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潛小心翼翼地覷著嚴爭鳴的臉色,辯解道:「這事我有分寸,不會深入秘境,也不會碰裡面任何東西,只是想去尋訪當年噬魂燈的蹤跡……」
嚴爭鳴慢吞吞地開口打斷他:「童如師祖說,那地方他去了都不見得能全身而退,你現在感覺自己比他厲害,差不多能上天了是吧?」
程潛:「……」
嚴爭鳴:「還有那個唐軫,去的時候是人,一百年以後回來變成了一個鬼,你覺得自己比他小心謹慎,比他見多識廣,對吧?」
程潛頭疼道:「師兄,你就事論事,別這麼陰陽怪氣。」
「哦好,」嚴爭鳴停止了陰陽怪氣,斬釘截鐵道,「那不行。」
程潛不與他嗆聲,只是閉了嘴,在一旁默默地等著。
百萬怨魂祭靈石,歸根到底是因為童如而起。
後來苟延殘喘地沉浮多年,偷偷煉噬魂燈的蔣鵬是扶搖掛名弟子。
立血誓要在捉到噬魂燈後,終身鎮守南疆的魔龍韓淵也是扶搖的弟子。
上下三代,他們都脫不了關係,於情於理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這些事程潛不必掛在嘴邊車軲轆話地說,嚴爭鳴心裡自然都有數。
果然,片刻後,嚴爭鳴驀地站了起來,驢拉磨似地在屋裡來回轉了幾圈,抱怨道:「早知道這門派這麼麻煩,當年死也不應該從你手裡接過師父的掌門印。」
程潛知道他心裡那口氣已經轉過來了,不置一詞地任憑他氣急敗壞。
嚴爭鳴見沒人接招,便主動找事:「你啞巴啦?說話!」
「我……呃,」程潛想了想,問道,「要不今天給你暖床?」
嚴爭鳴聽了暴跳如雷道:「我這是在和你說正事,你腦子裡都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成何體統!」
見他這反應,程潛感覺自己好像個剛調戲完良家婦女的登徒子,好不尷尬地蹭了蹭鼻子。
嚴爭鳴:「去去去,快滾!」
程潛默默地往外走去。
「站住,」嚴爭鳴簡直惱極了他的不上道,他懊惱地在面子與實惠間踟躕半晌,隨即斷然就實避虛,不要臉道,「誰讓你往外滾了?」
程潛:「……」
饒是他有求於掌門師兄,也覺得這貨實在太不好伺候了。
「不是不行,但我要跟你一起去。」嚴爭鳴輕咳一聲,微微正色下來,說道,「過幾天韓淵會跟白虎山莊他們那一群人南下,水坑李筠……還有你那個便宜徒弟留下看家。」
「不妥,」程潛道,「心想事成石在扶搖山上,你真走了,二師兄他們未必守得住。」
嚴爭鳴皺眉沉吟片刻,說道:「那就重新封山,讓李筠他們代表門派與那些除魔的走一趟,也算我們出了面。」
程潛心裡惦記著自己魂魄中遺留的不明問題,這事他暫時還沒敢和嚴爭鳴說。他想單獨行動,也有這方面的考慮——一百年前下在韓淵身上的畫魂造成的後果實在太慘烈了,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尤其忌諱這些咒術。
程潛想了想,繞著彎找藉口道:「這個還得從長計議。血誓是尚萬年發起的,現在他死了,白虎山莊新莊主還不知姓甚名誰,雖然有血誓在手,但那些弟子們恐怕管不住韓淵,卞旭又負氣而去,再說看他那模樣就知道他修為已經停滯,恐怕沒幾年光景了,現在中原沒有一個說話有份量的人,這種亂局中,你還要封山和我去北邊,可能……」
嚴爭鳴一聲不吭地盯著他。
程潛不動聲色道:「可能就算我沒意見,別人不見得肯。」
「程潛,」嚴爭鳴冷笑道,「別以為隔著衣服和人皮,我就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程潛:「……」
他好言好語的耐性終於到了頭,皺眉道:「我不過跑趟腿,你打算黏我一輩子嗎?」
「說得是,」嚴爭鳴道,「我就想在扶搖山上把你軟禁一輩子,你還想說什麼?『坐牢都有放風的時候』對吧?對,坐牢都能放風,你就不行——好了,我就是這麼想的,你現在後悔了嗎?」
