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爭鳴從臥房中走出來,臉上看不出一點睡意,他一抬手按了按程潛僵硬的肩膀,問道:「怎麼死的?我這裡一點感覺也沒有,尚萬年那樣的大能怎麼會死得沒有一點動靜?」
嚴爭鳴是掌門印真正的繼承人,扶搖山上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感應到,他的神識甚至能掃到後山群妖谷,比當年半死不活地寄居在黃鼠狼身體裡的木椿真人權力大得多。
「不知道,」李筠掐了掐眉心,說道,「白虎山莊有個沒入道的小童,半夜起夜,見他屋裡亮著燈,打在窗戶上的影子有點古怪,上前詢問,這才發現人已經沒了,走,跟我去看看。」
程潛一時間腦子裡此起彼伏了各種陰謀詭計,心事重重地起身。
他剛一站起來,抓過聽乾坤的那隻手突然好像要燒起來一樣,但光潔的皮膚表面卻看不出一點異狀。
程潛的手劇烈地哆嗦了一下,隨即,灼燒感迅速從他手上傳到了胳膊上,繼而包裹住他全身。
他一陣頭重腳輕,原本掛在腰側的霜刃毫無預兆地從身上掉了下來,瑟瑟發抖地發出「嗡嗡」的響動。
嚴爭鳴和李筠原本在說話,一回頭卻見程潛哼都沒哼一聲,晃了兩下就直接跪在了地上,他臉色難看得好像個死人,把嚴爭鳴嚇了個魂飛魄散。
程潛的手本能地掐進霜刃的劍鞘裡,往日冰涼的劍身彷彿也變得溫吞吞的,週遭一切都在離他遠去,他聽見某種聲音,像是自遠古而來的黃鍾大呂,聲浪厚重而強橫,攪起他內府翻騰不休,尚未來得及完全修復的元神受不了這樣的重創,好像要裂開一樣,好生受了一回平白無故的千刀萬剮。
就在這時,一股外力忽然湧入他,頃刻將那層層疊疊的聲浪隔絕開,壓下他動盪的真元。
程潛嚥下胸口腥甜,凝神內府,只見這股強大卻並不逼人的神識落地成了一個虛影,正是那傳說中已經死了的尚萬年。
尚萬年看著程潛的元神直皺眉,問道:「你是怎麼回事?元神因何受損?」
程潛一時說不出話來。
尚萬年看著他嘆了口氣,神識散開,他整個人像原地化作群星萬點,一點一點地幫著程潛梳理起亂竄的真元。
程潛只聽他說道:「你元神受損,受不住聽乾坤的傳承……唉,我只能先將其封鎖在你內府中,等待以後了。」
這是被強買強賣了什麼東西?
尚萬年又道:「聽乾坤失落已久,我接受傳承之後,找了它一輩子,死到臨頭才讓我碰上,既然有緣,我本想將它順勢傳承給你,誰知時機又不對……天意,我肯定是命不好。」
命不好的尚萬年話音剛落,程潛便覺有什麼東西一路從手臂流轉過他周身經脈,最終沒入他眉心內府中,只見那代表聽乾坤的耳朵烙印不知什麼時候被烙在了他內府中間,灼灼地亮了片刻,又漸漸暗淡了下去。
尚萬年那神識再次出現在程潛面前,面色複雜地盯著聽乾坤看了片刻,他搖頭嘆道:「不過雖然看不見傳承,能見它一面,我也死而瞑目了。」
程潛:「你到底……」
尚萬年接口道:「嗯,我肉身已經壽終正寢,我料到自己壽數將盡,沒料到盡得這麼快,嘖,給貴派添麻煩了。」
程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尚萬年回過身來,靜靜地看了他片刻,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他自嘲地一哂,說道:「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小友,等你元神自己修復完,接受了我封存在此的傳承就會明白,傳承裡有禁制,任何人都說不出聽乾坤的秘密。」
他頓了頓,又苦笑道:「包括死人。」
程潛在他臉上沒有看出怨憤與不甘,好像只是平靜,便不由得生起一個疑問,所有人都在追求得道飛昇,為什麼這個人好像毫不在意呢?
