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啷」一聲,嚴爭鳴的劍脫手掉在了地上,一代劍修,連被自己的劍砸了腳都沒有察覺。
當此時,暮色低垂,面前的人彷彿是心魔所化,落地成寒夜千張畫卷裡分毫畢現的模樣,頃刻便將他的三魂驚散了七魄,只一眼,嚴爭鳴就已經將週遭種種全都忘了個乾乾淨淨。
也許有的人會在明知已經失去後,還自欺欺人地心懷一分僥倖,幻想什麼「碧落黃泉、總有相逢」,可是嚴爭鳴不會,當年是他親手埋葬了程潛,斬斷了自己最後一絲念想。
他總是覺得自己已經足夠軟弱,不需要再更上一層樓了。
嚴爭鳴有些分不清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只是他的一個夢,他只覺得一切又彷彿倒回去重來,看著那張刻在心上的臉,以及不遠處黑氣繚繞的韓淵……依稀又回到了東海的荒島上,他這一生最不堪回首的一天。
嚴爭鳴突然一抬手攥住程潛的肩膀,毫不在意他手中的利劍,一把將人從胸口拽到身後,像是無數午夜夢迴中千錘百煉過一樣,拽過了他所有的遺恨。
程潛顯然也沒想到與他槓上的居然是自家掌門師兄,他還沒來得及近鄉情怯,已經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一時懵了,同時手忙腳亂地收回他那把金光閃閃的盤纏劍,以防一見面就誤傷,被嚴爭鳴拽得踉蹌了兩步才站穩。
扶搖山隱於秘境之中,近在咫尺的弟子們或是震驚、或是迷茫、或是在掙扎、或是在哭泣。
百年同門再聚,不料竟是此情此景。
嚴爭鳴整個人處於一種介乎癲狂與冷靜的縫隙裡,他快刀斬亂麻地將自己一片混亂的思緒一股腦封住,不去回頭看程潛,只對面前物是人非的韓淵說道:「既然來了,就留下吧。」
說完,他看也不看掉在地上的豁口劍,真元如鋒般地直衝韓淵而去,在空中凝成了無數條利劍,煞白一片,鋪天蓋地。
那魔修好像已經完全控制住了韓淵的身體,張口吐出一團黑霧,黑霧原地化作了一隻巨大的鬼面雕,鬼面雕尖鳴一聲,倏地展開雙翼,嚴絲合縫地將韓淵裹在了其中。
劍鋒逼至,那一人一雕大概看出今天討不到便宜,也不知用了什麼邪魔外道的功法,居然就這樣原地化霧而散,消失不見了。
再看,地上只留下了一張白紙人,被一箭穿心地落在那。
韓淵……那魔修見勢不對,跑了。
嚴爭鳴愣怔地在那站了片刻,似乎是怎麼也積聚不起回頭看的勇氣,好半晌,他才深吸了幾口氣,整個人像是銹住了一樣回過頭來,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程潛。
程潛這一生,無論是死是活,都不曾有半分退避,然而此時久別重逢,大師兄的目光卻突然讓他有種想要落荒而逃的衝動。
李筠夢遊似的看看這個又看看哪個,半晌才發出一聲囈語:「小……小潛?這、這是怎麼回事?」
水坑忍住眼淚,語無倫次地說道:「三師兄,我在蜀中看見了你的劍,可是追過去的時候,你卻已經走了,我……我料想,要真是你,必然會回來的……但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也不敢和師兄們說……」
她飛快地低下頭,手臂上還纏著沒有掙脫的鎖鏈,嘩啦亂響地抹了一把眼淚,哽咽良久,才好像個小女孩那樣,充滿委屈地問道:「你……你幹嘛不等等我呢……」
程潛數十年在冰潭中幾乎無所波動的心被狠狠地揪住,一時間幾乎無言以對。
嚴爭鳴忽然緩緩地抬起一隻手,捧住了程潛的臉,觸手冰涼,像是比常人體溫低一些,他常年帶在身邊的霜刃劍好像也有所知覺,發出了躁動不安的蜂鳴聲,細細地抖動起來。嚴爭鳴心裡起伏猶如地動山搖,想問程潛這些年去了哪裡,想問他胸口的傷還在不在,想問他是怎麼過來的,有沒有吃過苦……千言萬語,堵得腦子裡一片空白。
然而卻是無從說起,因為與心緒相比,好像無論落下哪一句,都覺得潦草。
最終,它們擰成了一股,化成了他心裡近乎卑微絕望的一個懇求,嚴爭鳴想道:「這會是真的嗎?」
程潛微微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兄。」
「嗯,」嚴爭鳴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你還……」
他吐出來的話氣如游絲,才說出兩個字已經難以為繼,後半句幾乎壓在嗓子裡,只看得到嘴唇掀動:「……你還記得我啊。」
程潛輕輕地按下他的手,突然呼吸有點困難。