程潛和他從小吵到大,對此人毫不講理、胡攪蠻纏等一干特質十分瞭解,他有些惱火,正打算開口應戰,卻突然發現嚴爭鳴的嘴唇在微微地顫抖,幾乎看不見血色,他疾聲厲色裡彷彿含著埋得很深的痛苦,依稀是陳年的舊傷疤,被色厲內荏地藏在最下面。
程潛話到嘴邊,忽然就說不下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自己那隻藏過聽乾坤的手,心想:「我能相信這玩意麼?」
程潛沉默的時間太長,讓嚴爭鳴幾乎有些恐懼起來。
那話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了,嚴爭鳴自己都分不清是真話還是氣話,但不妨礙他已經後悔了,此時腦子裡一時空白一片,死活想不出該怎麼將這話找回來:「我……」
「好。」程潛忽然道,「你實在想跟著,就一起走吧,但是恐怕得速去速回。」
嚴爭鳴呆呆地看著他,還沒回過神來。
程潛心裡一口怒火徹底洩了,他嘆了口氣,沖嚴爭鳴招招手:「行了,別愣著了,過來。」
方才氣勢洶洶幾欲咬人的嚴掌門徹底被降服了,低眉順目地跟著他走進內室。
第二天,嚴爭鳴神清氣爽地宣佈了自己「草率」的決定,可苦了李筠。
李筠沒料到自己不過眼睛一閉一睜,居然林林總總地發生了這麼多事,險些被這羅列在一起能寫個畫本的故事壓個跟頭。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家掌門師兄:「所以?」
嚴爭鳴道:「你帶著年大大跟水坑,替我看好韓淵,跟他們走一趟,我們最多十天半月就回來與你們會合。」
李筠冷笑道:「對,我要帶徒弟,看孩子,威懾一個凶殘得根本打不過的師弟,還要捧好門派的臉面,攙和一腳除魔衛道的事——掌門師兄,請問我有三頭六臂嗎?」
嚴爭鳴道:「哎,你以九連環入道,心思機巧,向來能幹得很,我相信這些都難不住你。」
這時候不嫌棄他修為低不務正業了!李筠想將這句虛情假意的稱讚砸回掌門師兄臉上,他怒吼道:「滾蛋,誰愛幹誰幹,我不幹了!你乾脆把我逐出師門算了!」
常年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李筠時常要吼一吼抗議,嚴爭鳴早已經習慣,根本不理他,轉向了一旁的水坑,水坑好像還沒從頭天晚上的事情裡回過神來,人看著蔫耷耷的,沒什麼精神。
「小師妹跟我來。」嚴爭鳴道。
嚴爭鳴自從賴在清安居之後,這還是第一次主動出門,他徑直將水坑引到了不知堂。
木椿真人住過的破茅草屋還保留了當年的樣子,道童們每日會來打掃,院子很乾淨。水坑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嚴爭鳴指著那三條腿的破木頭桌子道:「桌子底下刻的是我扶搖派的門規,當年你師兄們入門的時候,每個人都超過四十九遍。至於這些門規用不用遵守,你可以自己看著辦,什麼初一十五不入山穴之類的規定是給剛入門的小孩看的,你抄兩遍就算了,不用太往心裡去。」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派弟子入門,本該有師父帶到不知堂,親口賜下戒辭,你雖然已經入門百年,卻始終沒有經過這個步驟,如今師父不在了,我做師兄的只好越俎代庖——」
水坑睜大了眼睛。
嚴爭鳴垂下眼睛看著她,說道:「你本性開朗,又不失分寸,凡事不會想太多,也不會做得過火,這很好,若是以後能多用點功,少做點沒煙的白日夢,修為會更上一層。」
聽說就連師父給戒辭的時候,都是先數落,後賜戒,水坑沒料到掌門師兄對她的評價這麼高,一時有些無措。