尚萬年帶著一些陰陽兩隔的距離感站在他面前,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恨天衍,他們卑劣、自以為是,害死了很多人,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也是死有餘辜。但這麼多年來,修士與凡人能一直相安無事,確實是少不了他們這些卑鄙小人的,現在天衍與魘行人兩敗俱傷,中原魔道與正道都會群龍無首,這才是『百萬冤魂』的劫難的開始,所以我才一定要保下韓淵性命。」
他看了程潛一眼,又補充道:「倒不是為了賣你們扶搖派的人情。」
冤魂自亂世而生,九聖都死了,只有韓淵活著,南疆群魔才不全然是一團散沙……只是他可能真的再也不能回扶搖山了。
「但是噬魂燈出現的時機太巧了,」尚萬年道,「沒想到大限說來就來,我已經來不查清楚了,我就給你說一個感覺,不一定對——有人知道童如對那塊鬼石頭許願的事,而且一直在暗中推波助瀾。此事除了始作俑者的天衍處之外,應該就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
程潛目光一閃。
尚萬年道:「不,不是卞旭,他要真有那樣處心積慮的腦子,現在肯定不至於混成這幅鬼樣子。」
程潛點點頭——天衍處那麼大的一個組織,指不定是誰不小心洩露的。
「這是第一,」尚萬年伸手將自己在程潛內府中遊蕩的神識收回來,正色道,「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你身上被人動過手腳,自己知道嗎?」
程潛瞳孔微微一縮:「什麼?」
「不是你這靈玉之身,在魂魄上,恕我不精此道,一時看不出是什麼,」尚萬年道,「還沒有發作過吧?你的修為縱不敢說天下無敵,現在也足以躋身頂尖,我有些想不通,究竟誰有這樣大的神通,能不著痕跡地在你身上下咒。」
程潛指尖發起抖來,胸口好像被人塞了一塊冰。
這麼多年來,誰精通此道?誰有機會在他魂魄上動手腳?
尚萬年打量著他的神色,道:「看來你心裡已經有數。」
程潛艱難地點了一下頭,不動聲色地問道:「莊主,有什麼辦法化解?」
尚萬年嘆道:「我看不出是什麼咒,恐怕愛莫能助……但你也不要太過擔心,若它真有一天發作,我封在你內府中的聽乾坤能替你抵擋一些。」
程潛:「多謝。」
尚萬年擺擺手:「冥冥中自有定數,聽乾坤合該落在你手裡,不必謝我——我走了,投胎去了。」
說完,他彌留塵世的最後一縷神識煙消雲散,好像卸下了什麼重擔一樣,消失得杳無牽掛。
程潛醒過來的時候在自己的清安居裡,正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這位前輩是元神受損遭到的反噬,我想可能是最近頻繁動用真元的緣故。」
程潛:「……」
他心情本來已經很凝重了,這又是哪來的支嘴驢?
程潛睜眼一看,只見一個穿著白虎山莊弟子服飾的修士,正神神叨叨地按著他的脈門,抬頭一對上他冷冷的目光,立刻嚇得鬆了手:「前、前輩醒了?」
程潛面無表情地用目光凌虐他。
嚴爭鳴抬手將那小修士拎起來放在一邊,替他擋住程潛殺人的視線,從背影都能看出大師兄已經氣瘋了。
「不用管他,」嚴爭鳴咬著後槽牙道,「你跟我說,元神受損反噬,之後會怎麼樣?」
那白衣修士結巴道:「不、不不不會怎樣,程前輩真、真元純粹又深厚,只要靜心休養,用、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自行修補,掌門不、不用擔心。」
嚴爭鳴臉色稍緩——雖然也沒好看到哪去,然後下了逐客令:「行,那多謝,慢走不送。」
守在門口的李筠立刻笑容可掬道:「這邊請,跟我來……沒事,不要怕,我們掌門不咬人。」
不咬人的嚴掌門一臉山雨欲來地目送著他們倆的走遠,這才緩緩地轉過頭,準備與程潛秋後算賬。
程潛卻沒心情給他順毛,他突然往後一仰,雙目放空盯著床帳頂。