嚴爭鳴的眼圈被一點一點染紅:「為什麼這麼多年不來找我們?」
程潛一聲沒吭。
嚴爭鳴突然一把將自己的手從程潛那抽了出來,毫不留手的一拳揍在了他的小腹上,程潛躲也沒躲,生受了這一下,當即悶哼一聲,嘴裡翻上來一股腥氣,還沒來得及嚥回去,他第二拳又到了,這一口血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嚨裡,程潛頓時半跪在地上,咳了個死去活來。
目瞪口呆的李筠這才從夢遊中清醒過來,忙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嚴爭鳴的腰,死命將他往後拖:「你幹什麼?」
嚴爭鳴基本無差別攻擊,回手讓李筠也吃了一肘子:「放開!」
李筠衝著他的耳朵吼道:「瘋了嗎!」
嚴爭鳴聲音沙啞如生銹的刀劍相撞,嘶聲道:「我他娘的瘋了快一百年了!」
程潛耳畔嗡嗡作響,又無從發作。
他在冰潭中閉關五十多年,又被唐軫取走了記憶,師兄弟們顛沛流離的時候,他卻好像無知無覺地躲懶一樣,滿心平靜無波,程潛一想起這個,就什麼火氣都冷了下來,沉到肚子裡,化了滿腔愧疚的灰。
他心裡一邊愧疚又一邊委屈,兩廂全都無處著力,好像要隨著他指縫間的血跡一同呼之慾出。
程潛突然覺得,他可能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對誰有這樣深邃的牽掛了。
水坑大聲道:「你們夠了沒有!」
她猛地撐開翅膀,將身上的鎖鏈甩了下去,跑到程潛身邊,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三師兄……」
連當年被他們滿門上下當成吉祥物養的小鬼,一轉眼也都這麼大了,除了翅膀還很眼熟,她整個人都脫胎換骨成了個大姑娘,有點陌生。
她乍一靠近,程潛不由自主地感覺有些不自在,忙微微躲了一下,擺了擺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有眼睛裡露出帶著些許赧然與懷念的笑意。
嚴爭鳴和李筠吵了個筋疲力盡,總算暫時安靜下來,他怔怔地看了程潛好一會,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向程潛走去。僅僅是這兩三步間,他那些在苦苦挨過、無人可訴的歲月中生出的怨憤與不甘,就突然煙消雲散了。
像是經年累月的一場噩夢終於醒了過來。
嚴爭鳴將程潛摀住嘴的手拿下來,一點一點地擦乾淨他嘴角的血跡,問道:「疼不疼?」
程潛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疼就對了,」嚴爭鳴俯身抱住他,將下巴墊在了程潛的肩窩上,喃喃地低聲道,「下次再敢離家這麼久,我一定打死你……一百年啊程潛,凡人一生也就蹉跎過去了……」
至此,他強撐的鎮定碎了個乾乾淨淨,嚴爭鳴抱著程潛大哭大笑了一場,好像一個人把所有人的喜悲都表達了,弄得其他人顧不上敘什麼別情,全都跟著他提心吊膽了一回,唯恐扶搖派繼北冥君掌門與黃鼠狼掌門之後,再多出一個瘋掌門。
……那可實在是太長臉了。
這一鬧居然鬧到了夜半,嚴爭鳴總算冷靜了下來,水坑照常點起了火堆,天氣本就悶熱,幾個師兄都躲她遠遠的。
程潛將霜刃橫在膝頭,藉著那劍身上一點涼意入定調息,嚴爭鳴就默默地坐在一邊守著他。
李筠沒好氣地從後面捅了嚴爭鳴一下,問道:「掌門,你瘋病好了?」
嚴爭鳴勉強施捨了他一個目光,略微自嘲地苦笑道:「好像更嚴重了。」
李筠「嘖」了一聲,問道:「小潛怎麼好像有點怕熱,以前沒有這樣過吧?」
「嗯?」嚴爭鳴神色有點茫然,問道,「是嗎?」
李筠又說道:「我記得咱們當年是親手把他埋在荒島上的,他呼吸與脈搏全停,你又磨磨蹭蹭,到最後整個人都冷了,絕沒有半分生機,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嚴爭鳴心不在焉地應道:「不知道啊。」
李筠皺起眉,順著自己的思路道:「要回想起來,當時確實有一點很奇怪,那個周涵正剛開始威風得很,但小潛一露面,他的修為好像突然被壓制了大半,你說會不會和這件事有關?哎,大師兄,我有個想法,你說有沒有可能……小潛在和我們分開的時候遇到了什麼人或者得到了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這才保了他一命?」