嚴爭鳴道:「我讓你給你四師兄傳過話,『扶搖自古走人道,不必聽天命,』當然也更不不必論出身,你本該浴血而生,卻並沒有,本該應劫而來,卻平平安安的長到了這麼大,童如師祖一心想改變門派的命運、師父的命運,如今看來,似乎全都失敗了,唯有無心插柳地幫了你一把,將你送到如今這個地步,可見有些事是不必過執的——我今天給你『天然』二字做戒,望你日後無論是一個能讓群妖俯首的大能,還是只在門派裡當一個不成器的小小弟子,都坦然於自己的來龍去脈,不必自矜,也不必自苦,三千大道,若你足夠疏闊通達,總有一天能殊途而歸,記得了?」
他極少這樣一本正經,水坑一時間有種錯覺,她覺得掌門師兄好像一條不朽的山脊,始終不甚顯眼地撐在扶搖山深處,平時被漫山的鮮花野草或冰雪泥濘掩蓋,只有極為偶然的時候,才會露出那刀劍不催的堅硬與沉靜來。
水坑是被師兄們帶大的,比起態度曖昧不明、不肯認她的親生父親,掌門師兄才更像她的父親。
她鼻子驀地一酸,悶悶地「嗯」了一聲,甕聲甕氣地道:「是,多謝師兄。」
可惜,她還沒感動完,便見那嚴爭鳴長出一口氣,又嫌棄又輕快地說道:「我可算把你對付完了,沒經過這道程序,總覺得你像個野徒弟,這回好歹變成家養的了……等會你把不知堂收拾收拾,我過兩天正好不在,你跟著李筠好好抄門規,少撲騰出去惹事。」
水坑:「……」
行吧,大師兄的好永遠只是浮光掠影,面目可憎才是源遠流長。
就這樣,嚴爭鳴將重現人間沒幾天的扶搖山重新封上,眾人再次準備各奔東西。
韓淵面色平靜地看著那山漸漸消失在秘境中,儘量將此間風物一個不差地裝進了腦子裡,因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走了,」嚴爭鳴對他們說道,「一個月以後,蜀中見。」
程潛與嚴爭鳴一路御劍疾馳,半路上沒有片刻停留,一天一宿就到了極北。
大能過境,觸動了玄武堂上空的警戒風鈴,當天守門的弟子出來查看,卻沒見到人,只見天上留下一片淺淡而狹長的冰霜痕跡,轉眼便化在了半空。
過了玄武堂再往北,便是大片杳無人跡的冰原了,無邊無際的白將天地連成一體,肅殺得不近人情。
在極北冰原與大深淵上足足飛了三天,天越來越冷,程潛有種回到了明明谷冰潭的錯覺。然而冰潭畢竟只有一隅,遠比不上大冰原浩瀚的漠然與它對萬物一視同仁的冷酷,好像所有的希望與生命都會在此處終結。
三天後,冰天雪地才到了盡頭,一片汪洋驀地衝入視野——兩人終於到了北冥之海。
嚴爭鳴從袖中抖出石芥子,石芥子落入凝滯不動的海水中,化成了一艘巍峨如山的大船,無人駕駛,它自己航行,船艙內芙蓉錦緞與香爐雕花床看著眼熟,跟溫柔鄉是一個規格的。
程潛將這船裡裡外外地瞻仰了一圈,不知該說他什麼好。
嚴爭鳴:「找什麼呢?」
「歌妓,」程潛木著臉拿他開涮,「總覺得這地方下一刻就能聽見鶯歌燕語,唱一出你說的那個……那個叫什麼來著?」
「去你的,這鬼地方凍死了,」身著細軟錦袍的嚴掌門拿著摺扇,毫無誠意地抱怨道,「都是你沒事找事!」
程潛:「……」
嚴掌門四仰八叉地往軟榻上一側歪,頤指氣使道:「還不過來給我鎚鎚腿!」
程潛習以為常地無視了他的無理取鬧,靠在桅杆上往海面上張望。
此時分明是正午,海面上卻一絲光都沒有,它好像一塊漆黑的墨跡,是連最深邃的山淵也無法形容的黑,將天色也掩映得陰沉沉的,水中不見一條魚蝦,海面風平浪靜,像一片死地。
礁石眾多與風浪起伏的東海同這裡比起來,簡直像一條聒噪的河溝。
沒有人知道北冥之海有多深,當程潛從海面上往下看的時候,他心裡不由得再次升起年幼時在後山探頭望向心魔谷的那種心情,明知危險,卻越發想要一探究竟。
「何人配冠北冥之名?那都是鼠目寸光的凡人們妄自尊大罷了。」
程潛驀地想起童如的這句話,一開始還以為師祖的憤世嫉俗與自嘲,直到這時,程潛才真正信服。
到了真正夜幕降臨的時候,海面上開始掠過曠遠的風聲,嗚咽而過的時候像是萬千幽魂盤旋,石芥子幻化成的船高百丈,行至此間,卻仿如一葉扁舟。
程潛不知不覺間在船舷上靜默地站了整整一天一宿,毫無預兆地入了定——說來也奇怪,他天生心胸狹隘,卻與天空大海格外有緣,每次入定不是在天上,就是在海邊,大約修行本身是個缺什麼補什麼的過程。
東海之外還有北冥,北冥之外又有什麼呢?