這反應與嚴爭鳴料想的「心虛氣短」有些出入,他愣了愣,將準備好的興師問罪暫且擱置,有些無措地走到床邊:「還有哪裡不妥嗎?」
程潛沒出聲,伸手拍了拍自己身側,示意他坐下,而後閉上眼睛,抓著嚴爭鳴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程潛為人冷淡,鮮少能和什麼人打成一片,唐軫是他走得最近的一個外人。因為心裡的人少,勻到每個人頭上的感情也就格外純粹些,他還是頭一次嘗到被背叛的滋味。
嚴爭鳴的手比他的暖和得多,更有活氣,更像活人。
程潛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尚萬年是壽終正寢,元神投胎去了,我看他走得挺高興的,沒有人害他。」
這事已經有人來報過,嚴爭鳴已經知道了,他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我見到他了。」程潛簡短地說道,「他想給我灌一個傳承,正好我元神受損,一時承受不住……不是剛才那人說的什麼狗屁反噬,除了使用禁術強提修為的蠢貨,誰會被自己的元神反噬?」
嚴爭鳴:「……」
他驀地將自己的手往外一抽:「你想造反嗎?」
「別鬧。」程潛低聲道,「師兄,我心裡難受。」
嚴爭鳴聽了這話一呆,他見過打架打得滿身傷的程潛,見過一句話噎人一個跟頭的程潛,見過勉強耐著性子容忍自己的程潛,唯獨沒見過這麼蹙著眉,低聲說「心裡難受」的程潛。
他印象裡,程潛好像有一副鐵石心腸,世上什麼都動搖不了他,什麼都不能讓他低頭。
這一點偶然洩露的脆弱讓嚴爭鳴心裡忽然升起詭異的激動,他彎下腰撥開程潛臉側的幾縷頭髮,越看越不知道怎麼喜歡,便情不自禁地彎下腰,在程潛微微皺起的眉間親了一下:「怎麼了?」
程潛沒吭聲,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心裡疲憊地想道:「會不會有一天他也背叛我呢?」
嚴爭鳴被他看得心頭髮癢,又擔心他身體,不敢上手碰,只好勉強平心靜氣地定了定神:「看什麼?」
程潛端詳了他片刻,忽然一笑釋然,心道:「胡思亂想什麼呢?他想要什麼,我就給他什麼,他想要我的命,我就把命豁給他……有什麼背叛不背叛的。」
嚴爭鳴沒長透視眼,沒看見他心裡這番不與人言的山盟海誓,他潤了潤嘴唇,臉上掛著明目張膽的垂涎,嘴裡還在臭不要臉的矜持道:「你既然心裡也難受,身上也難受,今天就好好睡一覺吧,我……嗯,我可以先把其他事推一推,只陪著你。」
程潛:「……」
掌門師兄有時候也真是只珍奇物種。
程潛將自己滿腔柔情一掃而空,心道:「唉,太煩人了。」
他一抬手推開嚴爭鳴的臉,漠然道:「不勞動你了,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自己慢慢睡吧。」
嚴爭鳴:「等等,你才剛醒……」
程潛一閃身,已經不在屋裡了。
嚴爭鳴:「……」
他收拾不了清安居主人,決定去收拾清安居的竹林。
程潛逕自來到唐軫住的客房裡,卻發現唐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只留下了一個小盒子,旁邊壓著一張字條:「多留無益,暫且告辭,盒中之物為牽魂絲,一直沒機會給你們,只是眼下恐怕也用不上了。」
牽魂絲能將韓淵的魂魄短暫地引出來,讓他們能趁機殺了那作惡多端的心魔,不必再投鼠忌器。
血誓中句句說的是「魔龍」,若是他們真殺了心魔,是不是真正的韓淵就可以將罪責推到心魔身上,不必奔波南疆,不必受五百年鞭刑呢?
程潛捏著字條的手指一緊,隨即嘆了口氣,若他心裡沒有懷疑,指不定此時已經欣喜若狂地將這東西給嚴爭鳴拿過去了。
現在他卻在懷疑,唐軫早不拿,晚不拿,為什麼偏偏現在拿出牽魂絲?
他那麼不希望韓淵去南疆,究竟是出於好心,還是只是希望水能更渾一點?
還有……唐軫為什麼走得這樣匆忙?
