊嬌淚流如注,久久之後,才將下巴向著哪裡偏一偏。喬運則順目而望,望見了遠處的荷塘,浩浩的綠水與紅蓮蜇痛他的眼。

  他回目注視著張蕊嬌,她哭得珠淚琳瑯,下唇扣著一點虎牙的尖。這一霎,他體內騰起了難以壓制的衝動,想伸出手活活地扼死她。於是他的十根手指就抽搐著、痙攣著,爬上了她的脖頸。

  「姑爺!」

  彷彿是當頭棒喝,喝出人一手涼汗。喬運則迷濛地擰過頭,小鬟踏著後門的門檻,招著白綢袖,「姑爺,老爺催你呢!」

  太陽升起了,真實而刺熱地照在背脊上。喬運則重新轉回了臉,兩手往下滑兩寸,輕放在張蕊嬌的肩上,「別哭了蕊兒,丟了就算了,若為了這個叫你傷心,我可要加倍傷心了。好了,我該去值房了,你好好的,別哭了啊。」

  他背轉身,虛飄飄地走向前,幾乎不能夠相信,就這樣沒了,什麼都沒了。

  他一生都像是在地下爬行的畜生,僅有的為人的時光,那恣意奔放的、純真而歡樂的、始終緊貼他心口的時光,就這樣,什麼也不剩了。

  喬運則又一次追憶起神殿前青田最後望向他的眼光,那樣地粲然而冷漠,好像頭頂這驕陽,投一縷萬物之光,在一個乞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