人生長不過天地,天地未始前與衰朽後又有什麼呢?
他們以有限之身探尋無限之境,入此極窄之途,走上這樣一條注定殉道的路,難道只是為了凡人上天入地、翻雲覆雨的妄想嗎?
這時,尚萬年封存在他內府中的聽乾坤和北冥之海發出了一段微妙的共鳴,好像亙古流傳的遙相呼應,恍惚間,他又聽見了鍾聲,內府中的聽乾坤忽然瑩瑩地亮了起來,流光溢彩,可惜被尚萬年護持在他元神身邊的力量微微一擋,又重新落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程潛才清醒過來,睜眼就看見嚴爭鳴一身水汽地靠在船艙上,守在他身邊。
程潛一看見他,就好像從天地落回紅塵,不由自主地心生貪戀,於是微笑起來。
程潛問道:「多久了?」
嚴爭鳴抬手替他抹去臉上的水汽:「整三天,無趣死我了。」
「三天?」程潛愣了愣,皺眉四下打量了一番,「連個地圖也沒有,我們怎麼找大雪山秘境?」
「要地圖沒用,」嚴爭鳴道,「海上的地圖,給你也看不懂——石芥子不隨水流而動,它會被清氣濃郁的地方吸引,走走看吧,不是跟他們約了一個月麼?過兩天不到再想辦法。」
嚴爭鳴說著說著就湊了過來,懶洋洋地伸手環住程潛的腰,扒在他身上輕聲道:「真安靜,感覺人間天上就剩下了咱倆了。」
程潛細想了一下那番情景,頓時不寒而慄道:「什麼?那不就剩下我一個人讓你折騰了麼?我還是抓緊自我了斷吧。」
嚴爭鳴這天難得的心平氣和,也沒和他這種煞風景專業戶一般見識,將他樓得更緊些,輕聲道:「在心魔谷的時候,我不止一次這麼想過,要是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兩個人就好了。」
他說著,微微閉了眼睛,感覺此時此刻,心裡才像是終於被填滿了。
從前總是留著縫隙,時而動盪一下,便能撞出一連串的胡思亂想,哪怕是在扶搖山上,嚴爭鳴也偶爾會從一些不著邊際的噩夢中驚醒。
有一天他還夢見扶搖派終於重回十大門派之首,風光了起來,卻又有無數漂亮的女修前仆後繼地跑來扶搖山,要找程潛結為雙修之侶。他被活活氣醒,睜眼看見程潛安寧的睡臉,才知道這只是他內心深處的意難平。
嚴爭鳴看見程潛近在咫尺的耳垂,忍不住輕舔了一下後張嘴含住,用犬牙一下一下地摩挲著。
程潛一激靈,回手給他一肘子,從耳根到頸子飛快地升起一層薄紅,呵斥道:「幹什麼?你當這裡是扶搖山麼?」
嚴爭鳴放開他,低笑道:「以前別人跟我說劍神域刀劍叢生,我還不信,現在算是明白了其中一步一心魔是怎麼回事……人總是貪心不足,以前我想,哪怕是黃泉邊奈何口,要是能再見你一面就好了,後來久別重逢,我又想,要是你心如我心,哪怕終身不宣之於口也是好的……到現在,我突然又不滿足了,我想在『程潛』之前永遠加一個『我的』。」
程潛被他說得很是窩心,嘴上卻語重心長地逗他道:「你自己心意來回動搖,修為不夠,就不要怪劍神域了。」
嚴爭鳴:「……」
他沉默了一會,嚴肅地看著程潛問道:「你是真沒聽出我在傾吐衷腸嗎?」
程潛立刻笑出了聲,嚴爭鳴惱羞成怒,當即做出要回船艙裡生悶氣的姿態,程潛忙邊笑邊拉住他的手:「哎,師兄,別生氣,我還沒……」
他話音戛然止住,程潛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驀地感覺到腳下的船在加速,下一刻,他猛地將嚴爭鳴往身邊一拉,伸手拽住了桅杆,同時,整個石芥子化成的大船直上直下地傾倒下來。
只見那浩瀚無邊的北冥之海彷彿突然從中間斷裂,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拉出一道高萬仞的大「瀑布」……
而這樣讓人膽顫心驚的盛景之下,卻悄然聽不見一點水聲。
程潛來不及細想,大船已經筆直地越過那斷層,飛了出去。