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今秋入冬甚早,寒露之後我已凍得披上了厚重大衣。

今晨薄霧過後,竟有些陽光灑下來,映照出屋外玉蘭一樹的斑駁倒影,風過搖晃,小影子跟著左右搖擺,好似無邪嬰孩在母親臂彎撒嬌,那表情好柔軟,叫我心裡忽然湧起些歡喜來。

遂決定放下已入瓶頸的博士論文,就拿了鑰匙和錢包,連手機也不要,隻身一人去了一趟海洋公園。

古老歷史的海洋公園,第一次是爸爸帶我來,第二次,便是你同我來,第三次,只獨剩我一人影長形單。

手辰,這樣的我,該如何是好。

走到哪裡,橫也是你,豎也是你,四面八方都是你,上天入地也是你。

手辰,非要到這個地步我才肯承認,原來你早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場無所不在。

今日是週四,非週末,館內人影稀少,走在幽暗館內,恍若真的置身於亞馬遜流域。

前面便是透明鯊魚館,蜿蜒通道,人置其中,會有光線折射的錯覺,分不清誰在誰身旁,分不清到底是誰陪著誰。

我仰起頭,從一個特定的角度看這一面巨型玻璃缸,覺它好似一座平淡城池。

亂石林立,築成長街;水草搖曳,晨煙起伏;魚貫其中,生命懸浮。

這是藍色之城,折射之城,虛幻之城。經年築起,卻失生氣,一輩子被鎖在透明玻璃內,也不傾覆也不強盛,也不反抗也不妥協,就這樣,存在著,連魚尾搖擺晃出的水痕都悠長深邃如一個莫名憂傷的故事。

手辰,你看,那一年,我明明在這座城池面前拉著你手指著雙頭鯊猶如孩童般歡呼雀躍,一個轉身,心境卻已是如此蒼涼。

手辰,你曾說這世上會有一些女子一生都糊塗,到鬚髮皆白也不會知滄桑是如何一回事,叫人不曉得該說這是女子的不幸,還是幸。但你又說,如若遇上了這樣的女子,必會以心來守,因為曉得這樣的女子更易被細節驚痛,所以男子合該珍惜,這類生命的辛苦。

手辰,你所說的,可就是我?幸或不幸,我竟是在多年之後才終於明白你的話中之意。

手辰,我終於曉得,你離開我那天為何會有那般不被理解的,難過。

安靜的海洋館內,因了光線的關係,人影都是虛幻的,觀者甚少,但仍有溫柔的父母牽著寶寶的手,來到這館中。年輕的媽媽指著亞馬遜流域的黑色橡魚,蹲下身,抱著寶寶在自己懷中,對他講:寶寶你看,大魚來了。

小寶寶約摸五歲,興奮地趴在玻璃前,大叫媽媽媽媽。

年輕女子便把他抱得更緊些,讓他感知她同他一樣快樂。身後的年輕男子不經意蹲下身,摟住妻的肩,對她道:我來抱他,你不要太累,會貧血。他的妻只是緩緩搖頭,臉上有溫婉笑容,心滿意足的表情。

我站在身後,被這樣一個細微而又美好的場景驚痛。

就這樣站在那裡,隱在燈光後,看著他們,還有他們的小寶寶,看他們在我面前演繹出的愛情,以及之後的餘波與沉澱。沒有大起大落,沒有驚濤駭浪,一切都是那麼平靜無波。但年輕的媽媽是那樣心滿,一旁的爸爸也是那樣的意足,只因為我知,他們都已尋到了一個人,會對自己好。

我彎下腰來,好似有淚落下。

手辰,我曉得,你曾經也給過我這樣一個機會,成為一個妻子,或許將來,會有一個同樣可愛的寶寶,會有一個溫潤男子站在身旁,摟住我的細弱肩膀同我講:我來照顧寶寶,你不要太累。

頃刻間,重重疊疊數件寒衣,甚至連圍巾都未曾摘,卻仍是有眼淚浸透衣料觸到我肌膚,叫我認知自己是在哭。眼淚那麼冰涼,我抬手去拭,連手指都是那麼冰涼。

這時我才知,此時此刻,我除了哀悼一場時間的結束,還有自身越來越無法與生命相抵抗的臣服。

手辰,你說的對,這世間是有一些女子,更易被生命中的細節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