程潛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頭,正看見韓淵那身顯眼的蟠龍袍在屋外矮牆上下翻飛。
韓淵淡淡地解釋道:「尚萬年那多管閒事的老頭死了,他們一時沒時間理我,我自己出來轉轉——你手裡是什麼?」
程潛頓了頓,如實說了。
韓淵聽了,很不講究地往牆頭上一坐,頗為自嘲地笑道:「扔了吧,沒用,大師兄的鬼話怎麼張嘴就來?他又不是不知道心魔是什麼……哪有什麼一身二魂,又不是奪捨。」
程潛:「喲,變成『大師兄』了?不是『貴派掌門』了?」
韓淵被他堵了個正著。
程潛又道:「他也不過就是想給你找一條退路,萬一他們真要要殺你,好歹有『一身二魂』可以當個藉口。」
韓淵雙臂撐在身後的矮牆上,仰頭看著扶搖山上曠遠遼闊的夜空,片刻後,他說道:「沒必要,小師兄,我發現人是不能給自己找藉口的。」
程潛靠在客房的院牆上,也學著他的動作仰起頭,兩人一坐一站,都在同一邊,頭頂同一片夜空,好像已經很久未曾這樣接近過。
「你們三個去群妖谷救我,二師兄當面承認是他把我糊弄進去的,我當時覺得二師兄看起來是個小白臉,沒想到也算條漢子。」韓淵伸長了腿,坐沒坐相,若不是身上那件威嚴厚重的蟠龍袍,他好像依稀還是個無賴的小叫花。
「後來我發現,他只是真聰明。」韓淵說道,隨即,他話音一轉,問道,「我那時中了畫魂,錯手誤殺了你,小師兄,若是我們倆易地而處,你會怎麼做?」
程潛沒吭聲,沒有身臨其境,誰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韓淵自顧自地道:「你肯定不會藉著畫魂的瘋勁跳海遁走,你一旦掙脫畫魂,肯定會回到師門請罪,師兄們怪你或者不怪你,都是他們說了算,你不會躲躲藏藏。」
程潛苦笑道:「一包松子糖,收買你高看了我這麼多年嗎?」
韓淵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眼角笑紋便悄悄消去,面孔分明是青年,眼神卻忽然滄桑起來。
韓淵:「其實我也不怕師兄們把我怎麼樣,我知道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可是愧疚我背不動,小師兄,日日夜夜啊,太折磨人了,我只能把它化成戾氣和仇恨。」
程潛:「你知道我們都不會怪你。」
韓淵:「假裝不知道,其實知道。」
越是知道,愧疚就越是深邃。
沒有人怪他,他反而會越發地怪自己。
韓淵:「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我現在明白這個道理了……不過不算晚,還能讓我看看扶搖山。」
兩人兩廂無言,沉默良久。
程潛忽然抬起一隻手,那矮牆上坐著的韓淵見了,便會意地微微一彎腰,在他手心拍了一下。
一聲脆響,所有的背叛與糾纏,幾番兵戎相見,一時間全都灰飛煙滅了。
程潛:「行了,你做師兄的隨口嚇唬人,就不去找小師妹道個歉?」
「明天吧,」韓淵有些侷促地說道,「今天天色太晚了,那麼大個姑娘了,半夜三更的,不大好去找她……唉,不是看著她長大,真習慣不過來。」
這方面程潛深有感觸,剛要說什麼,突然,遠處院子裡一團火好像煙花似的在爆開,彤鶴的身影一閃,落在了一棵大樹上,夜色中水坑顯得有些尖銳的聲音喝道:「你是什麼人!」
程潛臉色一變,霜刃在矮牆上輕輕碰了一下,下一刻人已經不在原地,韓淵緊跟著飛身追了上去。
只見水坑院子有一個臉色慘白、看不出男女的人,一身花花綠綠,裝束比水坑還要詭異一些。
韓淵從一團黑霧中走出來,雙手抱在胸前,看著那人皺眉道:「妖修?」
那人見了韓淵,瑟縮著往後退了幾步,退路便又被人堵住了。
程潛道:「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你不在後山妖谷中老實待著,跑來扶搖山,是活得不耐煩了?」
兩人一前一後,堵得那妖修無處可躲,他口中忽然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唳,驟然身化大鳥,直上直下地要躥上雲霄。
韓淵當空而立,身後有龍影一閃而過,逼人的魔氣當空而落,將那大鳥活活壓了下來,韓淵一甩袖子,手背上血誓的八卦印一閃,他口中「嘖」了一聲,不滿道:「不讓我殺生。」
大妖落地摔成人型,還沒來得及逃竄,一個劍已經壓在了他的脖頸上。
劍上的寒霜將那妖修的脖子映得一片青白。
程潛一手執劍,漠然地將他按在地上:「我要是你,就不會想著跑。」
妖修臉上露出痛苦神色,他似乎不大會說人話,雙膝跪地,痛苦地抬頭看向水坑,用怪異的腔調開口道:「你是王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