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淵雖然比程潛年長一點,但是按照入門先後,反而成了他的四師弟。程潛這個「關門弟子」只當了幾天,就成了人家師兄。
可見扶搖派的後門關得不嚴。
至於那隻叫花雞……自然有多半都孝敬進了師父的肚子。
雞也堵不住木椿真人喋喋不休的嘴,不知他哪來那麼大的說教癖好,邊吃還邊問:「雞是哪來的?」
韓淵一條靈舌,有點絕活——他啃雞骨頭不用手,囫圇個地塞進嘴裡,腮幫子鼓了幾下,脆骨嘎崩片刻,就能吐出一個乾淨完整的骨頭。
只見他「呸」一聲,粗魯地噴出了嘴裡的骨頭,回師父的話道:「前面村裡偷的。」
子曰:「食不言,寢不語。」
叫花雞自然是香噴噴的,程潛本在猶豫要不要跟著師父撕一條雞腿吃,見了此情此景,聽了來龍去脈,程潛毅然將手縮了回來,默默地在一邊啃著硬成石頭的烙餅。
這種格調的韓淵,能弄出什麼有格調的雞嗎?
就從這方面來看,程潛儘管年紀還小,道心與原則卻已經比他的棒槌師父堅定多了。
木椿真人顯然並沒有因此影響胃口,只是在大嚼的過程中騰出了半張嘴,搖頭晃腦地說道:「不問自取是為賊也,我修真之人怎能偷雞摸狗呢?唉,成何體統,下不為例!」
韓淵悶悶地應了一聲,小叫花子什麼都不懂,沒敢反駁。
「偷雞摸狗不行,但是坑蒙拐騙想必是可以的。」程潛在旁邊尖刻地想道,繼而他想起了自己方才在大雨中送給師父的那份不為人知的寬容,只好又頗有些滄桑地暗自嘆了口氣,「算了。」
這四師弟韓淵,長得小鼻子小眼,下巴還有點地包天,一雙小眼睛時刻閃爍著奸懶油滑的光,看起來十分不討人喜歡。
程潛一見韓淵就不怎麼高興,模樣寒磣就算了,韓淵還佔著個「師弟」的名號,一切和「兄」「弟」有關的字眼,程潛都難以產生好感。但他只是自己默默地不喜歡,表面上依然是一派裝得不大圓滑的友好溫和。
在程家,新裁的衣裳是大哥的,加了糖的奶糊是小弟的,好事反正從來輪不到程潛頭上,倒是常常被指派去幹活。程潛生性不寬厚,自然心生怨憤,但老童生那套常掛嘴邊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也是聽進去了的,因此又時常覺得自己的怨憤毫無道理。
這麼一個小男孩,涵養功夫沒來得及養成,程潛做不到真的毫無怨言,只好裝作毫無怨言——如今到了門派裡,他也依然是這番做派。
既然師父出爾反爾,把關上的門又打開了,程潛也就像只好模像樣地當起了師兄。
一路上有跑腿的事,他做師兄的來,有點什麼吃喝,讓完師父再讓師弟,做到這從來不容易,因此程潛得時時檢驗自己,以防失了他溫良恭儉讓的體面。
程潛時常這樣苛求自己——他的父親一輩子窮困潦倒,粗鄙暴躁,對他也不好,程潛聽了老童生的話,不敢明著恨他爹,只好暗著可憐他。小少年午夜夢迴的時候經常想,自己寧可死,也不想變成他爹那樣的人物。
因此這份溫良的體面,是他在迷茫與夾縫中費盡心機才給自己撐起來的,無論如何也不容有失。
不過程潛很快發現,雖然自己做得不錯,但這個師弟實在不配什麼照顧——他不光面目可憎,脾氣秉性也十分煩人。
首先,韓淵這個人廢話很多,沒撿到這個小叫花之前,全程是師父在負責聒噪,撿到這個小叫花以後,連木椿真人都顯得文靜多了。
小叫花子彷彿是受了師父關於「偷雞摸狗」的言論啟發,隨口就編出一個自己如何打敗一丈來長的大黃鼠狼,偷得肥雞的故事。
他編得手舞足蹈,有鼻子有眼,起承轉合跌宕起伏,無不凸顯他個人之英明神武。
程潛試圖有道理地質疑,問道:「怎麼會有一丈來長的黃鼠狼?」
韓淵受到了挑釁,立刻挺胸抬頭地辯解道:「當然是成精了唄,師父,黃鼠狼能成精嗎?」
師父聽了黃鼠狼精的故事,不知被哪個字眼觸動,面色似乎有些古怪,好像是牙疼,又有點像鬧肚子,良久,他才飄飄悠悠、心不在焉地答道:「萬物有靈,大概都能成精。」
韓淵彷彿得到了莫大地肯定,得色難掩地衝程潛微微一抬下巴,陰陽怪氣道:「師兄,這就是你少見多怪啦,人能修成仙人,動物自然也能修成妖精。」
程潛沒答話,暗自冷笑一聲。
倘若一隻黃鼠狼真有一丈來長,它四條腿想必是不夠用的,那漫長的身體肯定須得肚皮蹭地才能移動。
難道一個妖修辛苦修了半天,就為了磨出一個結實沒毛的鐵肚皮?