李筠這番信馬由韁的瞎捉摸,居然瞎貓碰上死耗子一樣地蒙對了大半,可惜這樣的機智無人讚賞,因為嚴爭鳴好像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李筠忍無可忍道:「大師兄!」
「這些破事你不能等他醒了自己問嗎?」嚴爭鳴不耐煩地抬手將李筠趕開,「我怎麼會知道?你還有完沒完了,碎嘴,走開!」
李筠:「……」
他算是看出來了,掌門師兄的腦子眼下已經被一個三師弟糊住了,壓根裝不下其他的東西,連此事前因後果都顧不上關心。
嚴爭鳴不再搭理李筠,從懷中摸出了一條雪白的髮帶——據說是塞北雪蠶蠶絲編成,雪蠶生存不易,一隻雪蠶能活三千年,三千年吐的絲,也不過就能織上一寸半寸的料子,觸手生涼,黑市上炒得價值連城,嚴爭鳴這個「撈錢公子」私下裡也只扣了這麼一條,始終也沒捨得拿出來。
只見他將真元逼到指尖成細細的一絲,穿針引線似的在這千金難買的髮帶上刻了個傀儡符,他做得極專注,像是眼裡就只有這麼一件事,完事彈指一點,髮帶便向程潛的頭髮而去。
李筠倒抽了一口氣:「大師兄,你能鎮定點嗎?」
程潛一眼便將金絲蟬嚇得不敢睜眼,修為必然已經是元神甚至以上了,到了這種地步的高手,入定打坐時神識自然會外放,哪怕無意識,任何東西也都不可能隨便近他的身。
李筠彷彿已經看見了大把的金子在空中破碎成渣,一臉悲憤地望向嚴掌門——他現在算是明白嚴掌門方才那句「更嚴重了」是什麼意思。
嚴爭鳴:「噓,你看。」
只見那根髮帶輕飄飄地飛到程潛身上,挽起他方才被嚴爭鳴打散的頭髮,靈巧地打了個結,從頭到尾,沒有遭到任何阻擋。
這代表程潛打坐入定的時候根本沒有一點防備。
李筠神色幾遍,最後輕輕地嘆了口氣:「滄海都化成桑田了,他怎麼好像一點都沒變?」
嚴爭鳴笑了笑,似乎有些睏倦地瞇了瞇眼,低聲道:「我真想打開扶搖山回家。」
李筠聞言正色道:「掌門師兄,你可不要又一時衝動,你確定現在是好時機嗎?那些人可一直盯著呢。」
嚴爭鳴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了一點有些嘲諷的笑意:「一群跳樑小丑而已,敢來,我就讓他們有來無回……我遲遲封山不開不是因為這個。」
李筠一直沒聽他說過,還以為自己心照不宣地知道原因,此時不由得奇道:「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我打不開。」嚴爭鳴表情平淡地說道。
李筠猛地翻身坐起來:「什麼?」
「你穩重點,一驚一乍的,」嚴爭鳴不滿地皺皺眉,這才接著說道,「掌門印裡的封山令是三重鎖,『天、地、人』,『人字鎖』在前,師父當年封山的時候留下的鎖扣是我們五個人的真元,我當時以為小潛……所以連『天』和『地』的鎖扣是什麼都沒仔細看。」
李筠:「……」
怪不得大師兄第一次元神進入掌門印出來以後臉色那麼難看!
李筠壓低聲音道:「你以前怎麼不說?」
「說了有什麼用?」嚴爭鳴打了個哈欠,「我一直在找繞開封山令的辦法,掌門印也有神識,雖然不知深淺,但是這些年我已經能感覺到它的存在了,我本來是想,要是有一天我的修為能強到壓制掌門印裡的神識,說不定就能強行打開封山令了。」
李筠膽顫心驚地問道:「那得強到什麼程度?」
嚴爭鳴微微合上眼睛,有些含糊地說道:「掌門印中神識是我派歷代掌門神識的疊加,你說呢?」
李筠:「……」
嚴爭鳴低聲道:「所以說告訴你們也沒用,路還長著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不可聞,李筠木然道:「我看這條路不叫長,這是根本走不到吧!」
嚴爭鳴沒吭聲,李筠心力交瘁地長嘆了口氣,仰面往後一躺,自我安慰道:「總算現在小潛回來了,小淵……唉,雖然困難了一點,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還是有希望的,對吧?」
沒有人答話——程潛悄無聲息地入定,水坑已經蜷縮在火堆旁邊睡著了,她天生屬火,頭髮掉進去也不怕燒,細小的火苗在她的黑髮上狂歡似的跳動。
仲夏夜裡蟬聲四起,越發顯得四下安寧,唯有夜空上一把銀河如練,掬一捧光華萬點,皎皎萬歲春秋。
寒來暑往,枯榮明滅。
李筠再一回頭,卻見嚴爭鳴已經歪頭靠在一邊睡著了,被大悲大喜好生傷了一回內府,他眉宇間帶著多年不見的疲色,陰霾卻不見了。
總還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