妖修圖什麼,程潛理解不了,但他理解了韓淵圖什麼。
這小叫花就像個臭水溝裡長出來的水蛭,一旦聞到血腥味,就玩命地吸附搶奪,骨子裡就帶著凶狠——韓淵這是在跟他爭師父的寵。
小叫花抓緊一切機會,向師父展示他的勇猛不凡,同時見縫插針地抹黑他「柔弱可欺」的師兄,程潛見他上躥下跳,好不可笑,便學著那老童生,在心裡給他的四師弟來了個半酸不辣的蓋棺定論:「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注】——小畜生,什麼東西!」
就在程潛聽了韓淵「勇鬥黃鼠狼精」的事蹟後,第二天,他親眼見識了他的小畜生師弟是怎樣「英勇不凡」的。
那天師父靠在樹底下午睡,程潛在一邊翻看師父背簍裡的一本舊典籍,舊典籍用詞佶屈聱牙,程潛又才疏學淺,與大部分經文都是「相見不相識」,但他樂在其中,並不覺得枯燥——不管師父的經書裡寫了些什麼,這都畢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摸到書。
木椿真人撿來的兩個小弟子,一個靜如木樁,一個動如馬猴,木樁程潛一動不動,馬猴韓淵一時片刻也停不下來。
這會,韓馬猴也不知跑到了什麼地方,程潛正樂得耳根清淨,誰知他清淨了沒有多長時間,就見韓淵又哭哭啼啼地跑回來了。
「師父……」韓淵嚶嚶嗡嗡地撒嬌。
師父的回答是打了個嬌弱婉轉的鼾。
韓淵於是繼續嚎喪,一邊嚎,一邊拿眼瞥旁邊的程潛。
程潛懷疑師父實際已經醒了,只是裝睡,打算看他們師兄弟如何相處,眼下師弟哭成這幅熊樣,他做師兄的不便熟視無睹,便只好放下舊經書,和顏悅色地問道:「怎麼?」
韓淵:「前面有條河,我本想給師父師兄抓魚吃,但河邊有一條大狗,它追我。」
程潛暗嘆了一口氣,他當然也怕惡狗,可那韓淵眼珠亂轉,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師弟孝順師父師兄捉魚,被畜生欺負,要找師兄出面,師兄豈有縮頭的道理?
他只好從地上撿了一塊大石頭,放在手裡掂了掂,站起來跟著韓淵往河邊走去,繼續和顏悅色地道:「行,那我跟你去瞧瞧。」
程潛做好了準備,萬一真碰上惡犬,他就將手裡這石頭往師弟後腦勺上一砸,務必要將那小畜生砸成個破皮露瓤的大菜瓜,再交由狗兄處置。
可惜等兩人到了河邊一看,狗已經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了幾排小腳印。
程潛低頭對著那兩行腳印研究了一番,估摸出那「惡犬」的體型大約不足一尺,可能是個稚拙的小野狗。
韓淵這小畜生,簡直是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閹然媚世,沒皮沒臉,膽細如針鼻,唯有牛吹得轟隆作響,就知道爭寵。
程潛這樣想著,將拿著磚頭的雙手背在身後,溫和地看著他這一無是處的師弟,也不想砸他了——程潛懶得和他一般見識。
兩人揣著抓來的魚趕回去,師父已經「醒」了,正慈祥欣慰地看著他們倆。
程潛一對上師父的目光,就覺得胃裡沉甸甸的,說不出的嘔。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韓淵已經諂媚地湊上前去,添油加醋地在師父面前描述了一個「師兄如何想吃魚,自己如何打敗了一隻頭大如牛的惡犬,千辛萬苦地鑽到河溝裡抓魚」的故事。
程潛:「……」
他快讓這天賦異稟的師弟給氣笑了。
就這樣,程潛跟著一個老騙子和一個小牛皮販子,又走了十多天的路。
三人終於抵達了門派。
程潛有生以來第一次離家出遠門,因為有了奇葩師父與師弟的陪伴,借光見了世間諸多怪現狀,已經頗有些山崩不驚的沉穩。
他原本對「扶搖派」這種一聽就覺得是草台班子的地方不怎麼抱希望,心想,那沒準也就是個荒郊野外處風雨飄零的野雞道觀,進門還得給穿著不淫邪、但笑口常開的「祖師爺」燒香磕頭。
可是門派卻大大出乎了程潛的意料。
只見扶搖派獨自佔了一座小山頭,那山三面環水,在山腳下抬頭一看,山間綠濤如怒,風過有痕。
蟲鳴鳥鳴聲中還間或夾著幾聲鶴唳,偶爾能看見驚鴻一瞥的白影掠過,登時漫上一股浮光掠影似的仙氣。
山中有平緩的石階,看得出是時常有人打掃的,一條小溪自山頭而下,泠泠作響。
拾級而上至半山腰,程潛看見山頂有影影綽綽的庭院住宅,山腰上一道古樸生苔的石門端立於前,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扶搖」二字。
字寫得好歹,程潛是看不出的,他只覺得那兩個字如同要從門上飛起,真有種騰天潛淵般不可一世的倨傲。
此地並不是什麼雲霧環繞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仙山,山間卻蘊含著某種說不出的靈秀,程潛一踏入山中就感覺到了,呼吸間,他整個人都輕了不少。
他從綠樹濃蔭中窺見巴掌大的天空,一股坐井觀天時獨特的天高地迥感直衝眉宇,舒暢得恨不得繞山大笑大叫。
不過程潛忍住了——他在家就不怎麼敢吵鬧,怕他爹揍他。在這裡自然也不會,怕在韓淵這個齷齪小人面前失了他偷聽出來的君子人體統。
師父拍著他兩個新撿來的徒兒的狗頭,和藹地說道:「一會隨為師去焚香沐浴更衣,為師帶你們去拜見你們的……」
程潛漫不經心地想道:「笑口常開的祖師爺麼?」
師父道:「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